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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正与邪

张居正命人将七块鸡血石送与万历,万历看了,很是高兴。他说,大伴儿,你看,这才是奇珍,怎么好端端的一块石头上,竟能泼上鸡血?且这么鲜艳,这么好看,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真是难得,听说是浙江杭州府昌化县送与张先生的?

冯保夜里也得了张居正送的鸡血石,但一看就不满意了,他那石头比起皇上的差多了。张居正做事可比不上他冯保,人家送两盆花,他与张居正一人一盆,两人平分。可张居正呢,据司礼监何进说,就是给他的小妾琴依的一块鸡血石,也分外好看。那是一块“倚竹”,竹林中的美女,一身着红衣,琴是红的,竹尖是红的,石头是红的,其他的都是绿色、青色,真是天生奇石,不用雕刻,妙自天成。还有张居正送与他的另一个小妾的奇石,也是一珍宝,那是一个七仙女下凡的珍品,七个仙女或是身着红色亵衣,或是身着红裙,或是头戴红钗,或是腰系红带,还有一仙女臂执红绸,真是七人各不相同,都是天然而生,非人力雕刻,那叫七女下凡尘。

张居正送冯保的那两块鸡血石,就差得太多了。一听得司礼监太监张鲸禀报,他就生气,当时就拿那两块鸡血石,一块送与了他的小妾莫小耳,一块扔给了张鲸,说,拿去玩吧。

张居正做这件事,得罪了冯保。

张居正送皇上的,有一件是雕刻出来的老寿星,寿星图还好,但一着人力,便显得没那么美妙了。还有一件是“天下太平”,是一些人忙碌着做生意,过日子,刻下的小人儿丛乱如蚁,也不甚好。

冯保真想当场给张居正说上句坏话,但他忍住了,想一想,说:“皇上,这几块不算好,听说好的鸡血石,那是天然生成的,奴才在嘉靖爷的存物里看到了一块,那真是好呢,后来不知到哪儿去了,不如我跟皇上去内市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万历想到了冯保早就说过的,要带他去内市看看,他还真想去看看,说:“那好啊,咱们就二十四那天去,一大早就去,我只是要怎么告诉张先生,我不去早读?”

冯保说:“我告诉他,就说皇上腿软,头晕。”

万历笑说:“好,我就腿软,头晕。”

一大早,冯保即来叫皇上起床,万历睡得晕晕乎乎,自是不大乐意起来,但想着冯保所说,要去看看内市,冯保又说,内市挺好玩的。他就一翻身爬起来,匆忙洗漱,与冯保带着几个锦衣卫、司礼监小珰溜出禁城。

内市设在禁城之左,过光禄寺入内门,从御马监以至西海子一带全都是内市的地盘,每一月到了初四、十四、二十四这三天,内市便在这里兴起了贸易。有的搁这儿摆地摊,有的在这儿推一独轮车子,有的扛着挂着玩艺儿,扛着的插一草棒子,像是卖糖葫芦的,上面插的可不是别的,是专门卖的各种小玩艺儿。有的在脖子上挂着晃,大都是鼻烟壶小钩子钗子什么的,还有女人喜兴的挂件儿首饰。

万历与冯保在前,几个司礼监在后远远跟着,锦衣卫在远处瞄着,不能靠前。万历头一回来内市,颇是兴奋,看着地摊,竟是从海子口一直迤迤逦逦直拖到御马监,满地都摆摊,满街都是人。人边走边喊:“物件儿,物件儿!要甚物件儿,直说!宫里的,有!宰相家的,有!天上飞的,有!地上跑的,有!头上戴的,有!腰间别的,有!脚上穿的,有!有人叫卖更绝:看啊,嘉靖爷的!看哪,隆庆爷的!看哪,当今爷的!”

万历头一回听人家喊他“当今爷”,他低着头,不出声儿。冯保轻声说:“皇上,不必低头,这里的人不认得你,他们谁也不知道当今万岁来了,要知道了,那还不炸了场子?”

万历稍稍自然了些,他抬起头来,看着街上的行人,撒目玩艺儿,看得出神了,也就忘了,不管不顾了。

东西是真多,有好东西。许多珍宝,都卖价不菲。

万历问冯保:“这内市里的东西,卖给谁?”

冯保深知这里面的诀窍,他说,卖与几种人,一种是内宫的太监,太监买了,就送与像我一样的掌印太监,给大珰们玩。一种是卖与外面的官员,他们派人或是亲自来买,他们买了,是要奉承上司官员,送礼时用,好夤缘升迁啊。还有的是卖与商人,他们是给外面的富豪商人们买的,买了给家里的小妾老婆子用,这种宫里的东西他们最稀罕。

万历不明白了,问:“这宫里的东西怎么会全都到这里了?”

冯保叹气,自从咱们大明朝一建国,就有内市了,南京就有,到了成祖迁都,咱北京也有了。你想,咱们宫里宫外的太监大大小小足有十来万口子人,一个太监再有一些贱役,就算是他一个养三四个,也有三四十万人,他们是养马的,做饭的、缝衣的、修桶的、赶车的,掏粪的……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可是手脚不老实,宫里的东西逮什么拿什么。屁眼儿、眼皮都能夹带,你怎么管也管不过来。有的物件太小,他用臂挟着,屁眼儿里塞着,也带出来了。这里的内市,说实在的,是皇上你家养的,没有皇上的皇宫,哪有内市啊?

万历听了惊奇,内市的物件,有的大到了刀剑,女人的妆镜,要啥有啥。他瞠目结舌:“我真闹不明白了,那些物件那么大,怎么能拿出宫来?”

