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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秋,上海市郊。

小雨初歇,暑夏的燥热荡然无存,一缕清凉的风吹过,野花如簇,一片焕然生机。

祁村,地处闹市之外,濒临黄浦江,四周的洼地终年积潦不干,芦苇丛生,凫鹤翔集,清野荒静,别有一种幽远的野趣。

一辆福特轿车从土路上开过,停在一片树荫下。虞方南下了车,伸了一个懒腰,从车里拎出一个皮箱,走进水塘边的小酒铺。

酒铺老板是老相熟了,不等虞方南说话,自己扯开了喉咙喊道:“虞老板来啦,里边雅座请!”

所谓雅座,不过是一个临窗座位,面朝池塘,四周用竹帘隔开,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虞方南是熟客,抽出两张钞票往桌子一扔,道:“不用找了,今天我请客。两斤绍黄,菜是老规矩,上菜麻利点儿。”

酒铺老板大声道:“谢虞老板打赏。老规矩,两斤绍黄,蒸劖肉、煨双掌,再加两碗清汤鸭面嘞。”

虞方南悠闲地点上一支烟,靠窗向远处望去,满目苍翠,江水宛若玉带,波光粼粼,青青的芦荡深处,芦花吹絮,不时惊起呷呷野鸭,啾啾山雀,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虞方南长出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过了一阵子,酒菜端了上来。虞方南一早赶过来,尽管已经饿了,却决不狼吞虎咽,在他看来,吃饭不仅仅为了充饥,而是一种享受,他从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享受的机会。黄酒盛在锡壶里烫好,倒出一杯,醇香扑鼻,虞方南提起筷子,夹起一小块剜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虞方南最近经常光顾这家酒铺,虽然店面寒酸了一点儿,但是老板的手艺确实了得,隔三差五不来吃上一顿,心里还着实惦记。一来二去,便与老板成了朋友。老板姓吴,扬州人,最拿手的是清蒸狮子头,这道菜本地人叫做劖肉,几乎人人都会做,虽然上不得酒席,可是里面的讲究却不小。吴老板的劖肉与众不同,一是选料讲究,一律选用猪肋条肉,前腿后腿都不能用;二是刀功精细,耐心把肉切成细丁,讲究细切粗斩。外行人做菜,把肉切好后放在砧板上,拿两把刀象敲鼓似的,运刀如雨,这就把肉的精华都剁跑了,剩下的都是肉的渣滓。真正的美食家,从来不吃千刀肉,就是这个道理。肉剁好之后,加稀芡粉撮成肉圆,用大青菜叶包起来,放进陶钵闷蒸,同时加上干贝、冬菇、毛豆、春笋、青菜、风鸡调味,再加姜、葱、糖、酒,白烧加盐。钵盖要用湿布围起,以免走气。蒸时最好用硬木炭,火力持久均匀,经过六到八个小时,连钵上桌,这样的劖肉才会嫩、香、腴润、油而不腻,一筷入口,令人陶醉。

虞方南抿一口黄酒,吃一块劖肉,享受着拂面不寒的清风,好不惬意。

过不多久,门上的竹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正是毛林根。他一进门,指着虞方南道:“你不够意思啊,说好你请客的,我还没到,你倒先吃上了。”

虞方南笑了笑,道:“饿了。”给他倒了一杯酒,道:“坐吧,酒还没凉,趁热。”

毛林根搬过一把椅子,道:“多添一付碗筷。”

虞方南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就你一个人么?”

毛林根道:“一位朋友刚到上海,特意带来跟你见个面。”

虞方南摆手道:“算了,有你一个人就够受的了。饶了我吧。你的朋友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多认识一个,我的脑袋就多一分危险。”

毛林根脸色一沉,道:“好,这话是你说的,有种你回头别求我。”

话音刚落,竹帘后走进一个人,道:“虞大哥,你不想见我,我可就走了?”

