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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生(一)

泰隆坐在最粗壮的树枝上,他看着下面一群他也不认识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这真是自己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正如他所料,他强大的灵魂并没有消散,常年修习大炼金术,使得他的灵魂韧性超乎想象。

他能记起自己的灵魂无意识的游荡了很久,似乎是到了大陆的另一端,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

然后渐渐浑噩的灵魂被虚空中的魔法能量吸引,最终进入到一个濒死的精灵身体里,这个精灵企图独自施展一场大型魔法,搞得自己的灵魂全部消散。

泰隆借此幸运地重生了,但灵魂依然受到极大的创伤,而最可怕的,是那些他还没有掌握的大炼金术全部消失在了他的脑海。

然而复活的代价远不止如此,这个精灵生前是一个强大的死灵术士。

这意味着,泰隆失去了光。

..

在孤爵手札的后半部分里,他开头便是这样写道:

“在无边的黑夜里,我同夜空一样暗淡。”

“光之大炼金术失去了对光明的信仰,再也不可能向前一步,而我也失去了一切,不知道该怎么立足在这陌生的地方,我知道命运容不得我消沉,可是我真的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邪恶的魔力正侵蚀着我的灵魂,我想要呐喊,我决不与死灵为伍!”

..

泰隆拖着术士孱弱的身体走出了森林,来到一个不知名的海滩,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建起了一座木屋。

从父亲那里学的所有木匠技巧他都还记得,可是如今修长的手指却怎么也无法得心应手。

木屋歪歪扭扭的立在海滩,这一个月的劳动使他的精灵身体强壮了许多。他当然能猜到,那些高贵的术士和法师们,才不会亲自动手干这些粗活。不过无论再怎么训练,要身体想达到以前兽灵那般的强壮,也是不大可能了。

泰隆选的海滩被岩石围在隐秘的微型海湾里,金色的沙滩之外就是无穷无尽的碧蓝海面。

以前在草原的时候,泰隆从来没有看过大海,他只听过几位游历到草原的诗人说过,海是和天空一样大的镜子,镜子里面又装着取之不尽的蓝色海水。

泰隆无数次的盛起海水来观察,却发现海水也是透明的,它的蓝色,只是天空的影子。

“这么美的景色,青蛙也在的话多好。”说完这句话,泰隆又沉默了,这是他这个月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因为他不知道还能对谁说些什么。

一个人住在木屋里,泰隆每夜都难以入睡,他想念家乡,更想念青蛙。每当他从窗口望向反射着月光的海面,脑子里就满是自己死去之前青蛙那变得血红的眸子。它流出了血泪,因为它知道泰隆是真的死去了。

“真是可笑的体验,我居然记得自己死过。”

青蛙悲鸣般的咆哮深深印刻在泰隆的脑海里,经过海浪声的淘洗,变成了这世上最容易让他流泪的声音。

住了两个月后,或许孤独让人的心灵越发脆弱,泰隆开始哭泣。他常常在半夜哭醒,模糊的视线里会看到青蛙奔跑的样子。他会忽地大哭不止,想到他失去了青蛙,失去了最宝贵的朋友,甚至几次怀疑自己活下来的目的,为什么要碌碌无为地活在这陌生的地方。

转眼半年,泰隆浑浑噩噩的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他依然不敢使用任何死灵魔法,他怕一旦使用那些邪恶的魔力,就真的万劫不复。

因为他的潜意识深处,还是想着要回去的,或许有方法可以找回光。

没有魔法,一切都要靠自己,那具精灵的身体在长达半年的劳动中,已经达到了大多数精灵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强度,这多亏了兽灵独特的锻炼方法,以及他无事可做的毅力。

渐渐地,泰隆习惯每天去附近的树林里找吃的,然后又回来发呆的生活。最初的难过被海浪冲淡了一些,但是他似乎已经深陷浑噩。

夏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阳光直射着泰隆的木屋,即便他脱得精光也忍受不了那种炽热。

恶劣的光线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忽然记起有一种炼金法阵可以仅凭铭刻便阻挡热量。

海岩上不久便被刻上弯弯曲曲的符文,这个海角的温度真的降了下来,待泰隆又在木屋上加工一番,屋里面终于是变得清凉。

就在这个夜晚,泰隆本可以难得的睡个好觉,但是一个调皮的脑袋却探进了他的木屋。

“这里好凉快呐!”