冯保解释:“宫里出秽,每一日出粪车,粪车里藏什么,谁知道?你总不能在粪车里翻一翻吧?宫女偷,太监偷,工匠偷,贱役偷,把皇上你宫里的玩艺儿偷出来,什么都偷。”

万历一看,真是什么都有,他看到一地摊上,正卖万历年间的江西瓷器,这件瓷是最近的贡品,怎么就到了地摊上?

万历问卖主:“这件瓷卖多少钱?”

那摊主说:“不值钱,你给一点儿钱,就拿去。”

万历问:“为什么不值钱?”

那摊主笑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外行。人家当今爷的,不值钱,

只有最古老的像太祖爷的,那才值钱。最值钱的你猜是哪一朝哪一代?我告诉你……他悄声地很神秘地说,是建文帝,你要有建文帝的东西,那可值钱了。建文帝被成祖爷弄没了,死了跑了也没个定数,他的东西值钱,什么东西都行。你有吗?你有,卖与我,我买。”

万历笑说:“我还真就有。”

摊主两眼放光:“你有?别唬弄我了,你有,你可发大财了。你有多少,我买多少,你开价。你有什么?你说,别糊弄我。”

万历说:“我有一柄剑,上面铸着建文字样,是建文帝手书。这个值钱吗?”

那人笑说:“不值钱,不值钱。谁见过建文帝的手书?叫个人就能仿得出来,那没用。”

万历说:“我有建文帝的朱批,亲自批文的。”

那人拍腿大叫:“这个值钱啊。你拿出来,我要,你有多少?”

万历悄声说:“很多。”

那人说:“拿来,你要多少银子?”

万历看冯保,冯保说:“一件三百两。”

那人犹豫了一下:“狠了点儿,行,三百就三百,你有多少,下个集拿来,我买。”

万历看他,说:“三十件,怎么样?”

那人笑:“好啊,下个集,我拿银子来,你可不许诳我。”

万历说:“你看我像是诳人的吗?”

万历竟在内市发现了永乐帝的皇冠。他看了许久,认得是真的,沉声说:“这有一点儿过份了。”

看他阴沉着脸,冯保劝他:“这有什么法子,你怎么管得了永乐帝的事儿?那时的许多物什儿都流落到了内市。”

万历看了许久,到了中午,还没看完,他说:“累了,去吃一点儿东西吧?”

一行人便到了内市的一家小摊,吃炸角子,喝糨子粥。

万历吃得很香。

那卖粥的很健谈,上下打量万历:“一看你就是富家子,一个小白脸儿,是不是有许多老婆?”

万历笑:“你怎么知道?”

卖粥的大大咧咧地:“小白脸,熬夜熬的,你得记着,色是刮骨钢刀,你不能娶太多老婆了,那玩艺儿多少是够?你看人家皇帝,娶了三宫六院,足有七八十个女人,还有三千宫女,哪一个不是他老婆?可他还是没个够!你看这个内市,都是皇上养的,连咱都靠皇上养着,皇上养的人太多了,大珰小珰,工匠贱役,妇人女人,太多了太多了。你说皇上他做那个事儿有没有够?他有那么多的女人,他能记得住哪一个是哪一个?还有,他有那么多的妃子,都住在哪一个房间里,他怎么记得住?他忘了那一个妃子,那个妃子是不是天天得哭?”

万历乐:“我从来没听说这么多的问题,要有时机见到皇上,我替你问一问,问问他这些事儿。”

卖粥的乐了:“你可真有乐子,你想见皇上,人家皇上不愿意见你呢。”

万历喝过了粥,与冯保回来了,他说:“我一直以为内市卖的都是刓缺残损之物,让我看也看不上眼,谁知道竟有那么多的奇珍宝物落入内市?大伴儿,我看了那个,很不舒服。”

冯保说,皇上,自从咱老辈子祖宗有了王朝,各朝各代的皇帝都养人,不光养忠臣,也养小偷,一句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如果宫里的十万太监都光明磊落,四十万贱役工匠都不偷不摸,我的皇上啊,那岂不是成了尧舜之世?那是不可能的。舜也有父兄奸邪,尧也生丹朱痴傻,世事哪有那么完美的?

万历踱步:“是啊,只是我想着,好东西必是在皇宫里,看来也不一定啊。”

冯保说:“皇上,有一个法子,就是把内市里的好东西都买回来,这件事交与奴才去办,我看有什么好的,再买回来送与皇上好了。”

万历称赞:“这法子好,只是我不能时时去看,你派人去盯着,有好玩艺儿可不能流落到民间去,都收回来,放在皇宫里。”

冯保问:“皇上想不想要最好的鸡血石?”

“当然想要,你有什么法子?”

冯保说,昌化是杭州府管辖的,皇上派一个大珰去管,把所有的珍石都送入宫中,把那些不好的卖出去,得税又多了,也把奇石都归了宫里,岂不是好?

万历沉思着:“好啊,只是叫个什么名堂?”

冯保说:“就叫做税监,奴才手里有的是能办事的人,叫他们外放,去看着石头,凡是好的,一件也不放,都收回宫里。那个臭卖粥的瞎说,好东西就是皇上用的,他懂什么?”

万历大喜。

万历喜欢骑马,但在宫内,只能在马场上疾驰,不甚快意。他对冯保说:“我看了《起居注》,太祖与太宗皇帝都喜欢骑射,我愿意骑射,但张先生不主张我多习骑射,你看怎么办才好?”