虞方南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震,脱口道:“林白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林白露微微笑着,几年不见,她比以前显得更加成熟,眼眉间珠圆玉润,静静一站,身上流露出娴静与从容的气质。

虞方南感觉心跳有些加速,他为掩饰自己的激动,走出雅座,拿了一付碗筷进来,放在林白露面前,道:“坐下吃,慢慢说。”将自己的鸭面推给她,道:“你先吃,我叫人再去煮。”

林白露提起筷子,道:“一起吃吧。”她似乎不饿,只喝了几口面汤。虞方南的心思已经不在饭桌上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菜肴吃在嘴里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只有毛林根饭量甚健,劖肉被他吃了大半,满满一大碗清汤鸭面也喝得干干净净,用手一抹嘴巴,道:“好吃,了然!”

虞方南看了看桌面,不无揶揄道:“我们俩吃的加起来,还没你一个人多。”

毛林根道:“谁叫你是有钱人,打秋风还用得着客气?”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道:“老朋友见面,你也不讲讲排场,找了个小野店糊弄我们。嘿,这一顿不算,下次找个好地方重新吃过。”

虞方南苦笑道:“每次我请客你都挑三拣四,轮到你请客的时候,比我小气十倍。上次说要请我大吃一顿,结果带我在路边啃了三个烧饼。”哼了一声,收敛笑容,道:“别开玩笑了,说正事吧。”

毛林根点了点头,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吗?”

虞方南拿起皮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道:“二十万现款,刚从麦加利银行提出来的,你过个数吧。”

毛林根合上皮箱箱盖,道:“不数了,经过你手的款子,我放心。”

虞方南将皮箱放在他脚下,道:“这是金库的最后一笔款,我把它交给你,咱俩两清了,以后再有麻烦事少找我。”

毛林根眼睛一翻,道:“想都别想。你的商行是我最隐秘的金库,不找你找谁?”

虞方南料到他会这么说,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毛林根目光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最近有一笔汇款,都是海外友好人士的募捐,即将从香港秘密汇抵上海。国民党特务已经听到风声,正在密切关注,你想办法把这笔款转成合法途径提出来,现款、黄金都行,关键是安全!”

虞方南道:“行,这事我想办法。”

毛林根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我想以个人名义,跟你再借点儿钱,借期一年,可不可以……”

不等他的话说完,虞方南道:“数目?”

毛林根道:“十五万。加上以前借你的,一共是一百零五万……”

虞方南道:“我现在的周转金不够,这样吧,明天我先准备出五万,剩下的十天之内给你凑齐。”

毛林根道:“我们现在很紧张,活动经费落实不了,经常会误事。营救被捕同志需要打点,烈士家属需要抚恤,生活困难的党员家庭需要补助,眼下物价飞涨,一些处境窘迫的知名人士,也需要地下党组织给予照顾……”

虞方南道:“别说了,五天,行不行?”

毛林根由衷说道:“方南,真够朋友,这些年多亏你了!”取出一个信封,道:“这是欠条,你收好,改日一定完数奉还。”

虞方南淡淡说道:“再说吧。”收起欠条,又道:“你们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我看了今早发行的《中央日报》,说石城地区已被攻陷,国民党军队正在逼进江西腹地,对共产党中央的围剿已经兵临城下。”

毛林根神色沉重,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广昌失守后,中央苏区的北部门户已经被打开,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红军在高虎脑、万年亭、驿前等战役中连续失利,伤亡巨大,最近兴国也丢了,中央苏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虞方南道:“万一中央苏区被剿灭,你怎么办?”

毛林根道:“组织没了,信仰还在。哪怕只剩下一个共产党人,都不会放弃斗争!”他指了指心口,道:“在这里,已经烙上了镰刀斧头的印记,永远不会磨灭。”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林白露,道:“我接到新任务,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今后由林白露同志接替我的工作。你们是单线联系,除她之外,你不能接受任何指令,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虞方南道:“知道了。”

毛林根站起身,握住虞方南的手,道:“方南,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你很清楚我们的工作。这是一条隐秘战线,风险高、开销大,资金支持不可缺少。上海的条件特殊,不能象苏区那样打土豪、分田地,只能利用地域的特点和优势,尽可能吸收资金,建立秘密金库,保证经费来源。我们要赚钱,甚至不怕别人说我们惟利是图,因为我们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事业。当然,干这行突发事件多,哪些地方要用钱,用多少,事先很难预料,但是一个原则不变:什么时候要,就什么给;要多少,就给多少,绝不能误事。”

