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之后,蒲刃急忙拿出裤兜里的手机,七个未接电话。
手机已改为振动模式,在讲台上课时,蒲刃就感觉到一次紧接一次地振动,通常这种现象极少发生,熟人一般都知道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回电话,不会这样穷追猛打。但是他上课是绝对不接听手机的,师道尊严很重要,任何一个轻慢的举动都会给学生造成不良影响。
电话是老人院打来的,蒲刃当即一惊,全身的血液直涌头部,他连电话都没有回拨,拔腿就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立刻开车奔向老人院。
果然,父亲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哭,一身的污垢,几个老人院的看护围着他又哄又劝,院长也在其中。见到蒲刃,院长忙道,你可来了,你老爸不吃不喝,还又哭又闹,说你不要他了,我们根本劝不住。
父亲仍然坐在地板上,没有起来的意思,还恶狠狠地盯着蒲刃。
蒲刃自觉理亏,因为操劳冯渊雷的后事,他按部就班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完全挤不出时间到老人院来。
蒲刃的母亲已经故去,父亲患脑萎缩,智力逐年下降,直到现在的六岁左右。蒲刃在老人院给他买了一级一等条件的待遇,单人房间,所有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相当于四星级酒店。同时还有专人看护,进口尿不湿,二十四小时点食营养餐。所有这一切当然价格不菲,也算是老人院的豪客了,所以院长对他的事都非常在意。
见到蒲刃出现,众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走后,蒲刃把房门关上,先到洗浴间的浴缸里放热水,然后才过来扶起父亲,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忙着找换洗衣服和大浴巾。
待父亲泡到水里,要玩塑胶的小鸭子、小青蛙,但显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任由蒲刃给他擦背洗头,一声不吭。洗完澡之后,蒲刃用大浴巾包住父亲,把他背到床上。
洗完澡的父亲喝了一碗白粥,然后放心地沉沉睡去。
蒲刃这时才感觉到有些疲劳,他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顺手翻看着父亲放在床头的一本小人书,这一套连环画版的《三国演义》是他给父亲买的,他还给父亲买过许多玩具,像变形金刚、火车模型之类。其他小人书也很多,但是父亲好像格外喜欢三国,百看不厌似的。
有一次,他问父亲,你看得懂吗?
父亲头都不抬地说,不懂。
他怔怔地看着父亲好一会,正要准备离开,父亲又道,才怪。不懂才怪。这才是正确答案。同时他斜着眼睛看着他。
父亲的眼睛很大,称得上很傻很天真,但他的目光并不清澈,时而会投射出猥琐和躲闪,让人琢磨不透。对于蒲刃来说,似乎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跟他作对。
蒲爸曾经是造船厂的工人,大老粗,一穷二白。年轻的时候他性格暴躁,只看心情不讲道理,酗酒。后来老得满脸千沟万壑,头发花白,仍旧不安分。
在他的智力降到四十岁的时候,赌博。
降到三十岁的时候,把“夜莺”招到家里,夜莺是那种专门骗老年人钱的几乎毫无姿色的中年妇女。她们先是跟老年受害者做几天野鸳鸯,大概摸清楚了老年人的钱财放在什么位置,然后等到合适的一晚,拿着钱财悄然离去。
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去立交桥上卖淫秽盗版光碟。
十岁,吃东西停不下来,医生说这样会胃破裂导致大出血。但是拦不住,不让他再吃就大打出手。
六岁,他开始依赖蒲刃,成为唯一一个让蒲刃跑警报的人。
万年青老人院坐落在市郊的南湖版块,这里依山傍水,称得上风景如画。因此不仅楼价居高不下,而且一切相应的配套设施、楼堂馆所也都门槛不俗。万年青自然成为高价位的老人院,住进来的人要不就是自身曾经有头有脸,攒下几个钱,要不就是儿女们事业有成,扛得住高昂的花销。