冯保笑一笑,说:“皇上是守成之君,如今外面打仗,也不必皇上操心了,天下事没有什么不成的,舒心着呢。皇上就在园子里骑一骑,对着靶子射一射,也行啊。”

万历很向往:“嘉靖皇爷有七骏,说是有玉麟飞、白玉驯、碧玉骄、照夜璧、银河练、瑶池骏、飞云白。我怎么也得有十二骏吧?我这会儿只有三匹好马,日行千里的好马,怎么也得有十二匹,你想法子去给我弄,行不行?”

冯保说:“行是行,只怕要大行天下诏令,着人选马,千里马可不是哪儿都有的,那是奇骏,得广选才行。”

万历说:“我只喜欢奇骏,你就广选一下,我又不是选美人,怕什么?你去办一下,最好。”

冯保答应。

张居正很生气,他赴两宫太后的宴,宴席上,慈圣皇太后隐隐约约地说,要劝皇上多读书,多管大事儿。似乎皇上趁他不在京城这一段时日,不大理政事,只是在宫中玩乐。这让他很担心,他说:“大明朝能勤于政事的圣上不多,只有两三朝兴旺,后来便日渐衰落。到了咱万历一朝,眼见得有大好气象,可不能再落下去了,能不能请太后管束一下皇上?”

慈圣皇太后叹气说:“我也管他,他对我是唯唯喏喏,但从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做了太后,与他分宫而居,总不能巴巴地赶去他宫中,责罚宫人吧?先生听说了皇后打死一个宫女的事儿吧?中宫没有一个好皇后,他怎么能勤勉政事呢?”

张居正说:“皇后打死一个宫女,这是小事,只要宫中没人传开,便没事儿了。可不能指望着皇后帮皇上什么忙,太后没有办法主皇上的事儿,皇后就更难办了。依我看,还是太后劝一劝他,要他节欲,老臣也要劝劝皇上。”

慈圣皇太后一叹:“这样最好了。”

张居正力荐潘季驯做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兼总理河防,万历一下子便批复了,这会儿没人再敢说潘季驯狂骜不羁了。张居正对潘季驯说:“你要全力治河,大明朝最大一灾就是黄河,你把河治好,我给你立碑。”

潘季驯笑:“相爷还没立碑,我哪里会有碑立?”

张居正正色道:“你说错了,我没有碑立,我只是为政,做一清官足矣。可你治河,是千秋万岁的大事,百姓会给你立碑,朝廷会给你立碑,黄河两岸的人都会为你立碑。”

潘季驯肃然一揖:“谢教诲,我当努力去做。”

“说说,如何治河?”张居正问。

潘季驯说:“旧河道久湮,就是再修复了,它也不会有新河道那么深广,我想筑崔镇以塞决口,筑遥堤以防溃决。”

张居正说:“我听你的,你做就是了。”

潘季驯说,“淮清河浊,淮弱河强,河水一斗,沙居其六,伏秋则居其八,非极湍急,必至停滞。当借淮之清以刷河之浊,筑高堰束淮入清口,以敌河之强,使二水并流,则海口自浚。即桂芳所开草湾亦可不复修治。我有治河六条,可上疏求诏。”

张居正笑说:“你写上来,我请皇上批红,如你所愿。”

潘季驯说:“每一个治河官员的想法都不一样,只要你支持我,我会把黄河治好的。”

张居正说:“我要做正事,把大事做好,治河是一件大事,你做好了它,便使大明朝无后顾之忧。”

陈三谟说,言官如今听话多了,他们一听说相爷要做什么,便不多言不多语,这不是好多了?

张居正说,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我要用明年一年把各省的书院取缔,你看怎么样?

陈三谟说,对呀,相爷说得对,书院有什么用?我去过几家,他们要我去讲学,我去了,一上了台子,下面竟然扔上来秽物,吼喊我是相爷的奴才!我是奴才不要紧,关键是要做谁的奴才?做皇上的奴才,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做皇上的奴才是光荣。做相爷的奴才也没什么,相爷在做着大明朝中兴伟业,做相爷的奴才,就是做这朝廷的中流砥柱,有什么不好?

张居正笑一笑,陈三谟谄媚奉迎,是少有的小人。前朝有一个官员,要天天奉承大宦官刘瑾,他说,干爸爸的话声很好听,他为了奉承刘瑾,竟然把自己的嗓子也弄成哑的,用焦炭还是什么东西,故意把嗓子弄哑了,一说话,居然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叫:我的声音跟干爸爸的一样了,我的声音跟干爸爸的一样了!

张居正想着,这个陈三谟与那人一般无耻。张居正问:“你说,要是让你去查封书院,你去不去?”

陈三谟说:“我去,我一定去,我要去查封他们。相爷有所不知,江西有一个妖人,叫何心隐,他讲什么《原学原讲》,专门讲些蛊惑人心的邪说,害读书人。士子学人不再读八股文章,不再热心科考,这怎么行?这个何心隐我早就调查好了,他姓梁,名汝元,字夫山,是江西永丰人,写有一本《爨桐集》专讲邪学,惑人不浅。我曾给皇上上一疏,请求封掉这些书院。”

张居正说:“自从嘉靖爷起始,到隆庆这六年,天下的书院是越办越多,有的人专门与朝廷作对,他办书院,要国子监做什么?天下只有国子监是正经做学问的地方。在各省,有学政主持的公学,有各地的私塾,但你都得学些国学,读些正经书籍,讲求异端邪说,弄些邪术,公道不允,朝廷不允,法律不允。”

陈三谟说:“相爷说得好,我回去,六科齐上一疏,要求封天下书院,把他们全都关掉,省得他们聒噪。”

张居正说好。

高拱儿子务观求荫封为官上一疏,说高拱已死,要求依例荫封。万历生气地说:“我不封他,他回家去了,对我大明朝没什么好处,我凭什么要封他官爵?”