虞方南依然道:“知道了。”

毛林根道:“为我们做事,难免惹上杀身之祸。我们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不过,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虞方南道:“你也一样。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多万,出了事,我找谁要帐去?你不能这么不够朋友,所以,你不能出事。”

毛林根一笑,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走了。”拎起皮箱,与林白露一起走出小酒铺。

望着他们的背影,虞方南喃喃道:“你这家伙,穷成这样了,还能指望你还钱么?”掏出欠条,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片刻功夫,欠条化为灰烬,随手扔到窗外。

几个月后,到了农历春节。这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家家户户开始“送灶”、“祭灶”, 里里外外掸尘扫除,置办年货,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每到年根,却是虞方南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一方面生意红火,商行、舞厅都要分心打理,忙得应接不暇;另一方面是清理一年的来往账目,到了向欠户索要积欠之期。按照惯例,讨债、讨帐只讨到除夕为止,新年里是不能讨的,否则自讨“晦气”,十分不吉利。因此,对于躲债、躲帐者来说,除夕是最后一关,逃过此关,便能踏实过年,所有债务待明年又当别论。于是,在年末最后几天中,讨债者与躲债者斗智斗勇,一个穷追不舍,一个东躲西藏,往往是日夜行动,不顾五更之寒,千方百计想方法度过这个除夕大关。有诗描述这个景象:“百孔千疮债主来,毫无打算又难回。我今只好登台避,躲过今晓就甩开。”

直到除夕这一天,虞方南总算舒了一口气,忙了一年,可以暂时放下生意和应酬,安心过年了。

在商行中,王金戈与涂云鹏已经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跟随他在青帮、商界中摸爬滚打,锤炼成两把好手。虞方南看在两人辛苦一年的份上,将手一挥,打发两人回梅镇过年,跟家里人好好团聚一次。

朱茉莉见他一个人留守商行,怕他寂寞,邀请他一同回家,与自己父母一起吃年夜饭。虞方南婉言谢绝,声称要和几个商界朋友共同守岁,大大热闹一番。朱茉莉见他有了安排,便不勉强,仔细叮嘱几句“少喝酒、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回家去了。

虞方南早早给商行的职员放了假,自己去舞厅转了一圈,见天色渐渐晚了,从酒吧拿了一瓶白兰地,开车来到麦特赫斯脱路。

他寻着门牌号码,找到一幢三层楼的房子,径直上了顶楼,走到最内侧的房前,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阵,门内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谁啊?”

虞方南道:“我,开门。”

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缝,流泻出窄窄一条灯光。门虽然开了,还挂着链子,露出林白露的半张脸,道:“你怎么来了?”

虞方南道:“除夕夜,我一个人过,找你讨顿年夜饭。”

林白露犹豫道:“按照规定,只能我主动联系你,除非遇到万分紧急的事,你不该到这里来。”

虞方南道:“大年夜没饭吃,我都快饿死了,这还不算万分紧急?况且我不是你们的人,那些清规戒律管不着我。”

林白露道:“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虞方南有些不耐烦,道:“我的安全,我自己会考虑。你再不开门,我可走了,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林白露叹了口气,摘下链子,拉开门,道:“进来吧。”

虞方南进了屋,反手将门锁上,打量一眼屋中的环境,当真能用“家徒四壁”来一言蔽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两口木箱放在墙角,除此以外,再也没什么好描述的了。

虞方南皱了皱眉,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林白露看出他的失望情绪,撇了撇嘴,道:“住习惯了,挺好的。”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象抱着一只小猫似的。

虞方南看到桌上放着几个冷馒头,道:“还没吃饭?”

林白露道:“刚准备吃饭,你就来了。可能要叫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什么吃的。”

虞方南东瞧西看,道:“屋里这样冷,怎么不生火?有热水吗?”