森林很大,这是泰隆半年来第一次被人打扰,对方也有一对尖尖的耳朵,显然也是一位精灵。

那个精灵背对着月光,泰隆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轮廓,从纤细的腰肢和丰腴的长腿看来,这恐怕是一位女性精灵。

“哇,这里有人住呢。”

清脆的娇呼声使泰隆不得不坐起来,将床头的窗户也推开,好使双方能在明亮的光线下正式相见。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影,是一个穿着泳装的精灵少女。

精灵和人类有些相似,以泰隆对人类的欣赏眼光来说,这个精灵还算是漂亮。

精灵少女也是看清了泰隆,她惊呼一声,脸上快速窜起红晕,但还是礼貌的介绍了自己:“你好.我叫安德莉亚。”

泰隆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下意识的伸出手去。

精灵少女没有回礼,只是把脑袋转向一边。

泰隆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像以前那样长着浓密的毛发了,完全不穿衣服似乎是极其不雅的行为。

可他只有一件洗得破烂了的法袍,当他翻出来窘迫的穿在身上时,少女已经跑了出去。

第二天,泰隆正把一些果子扛回海滩,便远远见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木屋前,雪白的手臂撑着尖尖的下巴,正无聊的东张西望着。

法袍被泰隆做成了短裤,规规矩矩的穿在身上。

安德莉亚见到泰隆回来,站起来摇晃着手臂,向他打着招呼,最终将两套半新的衣服送给了泰隆。

战争已经在诺伊大陆打响,无数外围的精灵村落都遭了秧,或许认为泰隆是一个落难的精灵,善良的安德莉亚将自己父亲的衣服偷了出来。

精灵少女好奇的询问着泰隆为什么会落难到这个地方,泰隆也乐于与单纯的安德莉亚交谈。

从安德莉亚口中,泰隆惊讶的得知这已经是原大陆毁灭的一千五百年之后,浴血军团时常降临到诺伊大陆,造成血劫。而泰隆生活的年代,只是逃离原大陆的第两百多年,人类还没有分裂为诺亚和哈里兰,也就是说自己的灵魂,竟然在虚空中飘荡了接近一千三百年。

当然泰隆没有表现出来,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他对自己都无法解释。

安德莉亚走后,泰隆呆呆地望着海面。一千多年过去了,青蛙不可能还活着,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找到以前的部落,甚至他熟悉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世上没人再知道他,没人再会想念他。当所有记得泰隆的人消失了,那么泰隆也便不复存在。

“我到底是复活的兽灵,还是做梦的精灵。”

泰隆又迷茫起来,他本以为只要他能度过海峡,就能回去看看曾经的一切,但真相让他失去了这个的目标,他现在是精灵,可以再活数百年,但他认识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安德莉亚时常以避暑的理由跑来找他,和泰隆分享着她听到的一切故事。即使后来泰隆已经将隔热法阵的制作方式教给了她,她还是经常跑来和泰隆聊天。泰隆通过这个毫无心思的少女,对精灵的了解逐渐加深,渐渐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落难的精灵。而安德莉亚用着自己独特的方式,拯救着他。

当泰隆又一次沉默,变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安德莉亚就突然跳起舞来。她一边唱歌一边舞动身体,精灵少女柔美的娇躯在海边勾勒出泰隆见过最美的画面。

等安德莉亚跳累了,她接过泰隆准备好的杯子,挨着泰隆坐了下来,眯起眼睛喝着美味的果汁。

泰隆有一种想要抱住安德莉亚的冲动,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突然问道:“如果你被迫离开了最好的伙伴,离开了生长的家乡,并且知道记忆里的东西全部都再也看不到,你还会这么开心吗?”

没有温度的阳光洒在安德莉亚的睫毛上,她舒服得快要睡着,只是迷迷糊糊地抱住泰隆的手臂,呢喃道:“那么难过也不能再相见啊,活着的人,比较重要吧。”

“不要再让自己继续失去了。”

..