张居正说:“请皇上开恩,高拱是前首辅,不封高拱,便显得我这后任首辅心胸狭窄,容不得人。”

万历说:“我听说他写了一本《病榻遗言》,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儿?他把先生任首辅的事儿说成了与内府勾结,才成功的,是吗?”

张居正说:“怕没这回事儿,我看皇上可以封他一个谥号,一个在朝做过首辅的人,死后无封谥,显得皇上薄情。”

万历说:“先生说封,那就封他吧。封他一个什么字好?不如叫恭敏吧?”

张居正说:“叫恭敏不如不封了,皇上还是开恩,就叫他‘文襄’吧?再请求皇上荫封他的儿子务观,命他做尚宝丞,如何?”

万历说:“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封就封他吧。”

吕调阳在张居正回朝的第二天便上了辞呈,万历问张居正:“先生,吕调阳要回家,是不是准他回去啊?”

张居正素不喜欢吕调阳,弄他来西庐,也嫌闹了些,有些后悔,当初自己走时,怕内阁有人擅权,便弄申时行与马自强都来,再加上张四维,西庐成了五人天下了,这太吵闹。他便对皇上说:“要是吕大人不愿意再干了,就准他回家吧。”

万历准了吕调阳的辞呈。

这天晚上,吕调阳与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三人一宴,他说:“我要走了,走得比高拱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了皇上赏一路驰驿,可以坐着官家的驿车回家。”

张四维说,高相爷回家时也是一路驰驿的,那是首辅特地去请皇上批准的。

吕调阳冷笑:“偏他会做人,他请求皇上给高相爷一路驰驿,高相爷一走,他就成了首辅了,他乐得做一个人情。”

张四维说:“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

四个人闷闷地喝酒。

张居正在府里看挑选来的三十个女乐,三十人各有千秋,绿肥红瘦,看去每一个都很美艳。张居正会欣赏女人了,看着美女,有的还是孩子,乐得浅浅的,笑得没心没肺。他心想:看唐王得天下美女,那么欢淫作乐,我也学得会了,我得这三十个美女,也能乐我平生。

这些女孩子大都是江南女子,有的骨奇,有的清丽,有的精灵,有的秀气。张居正命她们操琴,还真就能演奏上几曲。张居正说:“相府有时饮宴,有时与人聚会,不可无乐。你们好好演奏,演奏得好了,有你们的好处。”

张居正命把后花园里的绣楼整理出来,让这些女孩子住,并命家人,闲去后楼的人必重重责罚。命她们跟随三个婆子,三个婆子管她们的吃住与每天习乐。如有大事,便命她们前来演奏。

张居正命人把游七叫来,他说:“你跟了我十几年了,我没什么可奖赏你的,只拿了一张官诰,让你去做一个县官,你在府里呆了不少时日,为官之道应看得明白,去地方做一任父母官,也算是为我争了气。你只记着,不贪不占,做一个好官,就行了。”

游七说:“相爷,我不去做官,我在府里做一个管家,不是很好吗?去做什么官呀?我不愿意做官。”

张居正笑道:“人家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你当真了?你在我府里,虽说有一点儿油水,还是不如去做官的好。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如今我想过了,凡有能力的,我都叫你们出去做一回官,过一过做官的瘾,你去吧,我说过的,就算数,你要做好了,我升你的官。”

游七看张居正主意已定,便跪下磕头:“主人要小人去做官,我就去做,只是我做不好,主人包庇一点儿,让小人好好做。”

张居正笑:“你还没做呢,就要我包庇你,我怎么包庇你?你不大奸大恶,我总能保住你的命。再说,各地的巡抚、总督,也没人敢拿你,你是谁呀,你是张府的游七啊,他们来京时每一次见我,不都是先对你点头吗?哪一个不认得你?”

游七笑了:“相爷说的是,他们见了奴才,一个个都笑,点头弯腰的,讨好我呢。可我那是站在相爷的府门前,他们才笑的。”

张居正说:“那就行了,你去做官,他们一定会对你很客气。”

有人报张居正,内阁四人聚张四维家饮酒,密议大事。

张居正一笑,有什么大事,要在家里一议?算了,不想他们了,大概是吕调阳要走了,他们送一送他。但心里总放着一件事,吕调阳要走,也得内阁阁员大家送,四个人在一起,只没有他张居正这个首辅,这件事不大正常。吕调阳为什么不悄悄地走呢?他要走就走,为什么要与内阁的人饮酒?

张居正问:“他们密议什么?”

锦衣卫的人报告说:“他们在议内阁的行事,究竟谁是谁非。”

张居正不屑地:“胡扯!谁是谁非?是非早有公论,还用得着他们议论吗?”