林白露道:“对不起,我混得穷透了,火炉要省着用,只有最冷的时候才生火。平时在外面随便买些吃的,糊弄一下肚子,热水要到女房东屋里找点儿。”从床上站起来,道:“我去找水来,你等一等。”

虞方南道:“不要去找了,还有煤吗,生起火来,我去弄吃的,咱们一起吃个饭。”不由分说,大步走下楼去。

等他抱着一包包肉、菜和点心回来的时候,林白露已经把火炉升好端到屋里来,见到虞方南大包小包摆满了桌子,还拎了一只皮箱上来,道:“咦?这是什么?”

虞方南道:“等会儿再告诉你,现在准备吃饭。”

一会儿功夫,清冷空旷的小屋变得温暖了。林白露烧了一壶开水,把馒头烤热。虞方南一边熟练地切肉、切菜,一边把油锅爆热,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十几只拇指粗细的大虾,剪去须脚洗净,放入热油锅中,爆至鳃壳鼓胀,味道一下子出来了,烹好的大虾个个色泽金红,壳脆肉嫩,肉不粘壳,壳不带肉。

林白露静静看着他,暗暗奇异:“这个人什么都能干?”

虞方南烧好菜,林白露也安排好碗筷,两人围着火炉热腾腾地吃起饭来。林白露很久没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吃得十分专注,把虾吃完后,连盘子里的汤汁都被她蘸馒头吃了。虞方南看着很是欣慰,他自己吃的不多,打开白兰地酒,默默喝了几杯。

林白露见他很少动筷子,道:“你怎么不吃?”

虞方南扬了扬酒杯,道:“我一喝酒,就吃不下东西。”从衣兜中掏出一个纸袋,道:“新年礼物,别客气。”

林白露擦了擦手,打开纸袋,脱口道:“呀,手表。”

虞方南道:“瑞士货,不算很贵,戴出去不惹眼,很适合你。”

林白露道:“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一块手表?”

虞方南道:“你那块老掉牙的手表,走得磕磕绊绊,早该换了。干你们这行的,准时意味着活命,一块走时不准的表,可能会耽误大事。”

林白露道:“谢谢,那我不客气了。”目光扫了一眼虞方南的手腕,顺口道:“你的表也挺好看的。”

虞方南道:“这块吗?”摸了摸表盘,道:“这是一块好表!宝玑陀飞轮,手动上链机芯,可以校正地心引力造成的机件误差,最多误差不超过三秒。”

林白露道:“是不是很贵?”

虞方南笑了笑,道:“跟你这块表比,三十倍以上。”

林白露吐了吐舌头,道:“这么贵?”

虞方南道:“跟卢少石那些人在一起,都是金融界的财阀,没有名车、名表,场面上混不开,人家会瞧不起你。”

林白露道:“那些人都是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你有自己的生意,为什么总跟他们混在一起?”

虞方南道:“为了钱!”见林白露脸色中带着几分不解、几分不屑,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贪财,不错,我确实很看重钱,这不丢人!在上海滩存身立业,离开钱寸步难行。”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做生意、开舞厅,赚得都是辛苦钱,看起来风风光光,利润只有那么一点点。真正能赚钱的事,是用钱生钱,不仅快,而且安全。”

见林白露露出迷惘之色,虞方南道:“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恐怕很难明白,怎么说呢?给你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吧。”他看了看这幢房子,道:“假如这是一家饭店,由我来经营,你是一个大富豪,打算到我这里来度假,预定一个豪华房间,付给我一千块钱定金。我收到钱之后,想到饭店刚刚订了一批家具,于是把钱付给家具店,把欠款结清;家具店拿到钱后,转手付给木材厂,把木料的欠款结清;木材厂新近翻盖了厂房,接到钱后,随即支付给建筑公司;建筑公司老板收到钱,满心喜欢,想要好好消遣一下,找了一个姑娘,来到这家饭店痛痛快快玩了两天,把这一千块钱全部花光。于是,这一千块钱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饭店的账面上。”

林白露道:“那又怎样?”

虞方南道:“这时你临时有事,突然决定取消度假,我将一千块钱定金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你。”

林白露还是没有明白,道:“我把定金拿回来,丝毫没有损失,怎么了?”