泰隆的心扉似乎被活泼的少女打开了,他逐渐有了笑容,并振作起来开始重新研究炼金术。

可是安德莉亚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泰隆依旧会突然变得阴沉,他每天除了等待安德莉亚,再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炼金术里最基础的东西,逐渐被泰隆剥离出来,他开传授给安德莉亚,因为这样安德莉亚就可以多呆一会儿。

炎炎夏日就这样流失着,日子平淡而让人期待,泰隆以为这就是新生活的意义了。

直到有一天,安德莉亚扑进泰隆的怀中,她从第一声呼唤泰隆的时候就开始哭泣。

“老师,老师,我父亲死了,被恶魔杀死了。”

泰隆看着伤心的安德莉亚,他也跟着颤抖起来。他想着,要是以前的自己,一定可以让安德莉亚忘记悲伤,笑起来;可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哪有男人能把刚死了父亲的小女孩逗笑呢。

渐渐地,安德莉亚哭累了,她在泰隆怀里睡去。

泰隆想起上次和安德莉亚讨论回忆里的悲伤,她还天真的问自己:“人为什么会伤感。”

当时泰隆没有回答上来,因为他自己都走不出封闭的情感里,可他现在看着安德莉亚的泪痕,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悲伤是因为曾经幸福过啊,小莉亚,你听到了吗?”

安德莉亚睡了很久,泰隆一直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坐到夜晚。醒来的安德莉亚依变得失魂落魄,或者只是委屈,反正泰隆看不懂女孩子的表情。

她躺在泰隆的手臂里,明亮的眸子印上了漫天的星星。

泰隆想了很久,开口安慰道:“莉亚,不要再去回忆以前的事情了,也许多想想未来,心里会轻松一些。”

他说完便突然觉得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他一直反复纠结属于兽灵的记忆,所以考虑不了未来该怎样。或许他该接受精灵的身份,去尝试一段新的生活了,上天让他时隔一千三百年才复活,不就是为了斩断他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再没有青蛙,再没有村落里的伙伴,也再没有让他愧疚一生的丽丝。

“我们要让对某一个人的思念,变成美好的回忆,而不是痛苦的失去。”泰隆紧紧搂住安德莉亚,咬着她的耳朵喊道:“振作起来啊,莉亚!”

安德莉亚反手抱住泰隆,顿时哭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泰隆任她发泄着,自己的记忆碎片也随着安德莉亚的哭声渐渐模糊起来,一些无法释怀的枷锁和执念,都消失了。

一夜低语,思绪混乱的两人身体结合在一起。

早上醒来后,安德莉亚尖叫了一声,然后像是兔子一样的跑了出去,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是那样耀眼。

泰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坐在木头桌子上开始使用安德莉亚带来的笔和书本。

他将所有关于兽灵的记忆写了下来,想着下次安德莉亚过来的时候,要把秘密全部分享给她听,这么多有趣的故事,她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吧。泰隆似乎变回了开朗的泰隆,但他依然如往常一般生活着,最大的改变便是出去活动的范围变大了一些。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安德莉亚再也没有出现过,泰隆几次将海鸥降落的动静当成安德莉亚后,他便恢复了以前沉闷的样子。他开始发呆和胡思乱想,渐渐已经不期待安德莉亚再出现了。烈日下他有时仍会坐在海滩外等候,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又是三天之后,一只魔法雪鹰来到泰隆的屋外,丢下一封信。

泰隆的拆信的手有些抖,他又开始期待起来。

信是用标准的精灵文写的,大致说是战火已经燃到了附近,格威奥森林派出军队接走了所有精灵村落的人,由于浴血军团可能已经阻断了森林与海滩的道路,所以海滩附近都已经不安全,这是格威奥森林提醒所有依旧在外的精灵的信件。

不是安德莉亚的信,泰隆觉得期待落空了,但又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悠悠又是过了数个月,泰隆已经能看到恶魔在森林里晃荡,他炼制了一些疗伤药剂,背上包裹,毅然离开了为他遮风挡雨一年之久的小木屋,头也没有回过。

这半年来他终于想了个明白,只要生命不息,就一定有所意义。

“我要再见到莉亚,这里留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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