这会儿他们确实在争论,而且争论得面红耳赤。

申时行说,张居正的政策是有用的,对于大明朝的中兴有一定的作用,只要再做事能有所检点,他就是一世贤臣。他举例子说,如果他能想办法把皇家宗族族人不事正业,只吃皇粮这一件事解决了,再把各地武臣俸禄事解决,大明朝的大事可定。

张四维说,大明朝并没有中兴之望,要解决这件事,要先解决国力提升的问题。如今大明朝与海外的一些国家有来往,但没有大的商业往来,大明朝的生产力都用在吃喝上了,国库没有充盈的银两,各地没有充足的余粮,灾祸不断,民力穷尽,这些都是大明朝的隐患。要消除这些隐患,就得提升国力,大兴商业,大力与各国往来,加强贸易。郑和下西洋时,中国的知名度在西方各国更有影响,为什么不加强往来?我接见了那个从意大利来的传教士利玛窦,他说过,如果中国与西方的文明真正能够联接起来,中国的潜力是巨大的。但他还说,大明朝有些积弊,要改掉这些积弊,我与他谈过,他说得很好。

马自强一直在咳,他说话时很吃力,众人一听他要说话,便止住他,不要他说。

吕调阳说,有人说我心眼儿窄,我不是心眼儿窄,是不得施展,如果容我做主,有些事还是大有可为的。我赞成太岳一些主张,但力主不能那么操之过急。如果我们用四十年的时间来做一件事,就可能得到一些大结果。从太祖元年起算,到今天已有不少年头了,可有些朝代是白白过去了,还险些倾覆了大明朝。为什么?耗民心,穷人力,奸官吏,恶兵灾。我看太岳这么做,也是激流行险,要做得慢一点儿才好。

马自强突然插上一句:“皇上一年年长大,一年年主事了,他会对太岳的一些做法不那么看好。”

众人默然,马自强这一句说得好,正说在点子上了。

何进禀报:“四人聚会,在张四维府上。”

冯保笑一笑:“张居正知道了吗?”

“他会知道的,锦衣卫徐大人那里会通知他。”

冯保笑着点头:“知道了就好。”

何进不解地:“活老祖宗,我就不明白了,这件事我们知道也就是了,何必要张居正知道?他不是顺风顺水吗?让他得意就是了,他一得意,必定翻船;他一翻船,对我们也没害处啊。”

冯保教训他:“你眼皮子浅,看不远。你看从前几朝几代,都是这个样子,朝臣跟内府干得热火朝天,皇上乐了,一会儿收拾一下内府,一会收拾一下朝臣,弄得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处?我们跟张居正是一家人,要他在外按咱们的心意写票子,咱们呢,也按他的心意批红,这不就行了?”

何进说:“依老祖宗的意思,他要是不依顺咱的意思呢?”

冯保说:“大事儿呢,咱得有主见,要他听。小事儿呢,要他折腾,他当是大事的,咱看是小事;他当是小事儿的,咱可是当成大事儿了。”

何进看着冯保,冯保说:“不明白吧?我告诉你,皇宫里的事儿,他全当是小事,咱可不像他那么傻。皇上的事儿,没一件是小事儿的。他把着钱,弄些官员们治河啊考成啊,咱看可都是小事儿,咱不在乎那个,让他折腾吧。”

马自强空空地咳着,他说,要把皇族白吃俸禄一事弄清,这件事可不易。自太祖皇帝起始,凡是各地的亲王都领五万石米,郡王都领两万石米,就是公主、郡主、县主都领米。当时皇室的人少,没生那么多事儿。可到了如今,皇族没落了,但人可不少生,没事儿做,只生孩子玩了。如今全国有九万多人,每一人都要领米,而武官更是如此,奉国将军穷得叮当响,活不下去了,这事儿总得解决吧?

张四维说,我看到一个奉国将军,他家有二十几口子人,都饿着呢,他就去我店里抢,抢了一石米,我知道他是奉国将军,一到他来店里,就让店里的伙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抢就是了。可惜那小二他不懂事儿,头一次抢了,抢一石米,回去没多少日子,吃完了,再来抢。我家小二说,我家爷说了,你是奉国将军,你要抢,就叫你抢,你抢一石米,够你家吃一个月了,可怜你一个奉国将军,破落得只能抢人家店里的米了,这够惨的了,你比穷人还穷。那个奉国将军愣住了,问,你家主人真是这么说的吗?小二说是。奉国将军说,我抢,我真的抢了,我要抢!他用车推了一石米回家,站在店门前对我家小二说,你放心,告诉你家主人放心,我再不来抢你家的米了。那天晚上,他上吊死了,死前还把皮弁穿上,一身戎装,头戴头盔,脚踏战靴,腰里还插一马鞭子。死得可真惨。

几人叹息,皇室宗族的后人沦落至此,真是让人可怜。

张四维说:“太祖所订制度,如今已不合适,武职应该可以荫封,也可以让他去考文官,也可以入场中举,也可以做进士。他们如今没有出路,只是干拿俸禄,又没有那么多的俸禄可给,境遇可不就惨了?”

“也有不惨的,像各地的藩王,他们广有良田,又不必交税,每人都有那么多的地,日子过得滋润呢。听说襄王弄了一班女乐,都在树林里奏,像是纣王时的酒池肉林,每一个乐女都一丝不挂,边奏乐边从树上解酒袋饮酒,从树上拿下肉干嚼肉,真是饱客,真是贪淫。”马自强说得有些吃力,但再没人阻止他了。所谓忧心如焚,说的就是他们四人啊。

张四维颇是忧虑:“襄王会玩,没有唐王会玩。听说唐王会玩,玩的全是动物,他家的猴子会跳舞,鹅子会唱歌,蚂蚁会排阵,就连癞蛤蟆都会唱《诗经》,会唱《静女》呢。”