虞方南道:“对于你而言,一千块钱始终是一千块钱,没有任何损失。但是这么转了一圈,饭店、家具店、木材厂的欠账全清了。等于说,我们没有成本支出,只是通过一次资金运转,把所有的债务都抹去了。”

林白露若有所思,道:“你说的用钱生钱,就是这个意思?”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这些年提供给你们的资金,绝大部分是通过这种手段操作的,过程越复杂,越是安全。为了维持这种运转,必须有大量的资金补充进来,在上海滩,只有那些财阀和银行家才有这种能力,把他们的钱拿过来打一个滚儿,只需支付少许利息,不仅能把资产升值,而且把你们筹集的钱变成了合法收入。”

林白露道:“这也太容易了。”

虞方南道:“容易?说得轻巧,要不你来试试?”看着她,缓缓说道:“做这种事,不仅需要持续不断的资金,还要有广泛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最后是准确预测时局变化,哪一条控制不好,都会造成血本不归。你想想,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钱款运转,会惊动多少人贪婪、嫉妒和掠夺的欲望,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致命。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同样会流血、死人!”

林白露喃喃道:“原来你周旋在那个圈子里,也是煞费苦心……”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警笛的声音。林白露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丢下筷子,迅速拉熄了电灯,快步走到窗边。

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只见楼下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呼啸而去。林白露望着警车拐过街角,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重重呼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只觉后背一硬,却是虞方南的胸膛。

虞方南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就势将她抱住,感觉她炽热的身体变得冰冷,而且在发抖,低声道:“害怕了?”

林白露没有迎合,也没有拒绝,身体木然地任由他抱着,道:“前天,我们的交通老王叔在街上撞到‘抄靶子’的特务,没跑掉,当场被捕。今天下午得到消息,他受尽折磨……牺牲了……”

虞方南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最近对共产党人的抓捕十分厉害,从程天境口中曾经听说,仅龙华监狱就秘密枪决了数十人。他没敢把这些消息告诉林白露,默默将她从窗边拉到木床坐下,道:“风险无处不在,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林白露转过头,道:“我觉得奇怪,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也没有我们所坚持的信仰,但是到了危急时刻,却更加地镇定、从容,你不怕么?”

虞方南道:“怕什么?”

林白露道:“死亡。”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对我而言,怕死比死可可怕。”他将带来的皮箱放在桌上打开,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难免寂寞,送你这个东西,可以让漫漫长夜快点过去。”

林白露一看,道:“留声机?”

虞方南将这部四速留声机与交直流收音机接上,把旋钮调到拾音的位置,又取出一张密纹唱片,放在留声机上。

林白露问道:“什么曲子?”

虞方南道:“贝多芬,C小调交响曲……”

林白露轻轻“啊”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当晶体唱针在旋转着的唱片上发出丝丝声音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儿,注视着那旋转着的、幽暗的唱片的反光。虞方南不想惊动邻居,将声音调得很弱,音乐在不知不觉中响起,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主题,第一乐章转调非常频繁,充满了绝望的悲哀和忧伤的痛苦,揭示出命运的威胁无处不在;第二乐章则由中提琴、大提琴拉出了爱情的温柔的忧思,逐渐抒情、安详、沉思,然而短暂的平稳之后,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发出了跃跃欲试的音调,小提琴无可奈何的叹息,命运的主题依然凶险逼人,随着乐队的音域在增大,音响在增强,终于,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把音乐推向光辉灿烂的终曲;最后是雄伟壮丽的凯旋进行曲,高亢的铜号表达出强劲有力、年轻的、自由的欢乐,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在这场与命运的决战中,以光明的彻底胜利而告终……这是一曲命运的交响,虞方南的心绪完全沉浸在音乐声中,尽管他并不很懂交响乐,但是丰富的阅历让音乐在他心灵中产生了共鸣,悲壮的音乐簇拥他、淹没他、冲刷他,在他眼前浮现出荆棘、枯枝和尖利的砾石,不断地磨砺意志和拷问灵魂……他不由自主地被唱片中所传递的贝多芬的顽强的激情征服了。