但即便是如此,小账也还是要算的,住在这里的老年人大多选择四人房或六人房,蒲爸的待遇在这里就显得有些突出。总之全院上下,各色人等,都很羡慕蒲爸有一个有钱又孝顺的儿子。
有一个老头就说,我五个儿女凑钱把我送到这儿来,那就是天恩浩荡,一年半载都不来看看我,哪顶得上蒲爸一个儿子。老太太们也说,有钱,院长都跑得快一点,还陪着蒲爸下跳棋,换成我们,哪有那么好心情。
所以,蒲刃就算是常常来去匆匆,也还是被许多人行注目礼。
生活的节奏终于从西皮流水回到了四平八稳的慢板,没有意外的日子,就是异常沉闷也是好的。
一天,蒲刃下班回家,例牌打开楼下的信箱,拿了一摞信件上楼。泡好一杯明前龙井之后,他坐在餐桌前处理信件,大部分都是对账单或者商品促销手册。只有一个信封干净别致,打开之后是一封打印的公函,说是由于有重要物品移交,请在接到信函后速到银行保险箱租赁部领取钥匙。
谁会干出这么郑重又这么神秘的事呢?蒲刃凝思片刻,不得而知。他想,人最难以抵御的就是好奇心。因为他居然都忘记喝茶,仿佛有人引领似的直奔金融大厦。
顺利地拿到钥匙。
保险箱里有一个画框,装在牛皮纸套里,蒲刃抽出画框,是一幅水墨斗方,小而精致。画面的风格写意,是民宅前的一道拱门,门下立着两个妇人模样的女子,斜上方插出一枝梅花,地上还散落着几片花瓣。
画的名称叫做《西宅》,并不是什么名画。
另外还是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个U盘。回到家后,蒲刃把U盘插进电脑里。打开文件,冯渊雷的图像出现在他的对面,蒲刃虽不至于大吃一惊,但也着实不可思议。冯渊雷冲他挥手道,没错,是我。
我是死了,对吗?他说。
看得出来,图像是在他的办公室录制的,因为他坐在办公桌前,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又有些无奈,或许他想故作轻松,但表现出来的是少有的郑重其事。
蒲刃,我跟你说,如果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害。冯渊雷非常冷静地说道,千万不要相信我死于意外,我是不可能死于意外的。
他说,叫我死的人是贺武平,这一点肯定无误。你可以在网上查“松崎双电”,他的个人资料很全。但是我没有证据,所以无法报警。我也相信他会把我的死做得天衣无缝,因为他有这个能力。想来想去,白死总是很冤枉的,而贺武平却逍遥法外,那还有天理吗?
所以,拜托了。
冯渊雷继续说道,老蒲,哈哈我终于可以管你叫老蒲了,年轻的时候我脑袋里就总有一个怪问题,那就是我们俩到底谁更聪明,现在我已盖棺,但也还是不分胜负吧。
紧接着,他果断地说,拜拜。
蒲刃把这段视频看了数遍,他非常了解冯渊雷的苦心,因为若只是留下一封信,他未必会相信,皆因这种事太过离奇。同时也只有冯渊雷知道,若一件事非蒲刃莫属,激将法是不二法门。否则以他当时的心情,生命危在旦夕,该不会说出谁更聪明这种废话。
然而,既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那么其中原委,必定了然于胸。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呢?唯一的原因是说不出口。蒲刃也很了解冯渊雷,他的死穴是爱面子。如果他掉进河里,喊一嗓子就能得救,那他便是不声不响沉下去的那一位。
留下这段视频,蒲刃知道冯渊雷的心情十分复杂,也十分矛盾。那就是,如若蒲刃能够把贺武平送上法庭,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不重要,但如果蒲刃没有办法做到水落石出,他也宁愿让其中原委随他而去,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是有一点冯渊雷很清楚,这件事他无法拜托任何人。
但他为什么也不告诉乔乔呢?蒲刃思来想去,叫乔乔来找他岂不是更稳妥?这一点冯渊雷心知肚明。这么沉重的托付理应交给枕边人,为何交给自己的情敌加对手?这又传达出两个信息,一是乔乔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二是冯渊雷也不想让乔乔知道这件事。
显然,这是一道难题,有答案而无解。
蒲刃坐在椅子上,凝神良久,半天一动也不动。《西宅》就立在书桌的紫檀笔筒前面,似乎已经被他望穿,可是他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呢?