众人笑,一想到癞蛤蟆唱《静女》,不由得好笑,但笑是笑过了,心是沉重的。想到了建文帝一心削藩,也只是把自己的皇帝位子削没了,如今的皇帝不削藩了,藩王没了武功,没了军队,但钱财更多了,横征暴敛,搜刮民财,一个个富得流油。“一条鞭法”对他们没用,他们不用交税,也不用向大明朝交租子,他们只收钱。

申时行说:“昨天交下一份谕旨,说是要派一位大珰去浙江杭州府昌化县做税监。”

马自强惊讶说:“派人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又没什么大油水?冯保派人,总该有些由头。”

张四维解释说:“你不喜欢字画,就不知道,本朝有了一种新的玩艺儿了,自从嘉靖爷起始,到了隆庆朝,就兴起来了,就是刻印,无论官府还是私人,多了刻印的,刻的也不是官印,只是把玩,就有些字画意思在里面,拿来印在字画上,算是收藏印,也算是闲印。那就有了文彭的刻印,还有一个有名的,叫何震,刻下的印,当文物收藏呢。”

马自强问:“那他派人去昌化有什么用?”

张四维一叹:“昌化出一种石头,叫做鸡血石,那石头很好玩,真的是好东西。你看。”

张四维从袖子里挖出一块石头来,这石头当然没冯保的大,也没冯保的好,只是一块小小的方印,但石头上有一立猴,猴屁股红的,撅起屁股的猴笑着,笑恶而憨,看去惟妙惟肖,几人一看,不由大笑,叫:“好,好,真是好!”

怎么看怎么是一件奇品。马自强喟叹:“怪不得他派人去昌化,原来是要石头,天下奇珍,难道都要弄进皇宫?”

张四维不语,只是向天而叹。马自强说:“这一块小小的石头,再贵重又能怎么样?”

张四维说:“你看我这一小方印石,值多少钱?”

“至多三四两银子,还是多说。”马自强猜测。

张四维看他,慢慢拿起那块石头,说:“值五百两。”

几人都呆怔住了,看这方小小石印,默不作声。

张四维说:“我拿来这方印,是送你的。你与我的情谊在这一方印上。”

马自强苦笑:“你要不说出来,我还真敢要,你一说出来价钱,哪敢要这方印,我有玩它的资格吗?”

张四维说:“我家是商人,是正经商人,你不会看不起商人吧?你要看得起商人,就把它拿去,你我同事一场,算是个念想。”

利玛窦最喜欢张四维,他认为这个内阁大官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很聪明懂情义的人。他对张四维说:“你让我见一见你们的皇上,好不好?”

张四维告诉他:“你要见皇上,行啊,但你得先见张居正,他是首辅,就是你们西方的大亲王,你懂吗?最大最有势力的亲王,你明白吗?”利玛窦大笑:“好啊,我就见你们的大亲王,那个张居正是你们的大亲王吗?”张四维说:“不是,他只是一个宰相,就是首辅。反正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去见他吧。”

利玛窦对张四维说,我要告诉他,你们要信天主教,主会拯救你们的。张四维笑对他说,你这么说,用不着说几句话,太岳就会把你赶出来的,你要对他讲,他的政策是多么对,他的大明朝会对你有好感,你再对他说,要建几个教堂,才行呢。

利玛窦猜测:“你要我讨好他,对不对?”

张四维说:“这叫投其所好。你说你一看北京,就看得出大明朝的中兴气象,如今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好,比以前好多了。那样他就喜欢你了。”

张居正相信他已得到了中兴大明朝的钥匙,得到了各地官员的拥护。陈三谟报告他说,各地的官员大都赞成“考成法”。他们愿意做新政的官员,愿意为新政出力,有的官员政绩极佳,他们从所治辖的府县交出了足够多的赋税,有的还多交了些。张居正把他们提升上来,让他们再官升一二级,大明朝满朝文武都是拥护新政的官员,政令一出,便即施行。

但还有什么不如意呢?

他对皇上不大满意,讲读时对皇上劝谏:“你要在宫内行仁政,少贪欲,多节制。”万历悄声说:“张先生说节制,我也想节制,可我做不到啊。先生,你说,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想的时候一个样,做的时候另一个样儿呢?”

张居正一愣,没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他。他心虚,从各地选一群女孩子,都是习女乐的,个个都是绝佳美人,比起皇上选的宫女也不弱。她们只有十四五岁,张居正一开始时对她们还有些装佯,郑重的仪态令女孩子们对他很是畏惧,但久而久之,她们就不怕了,这个满面肃穆的相爷也是一个贪淫之徒,他抚摸着女孩子的手,抚摸时手也不老实,一直摸着。从头摸到脚,一直摸着,他能满面严肃地抚摸着女孩子的乳听乐曲,能从《大雅》、《小雅》的雅乐中找到野性的发泄,他能抚摸着女孩子的手沉沉入睡。

张居正对万历说不出,说不出他做了些什么,他也知道,锦衣卫与东厂对他十分注意,但他没想到皇上会监视他,他说:“皇上,老臣老了,可能会放纵一点儿,但皇上年轻啊……”

万历马上回了一句:“老人与年轻人一样的,年轻人比老年人更荒唐。”

张居正不说话了,他说不出什么来。

张居正要求皇上下旨,把从前不许皇室宗亲为官这一条改掉,要他们也可考试做官,也可做其他营生,把不许他们做事的旧例改掉。

万历说,这件事慢慢再说吧?