一曲终了,虞方南把脸转向林白露,发现她的前襟已经浸满泪水,她没有发出呜咽的声音,只是泪水不断地无声的涌流。随着唱针“咔”的一声走到尽头,屋中恢复沉寂。又过了一会儿,林白露站起来,拉开窗帘,轻轻打开临街的窗户,淡淡的月光照了进来,外面喧嚣的世界已经安静下来,潮凉的空气一下子灌满了整个房间。她围上一条披肩,用低得只有虞方南一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打开窗户,让自己透一透风。外面的世界象一个牢笼,陷阱无处不在,特务象豺狼一样咄咄逼人。在那个世界里,为了不被撕碎,随时都要提防、伪装,眼睛一下也不能眨动!”

虞方南用双臂轻轻环着她的腰,道:“如果你厌倦了,我可以带你离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给你一种安逸的生活。”

林白露摇了摇头,道:“这是我选择的道路,不管多难,我都会一直走下去。”顿了顿,道:“我不是害怕,是担心!你不知道,我们的党正在经历一场炼狱般的磨难,我曾经目睹过血淋淋的杀戮,手举屠刀的不是敌人,而是亲如兄弟的同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又在微微颤抖,道:“这些日子,我夜里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许师长。三年前,在他被捕之前,我跟他做过一次长谈,现在想起来,他真是少有的智者,他的眼光能透过重重迷雾看清事件的本质,他预测党内将经历一场劫难,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根据地大规模的肃反,自相残杀,那么多正义的、英勇的、不顾生死为民请命的指挥员都被处决,灾难就不可避免了。如今,我们的苏区被攻占,红军辗转各处,艰难地保存这一点点火种,在国民党地围追堵截之下,随时都可能熄灭……”

虞方南深有同感,许烈洪也是他的精神导师,尽管许烈洪已经去世多年,虞方南依然能从回忆中感受到他精神的力量。

林白露道:“许师长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忠诚于事业,没有丝毫隐藏而是全身心投入。他和周围环境产生的诸多冲突,不是他固执和狭隘,只因真与伪是不共戴天的大敌。在充满政治斗争的党内,他始终坚持真理,从没放弃过自己的立场,从没泯灭过自己的良心,这样一个纯粹的人,结局也就不言而喻了!在信仰的道路上,他是我的标准和灵魂,他的死,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体会,还是不能摆脱心痛!”

虞方南叹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切灾难都可能会发生,你必须学会坚强。今后还会有人陆续离去,也许是我,也许是林根,也许是你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守住自己的信念,才能面对一切挫折与伤害!”

林白露道:“你说的真好!”她微微一笑,笑容中难掩一丝苦涩,道:“谁也无法预测到明天发生的事,那么多同志牺牲了,也许会轮到自己头上,我不怕死,只是不愿自己死得没有价值。”

虞方南不知怎么安慰她,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林白露转过身,挣脱了他的怀抱,低声道:“太晚了,你……该走了……”

虞方南凑近他的耳畔,道:“今晚我不走了。”

林白露脸上没有表情,道:“走吧,如果今后还想继续做朋友,你必须克制。”声音不大,却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虞方南犹豫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走了。”转身穿上大衣。

林白露走上前,为他把围巾系好,道:“夜深了,路上小心些。”

虞方南从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你不必这么苦着自己,至少要生火,每天吃一个肉菜,再去买一件大衣,你穿得太少了。”

他低沉的声音既和蔼又严厉,林白露望着他,二话不说,把钱收了起来。

春节过后,王金戈与涂云鹏一同从梅镇回来,带了不少家乡特产。虞方南十分高兴,晚上安排给他们接风,三人喝的一醉方休。

这两人回来之后,虞方南感觉轻松了不少,把商行和舞厅的事都交给他们料理,自己忙于各种应酬,频繁出入于上流社会的交际酒会。

这一天,卢少石打来电话,说在泰丰楼订了房间,有好酒请虞方南鉴评。这种宴请,虞方南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把商行的事简单交代几句,欣然前往。

卢少石事先声明不讲排场,只订了一个小小的包间,菜肴也不算丰盛,几个可口的小菜,略具意思而已。

他到的很早,当虞方南走进房间的时候,酒菜已经摆好。虞方南见桌边只摆了两把椅子,道:“只有咱们俩人?”