如果冯渊雷所托之事成立,那么他的赴死过程才是证据。聪明如冯渊雷,早已算出在劫难逃,才会事先留下这段视频。
蒲刃在网上搜了一下贺武平,是个典型的富二代。他的家族生意是做电线电缆,松崎双电在业内是龙头企业,业绩显赫,相传公司自创出品牌后,又创下无论风云变幻,订单从不间断,十余年包赚不赔的神话。而贺武平又是独生子,他在网上的照片长相酷俊,神情倨傲,一看就是雄视天下的二世祖。
一夜未眠。
快天亮的时候,蒲刃才慢慢进入浅睡眠,脑海深处依旧想着,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第二天上午正好没课,蒲刃去了一趟交警支队。问询部门接待了他,他被告知冯渊雷车祸案已经结案,由于是自撞事故,他自己负全责,事实清晰,毫无争议。如果仍然需要查询,请到服务窗口排队。于是蒲刃又去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又填了一些表格,这才有一个女内勤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让座后,从文件柜里拿出资料。
女内勤穿着束腰的制服型衬衫,白白瘦瘦的却有几分英气,但脸上的神情温和得体,给蒲刃留下极好的印象,排队时的烦闷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警方的存档事宜做得十分完备,车祸现场有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首先是挡风玻璃全部碎裂,许多裂片就像锋利的刀子,在车头车内随处可见,这显然是第一碰撞。
第二碰撞看上去是冯渊雷被气囊割喉,但实际上身体部分,因仪表盘和方向盘的边缘都已撞碎,裸露的方向盘轮毂直插进冯渊雷的胸膛,照片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冯渊雷的车是一部黑色的顶级皇冠,当然已被撞得面目全非。
女内勤道,还有就是第三次碰撞,属于体内碰撞,那就是死者的心脏在胸腔内壁上撞破,大脑在颅骨内撞碎,这就是一次完整的车祸。
蒲刃又把照片重看了一次。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女内勤在蒲刃翻看资料的时候不再说话,直到蒲刃合上卷宗,她才适时发问,素质井然。
蒲刃根本提不出任何问题,他说请问你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女内勤微微一愣,蒲刃解释道,主要是以后万一碰上什么问题,方便向你请教。女内勤想想也对,又觉得蒲刃的样子令人无法拒绝,就拿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蒲刃,蒲刃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关菲尔。蒲刃道,小关,那我就管你叫小关好了。又说,我是树仁大学的老师,我姓蒲。
离开交警支队以后,蒲刃驱车驶向中山大道,因为冯渊雷出事地点就在中山大道上。
中山大道仅是双向车道,并不宽畅,但是笔直易行,两边的确都是小叶粗身的大树,具体叫什么名称蒲刃没有研究,只觉它们似曾相识,毫无特点,是那种广义的树。
蒲刃回忆事故现场的照片,记得背景隐约可见一家大型超市,而这家超市也的确正在大打广告战,四处披挂着降价或导购的横幅和招牌,五颜六色,抢眼夺目。蒲刃轻易就找到了这里,他把车停在超市的露天车场,徒步走到冯渊雷的出事地点。也许是时间过去已久,又下了几场春雨,现场早已没有痕迹,甚至连干枯的血迹也没有,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惨剧。
但是蒲刃并没有草草了事,即使看无可看,他也在马路牙子上伫立了半个多钟头,心中默数着急驶而过的车水马龙,按照正常的车流量,这里根本开不了快车,没有车速,遭遇车祸的概率应该不高。
此后的三天,蒲刃一直在报废汽车的垃圾场转悠,偌大的垃圾场车尸遍布,堆积成山,只有两架吊车在不屈不挠地做清理工作,把各种各样的烂车送进压缩机的大嘴里。从一开始,蒲刃就知道他想找到冯渊雷的黑色皇冠,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熟背车牌号,希望有奇迹发生。这么做的理由并非是奢望寻找一点蛛丝马迹,而是他需要找到一点真实感。
如果看不到任何实物,他都无法相信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