张居正说,太祖皇帝当初立此规矩时,他也没想到,过了三百年,会是什么样子。一条旧例不可能三百年不变,到了万历六年,天下皇室子孙竟有几万人,每一个人都无所事事,朝廷受到多大的损失?而且皇室子孙有的沦为乞丐,比穷人还穷。你不要他做事,他靠什么吃饭?他没有田地,没有技能,只靠官给俸禄,又保证不了他的禄米,只能穷死饿死,不改此法,怎么能行?

万历很感棘手,我不是不改此法,是此法一直没改,要是能改,过去几朝的先帝岂不是都改了?还是有些不能改的理由。我看先生还是要看着点治河,看着点灾情,我是怕了,只是地震、蝗灾、河灾,这些就足够你忙的了,哪里还有时间来处置皇室旧宗的弟子?

张居正对皇上的话并不满意,他像是撞在墙上,撞在软软的墙上,他不明白,再改下去,对大明朝有好处,万历怎么不肯听他的呢?

万历对张居正不满,张居正得到许多奇珍异宝,听说光是一对大的玉珊瑚树,就足有丈把高,那还是从湖广巡抚陈瑞那里得来的。万历想,张居正应该想到,这两棵玉树应该是皇宫之物,送到皇宫来才是。但张居正想都没想,就把那两棵玉树放在他的书房里了。冯保念叨此事时,万历只一笑,说:“你眼皮子浅,先生有两棵树,你也看好了。你有什么东西,我要看好了,你送不送我?”

冯保可不服他这句:“我送,不等皇上看好了,我就先送到宫里来了。天下最好的东西在哪里,应在皇宫,应在皇上手里才对。”

万历对冯保说,要选十二匹千里马,要良骏,从前世宗皇帝有那么七匹良骏,我怎么也得有十二匹吧?冯保派人去挑选,从大江南北选来了四匹好马,那是:玉狮龙、赤电龙、载月乌、五花骏。加上原来的彩麟、文豹、金麟、绛虬,就是八匹了。他很满意,对冯保说,我有八匹了,我比世宗先帝更多了一匹。只是,我要有十二匹,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做到。

冯保说:“我保证给皇上找,只要天下有,不管它在哪儿,我一定把它找回来。”

张居正不满意一个官员,这人不识抬举,他是巡按湖广御史赵应元,在张居正葬父时,湖广的官员人人到场,只有他不来。张居正心里有些生气。张居正的门客、现任都御史王篆看出来了,王篆想,相爷生气了,我怎么也得拿捏赵应元的罪失,惩治他一回呀。赵应元有病乞休,正好给王篆抓到了把柄,王篆就命都御史陈介上疏弹劾赵应元,说他有意回避,不愿替朝廷效力。万历下旨,将赵应元除名,削籍为民。

这件事给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知道了,大是生气,他性情耿直,与海瑞一齐做过县令,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人。此时,王用汲上了一疏《为乞总宪大臣欺罔以重正气彰国事疏》,疏中提到陈介随意弹劾大臣,本意却是要弹劾张居正喜好阿谀奉承。

王用汲说,张居正葬父,湖广官员全到场,只有赵应元不见,到了赵应元有病乞休,陈介反说赵应元托病欺君。他说“陛下但见介之论劾应元,恣肆任情,巧为趋避,即罢斥之有余辜也。至其意之所从来,不为其事,而为其人;不为此事,而为他事。陛下安得而知之。”王用汲更是直揭此事的根底,“以臣观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又不躬自听断,而委政与众所阿奉之大臣。大臣益得成其私而无所顾忌,小臣益苦行私而无所诉告,是驱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门矣……夫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寄之于人,不谓之旁落,则谓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此又臣所日夜深虑,不独为应元一事已也。”

王用汲上疏后,张居正正在回京路上,万历斥王用汲“越职妄奏”,革职为民。

张居正在船上看了此奏,深恨王用汲,王用汲是对他的公开挑衅,他竟敢直说皇上是政柄旁移,这岂不是说他张居正目无皇上,独揽大权了?就是真有此事,他们也不该明说,这岂不是对他的最大仇视?

对王用汲上的这一疏,张居正几乎能背诵下来,一直到今天,他也仍是恨恨不已,他背道:“‘政柄一移,积重难返。’有什么难返的?难道我张居正不是为大明朝做事吗?政柄落在我手里,有什么坏处吗?大明朝可以中兴,户部可以多收入,太仓银两岁入猛增,有什么坏处吗?”

他恨王用汲,这一次张四维与马自强等人在内阁,竟没有乘机请旨以诏狱形式拿下王用汲,令他非常不满。

“你们昨天做什么了?”

张四维看看马自强,很镇定地说:“我们聚了一下,送送体乾兄,他要回家了,也得告别一下。”

张居正哦了一声:“是不是喝酒了,在你家里?”

张四维说是。

张居正说:“你们是内阁辅臣,能不能少给厂卫一点儿借口,要他们少猜忌我们?”

张四维很平静地问:“首辅是不是猜忌我们了?”

张居正冷笑:“我有什么可猜忌的?你们在一起,也不外是送送体乾,有什么不好?只是几个阁臣白天在西庐议事,晚上偏还要聚在家里饮酒,让人觉得有点古怪罢了。”

张四维说:“我们只是说说体乾兄走的事儿,与别人无关。”

张居正在些生气:“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在内阁,我不在时,偏偏不能持正。像那个赵应元事件,王用汲分明是要对皇上无礼,对内阁大肆攻讦,为什么不请旨下他诏狱,交与镇抚司处置?还要皇上把他革职,革斥为民,这岂不是放纵奸邪?”