卢少石取出一个瓦罐,道:“好酒不是人人都懂,跟不懂的人喝酒,煞了风景,败了酒兴。”

虞方南见这瓦罐形式古朴,外面是竹篾条编成的篓子,四周用稻草绳紧扎,罐口上封着桑皮纸,包裹得十分仔细。

卢少石道:“年前,杭州青帮老头子季怀同七十大寿,川南袍哥会唐宝昌赶来贺寿,随行带来十罐上选的回沙茅台酒。江浙一带的帮会财阀都是喝惯花雕的,对于白酒毫无兴趣,尤其这种土头土脑的酒罐子,更加看着不顺眼,谁都不要。这十罐回沙茅台酒,季翁大手一挥。全便宜给我啦。”说着将酒封打开,满屋顿时飘起一股甘冽的柔香。

虞方南倒了一杯,只见酒水晶莹透彻,味道清醇沉湛,让人感到一种心旷神怡的舒畅,他深吸一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茅台!”

卢少石道:“回沙茅台酒,顾名思义,修筑酒窖时,用上好的糯米熬成米浆混合三和土铺好夯实,再垫上一层极细的河沙,做好的酒,窖藏起码两年以上,经过河沙不断浸吸,酒中的火爆辛辣之气全消。来,尝尝吧。”

两人碰一下杯,一饮而尽。酒一进口,如啜秋露,一道暖流从喉头直通心脾,入口不辣而甘,进喉不燥而润,绝无酒气上头的感觉。

虞方南道了一声:“好酒!”放下酒杯,看着卢少石,道:“董事长,喝下这杯酒,承了你的人情,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卢少石笑了一笑,道:“到底是虞方南,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顿了顿,坐直身体,道:“这次请你来,一是为了喝酒,二是请你帮忙,给我出口气。”

虞方南奇道:“堂堂的卢董事长,在上海滩的地界上,谁敢冒犯你?居然需要我来给你出气?”

卢少石道:“惭愧!”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道:“认识这个人吧。”

虞方南目光一扫,道:“傅春山?”心念微微一动,知道卢少石为什么犯难了。傅春山也是上海金融界的风云人物,做为上海商会的负责人之一,时任租界公董局华董顾问,旗下资本雄厚,不仅在公债市场上翻云覆雨,与政府中的武汉派系也有极深渊源。在上海滩,论起实力与地位,傅春山的确比卢少石更不好惹。

卢少石自斟自饮,连干三杯,道:“这事……唉,说来话长!方南,你我情同兄弟,我也不瞒你。前几个月,绸缎行情一路看涨,尤其是上等品,在法国和美国的销路大增。上海各个织造厂都在赶工,造成市场上干茧奇缺,新茧呢,最近茧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大量收进干茧,把市场的价格抬了起来。老弟,你是晓得的,上海丝厂生意以傅春山的东亚公司做得最大,库存最多,丝价基本由他控制。我大肆收购,他却暗中抛售,为了不引起我的注意,他将库存干茧移出上海,再转道卖回,这样没过多久,东亚公司库中的干茧都被我收购了。这么一来,我成为上海最大的干茧存货商,茧子价格迅速升值两成,正当我准备抛出的时候,哪知……唉……他妈的……”叹了口气,忍不住骂了一声:“傅春山把积压的库存抛出之后,随即与日本人勾结,将大量日本生丝和人造丝引进中国市场,一下子把国内丝打了下去。如今日本政府为了鼓励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所以成本一跌再跌。短短时期内,凭借价格优势,日本丝不仅在中国大获全胜,在里昂和纽约市场上也完全压倒了中国丝。”

虞方南喃喃道:“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既然丝茧销不动,索性办一家织造厂,自己加工绸缎。”

卢少石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机器设备都要从意大利进口,置办起来价格不菲,技术工人也不好找。你算一算,丝厂的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到了织造厂,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块钱,各省的土丝也跟着涨价,每担土丝的税款高达一百二十块钱,全要由织造厂来负担。这还仅仅是原料费,一旦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叠叠的捐税,只要货物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虽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绸缎价格上涨,买家自然就少了,结果弄得怨声载道,都说绸缎贵,可是厂家也没得到多少好处。”

虞方南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道:“这一趟下来,你赔进去多少?”