张四维解释:“首辅不在,我们只能平息此事。”

张居正更是生气:“平息了吗?没有。我原来放过了傅应祯,你听听他在书院怎么讲?他讲大明朝如今言路不畅,一人当政。他说的是我张居正一人当政,我一人当政了吗?如果我一人当政,那么置皇上于何地?他这是别有用心。大明朝正在紧要关头,内阁辅臣更不能松懈,他攻讦我们内阁,就是要挑拨我们与皇上的关系。”

张四维不语,他知道张居正对此事的态度,但没料到他会反应这么强烈。

张居正说:“我要你写一疏,一条条驳斥他王用汲,说明他的狼子野心。”

“这一条疏还是首辅来写吧?”张四维推托。

张居正毅然答应:“好吧,我写就我写,我写过后,你们几个签名就行了。”

马自强劝他:“太岳兄,我身体不行了,要告病,我看你在王用汲事件上,态度过激,这是不是不好?”

张居正很生气:“我过激?我从没过激过。我要是过激就好了,当初就拿下傅应祯,拿下刘台,拿下那个余懋学,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了。如今我就是有一点儿后悔!”

马自强颤颤地站起来:“我要走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你这么做,太过刚愎自用,你一个人就是大明朝吗?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就听不得一点儿反面意见?你也不想一想,就是太祖皇帝也说,如果我有哪一点儿做得不对,大臣可以一谏二谏,一直谏,直到我听从为止。可如今哪有人劝谏?你把言路都堵死了,一个陈三谟搅坏了言官一锅粥,天下再无言官奏章了。我为你脸红。太岳兄,你回家葬父,所有的奏章都要送去江陵批复,这种事正常吗?依我看,王用汲是救你,你不必对他那么仇恨,你应感激他才对。”

“你一个要死的人了,怎么这般顽固?”张居正吼道,“我不愿听你的,你别说了!”

马自强苦笑:“我老了,我的儿子也不在官,你要害我,也害不到哪里去,这一番话我也是想了许久才说的,我不想你以后弄成一个比新郑更惨的地步,我不想看到那个。我是看不到了,但你不听人劝,以后准有一劫!”

张居正说:“你走吧,我不治你罪,全当你是嫉妒我。”

张居正夜晚头一次不听女乐,命琴依给他磨砚,要写奏疏。他念道:“夫国之安危,在于所任,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使以臣不贤耶,则当亟赐罢黜,别求贤者任之;如以臣为贤也,皇上以一身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

琴依罢笔了,她轻声问:“相爷,你真的要这么写吗?”

“有什么不妥吗?”

琴依说:“这末一句,有些自大了。天下之事,皇上任谁,就是谁做,做好做坏自有人评说,也自有皇上判定。相爷说,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这一句话太过了,过于自信,也有些……目空百官了。文武百官见了这道疏,他们会怎么想?就是相爷你做出了天大的成绩,他们也盼着你像是周公旦那样,人家一想见你,你连头发都来不及洗,抓着头发就出来见人,这才是好态度。”

张居正呼吼:“我不要什么好态度,我要的是大明朝的兴旺,我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那有什么用?我不会像高拱,手段更狠些,大明朝才能一步步富强!”

琴依低头,不看他,说:“你这么做,不会有好结果的。”

张居正说:“你以为我心胸狭窄?不是。我看出来了,他们不是冲我来的,是对新政不满,他们恨新政,恨不能立时要我下台,他们好再行旧规。他们恨我,他们恨我!”

琴依柔声地:“你这疏是要皇上支持你,你好再行新政,我明白了,你是舍了自己,要与他们一拼。”

万历喜欢女人,命冯保在民间再寻一些美女,把她们弄来。但冯保说,你要弄人进宫,那得皇太后愿意,还得由内阁发下旨意,发配出去一批宫女,才能引入新人。皇上不如说一些宫女年纪大了,要发出去配人,这样也好选拣新人入宫啊。

万历说好,他对张居正说起这事,张居正再不敢多提他的贪欲之事,便说:“皇上的旨意,老臣照办就是了。”

当下决定,把宫里的宫女发出去一千人,配与宗室皇族的家仆与武夫。

冯保提出新选上千宫女入宫,张居正也答应了。

万历对冯保说:“我告诉你,大伴儿,你不能轻易地就选上来宫女,你得用心点儿。记得我小时候进宫时,听说父皇广选宫女,就去看。一去看了,吓我一跳。有好多宫女看上去极丑。我问父皇,她们怎么这么丑?父皇说,看常了就不丑了。我可是怎么看怎么丑,你要选宫女,不要丑的。听徐爵说,张先生的府中又新换了三十个女乐,是真事儿吗?”

冯保小心翼翼地说:“是真的,张先生是要享受内阁首辅的荣宠了。”

万历说:“不管他,你就派人去江南给我广选宫女,要好的,不要丑的。”

张居正恨王用汲,由他想到海瑞,也恨海瑞,只能浮言取宠于百姓的清官是他不喜欢的,他要的是能干的循吏,像谭纶,像戚继光,像李成梁,像杨博,像葛守礼,还有吴桂芳。但他喜欢的人都殁了,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朝堂上,为大明朝殚精竭虑。王用汲懂什么?妄言误国而已,这是一些小官吏的通病,他一个户部员外郎,竟敢上疏奏首辅权移私门?

但他也怕。琴依说:“你权高望重,树大根深,似乎有险。你应早退,乘皇上成年前退出,则功成身退了。”

张居正叹息:“对,你说得对,何必再趟这一次次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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