卢少石耸了耸肩,道:“粗算一下,至少五十万银子。”

虞方南道:“想开些吧。做投机生意本身就有风险,愿赌就要服输,以你的家底,应该输得起。”

卢少石道:“做生意有赚有赔,道理我明白,也不会计较这个损失。但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傅春山与日本人串通,故意把干茧的价格抬起,引诱我上当,将东亚公司积压的丝茧高价抛售给我。这一招必定盘算已久,每一步都十分缜密,否则我不会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他重重一哼,道:“我这个人,沟沟坎坎不是没经历过,钱,我输得起,让我吃哑巴亏不行!”

虞方南道:“你打算怎样?”

卢少石把椅子搬到虞方南旁边,与他肩并肩坐下,道:“你主意多,帮我想想,怎么报复一下?”

虞方南沉默片刻,道:“傅春山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不说他的资产和华董身份,只凭他跟武汉派系的关系,就不能轻易动他。卢董事长,惹火上身的事不能干,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卢少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辛辛苦苦把你叫来喝酒,够有诚意了吧。你却说这种话,还是不是朋友?”

虞方南见他真生气了,道:“让我想想办法。”

卢少石道:“好,我不催你,喝酒喝酒。”两人喝了几杯酒,他便迫不及待道:“怎么样?有什么好主意?”

虞方南一笑,道:“你太心急了。傅春山城府深沉,心中沟壑纵横,不好对付!他的东亚公司在上海滩经营了几十年,与商界、政界的关系盘根错节,你想算计他,弄不好反而被他算计了。”

卢少石道:“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如果好对付,我也不会找你想办法了。”

虞方南沉吟道:“对付这种人,必须清楚两点,一是他最爱什么,二是他最怕什么。用他最爱的东西威胁,用他最怕的东西恐吓……”

卢少石一拍大腿,道:“这话说得在理!”

虞方南道:“傅春山最看重的是东亚公司,多年苦心经营的心血,如同命根子一般。他不惜斥重金买下市中心一块地皮,建造十五层营业大厦,目前即将完工,想把他的东亚公司打造成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企业。”

卢少石点头道:“为了这栋大厦,他前后投资近三百万。开工之后,他每隔几天就要去工地转一圈,可见这事在他心中分量极重。”

虞方南道:“象他这种成功的商人,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难不住他。我想不出来,他怕什么?”

卢少石脱口道:“我知道,他怕鬼!”

虞方南一愣,道:“什么?”

卢少石道:“这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傅春山是天乙教的信徒,也是江浙一带天乙教最大的金主。据说他有一间密室,布置得跟道场一样,全是魂幡、秘符、镇邪法器之物,每逢凶日便躲在里面,抗拒邪灵侵扰。”

虞方南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天乙教是江相派的支脉,一向广东一带活动,什么时候把坛口开到上海来了?”

卢少石道:“鬼才知道。天乙教门下都是一帮装神弄鬼的神棍,搞得神神秘秘的,上海的信徒极少,所有的信徒都隐匿身份,各种心法秘诀由大师爸单独传授,外人很难知晓其中详情。傅春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愿这事张扬出去,行踪更加隐秘。”

虞方南道:“天乙教的门人中有不少洪门成员,上海坛口的背景深不深?会不会牵扯到江湖麻烦?”

卢少石道:“不必担心,上海毕竟是青帮的天下,双方各有顾忌,不会把事情闹大。”

虞方南道:“知道这事的人有多少?”

卢少石道:“我想……不会超过十个人。我是听东亚公司的朋友说的,傅春山把这事隐瞒得极好,密室也是传说,没人亲眼见过。”

虞方南道:“既是传言,可靠吗?”

卢少石道:“告诉我的人是东亚公司的核心人物之一,我花重金收买的内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出入。”

虞方南若有所思,轻轻揉了揉下巴,道:“好!这是傅春山的命门,便从这事下手,叫他把吞没的钱,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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