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一梦舞霓裳
隔着时间和千山万水，从小城出发的时候我知道，一个女人和一个传说中的女人想对上话，只能在路上。
成都的春熙路，繁华时尚。一路寻觅，顶着热到极致的太阳，几番周折，终于，望江公园里你温柔地低着头，在曲径通幽处，一帘竹林诉传奇，一口水井说曾经，一纸粉红薄云笺，一抔黄土掩风流。
你是才艺俱佳且貌美又解情趣的女子。成名尚算早，八岁会吟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让人心生爱怜，这女子不知安命何处？本为官宦之女，以为上苍会给予你无法想象的繁华与热闹。
然而造化总是弄人。父亲薛郧亏空钱粮，女儿受牵连也被没入乐籍，成为官妓。红颜，俊秀，天性，颖才……注定了什么？注定一条命途多舛的路，从此凄凉角色伴终身。
十六岁，知己红粉意切切，遇到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剑南节度使韦皋。你的才艺、辞令、见识、智慧深得他赏识，亦会用种种好处，悠悠地，款款地，熨帖着一颗游子落寞的心，此人甚至曾奏请授你“女校书”之称。身在乐籍，自然难以破格。然后，你天真地利用裙带政治中特殊的身份，收了企图靠近韦皋的人的黄金。因为太想脱离乐籍了，有些冒险赌博的味道。当然，你输了。
一怒被发配去松州。披着绿色的霓裳，曾多次温柔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接受即是最大的挑战。有时也会失声地痛苦大喊，但是你自有出人之处。闲雅之余，会将乐山特产的胭脂木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制成粉红带有松花纹路的小笺，提上自己的诗，以示清雅别致。
接着，《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十首离诗让韦皋心中阵阵酸楚，看到第十遍时，你被召回成都，浣花溪畔吟诗作画。
韦皋因镇边有功受封为南康郡王，即将离开成都。“涛无父无兄，涛只有您……”他深深动情，遂与你结拜兄妹。他走后蜀地政局不稳，数十年间换了十一任节度使，每一个一到任就来拜会于你。名气越来越大，与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邓等唱和斗酒，魅力辐射五湖四海。
繁华过后是荒芜，十年浮梦，这是结局。无论在时间的缝隙里洒下多少抒情的墨迹，底色终归是无奈的苍白。古今皆然。
四十岁，痴情眷恋意浓浓。你遇到生命里另一个重要的人——元稹。小你九岁的诗人，英年俊貌，是京城的御史，奉命来成都查案，是个把枪口对准猎物的男子。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头。
忆及雪小禅悠悠地唱到：真爱一个人，“小我”就不存在了，就会欢喜着他的欢喜，悲伤着他的悲伤。伤痛和欢喜从来都是相互纠缠。她相信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中毒，是犯贱，是失去原则，失去理智，是拱手江山讨卿欢。而你，恰恰如此。
他年轻时，和良家莺莺恋爱，命她深夜带枕来眠，同年又将莺莺抛舍。后来走了官场老路，娶了太子少保之女韦丛为妻。
她深情地做痴情女，他自做自的虚假官人，携手只是一年，他就离开蜀地，贬至江陵。然后，你卸下艳妆，脱下霓裳，像一只痴情的鸟，做恒古的栖息。张张粉红的香笺上，滴落多少辛酸的浓墨，吸尽多少痛楚的咸泪。枯落的竹叶，飘落在你随风扬起的裙裾。悠悠的蝉鸣，抚不去凄迷和忧伤。
你一往情深地写到：揽草结同心，将以遣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慕名来访的人道：“稹在江陵贬所纳妾安仙嫔。”说罢讪笑离去。你起身抚琴，弦断人无声。又听人说他续娶裴淑，又听人说其人每到一地必结情缘。爱就爱了，走就走了。当不愿听到的听到时，你心碎了。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稹作了《寄赠薛涛》给你。把你比作文君，又说“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那年，你已经五十一岁，一切恍如云烟，真正明白到与你厮守的是孤独，沉默已然成为习惯。
六十一岁的时候，你被一句诗刺得体无完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他悼念亡妻，表痴情之语。
元稹五十二岁，在武昌得病暴亡。你穿起道袍，在江畔的吟诗楼里，将写在松花笺上的五百多首写给自己、写给别人的真真假假的诗一一看过，一一焚烧。“独坐黄昏谁作伴？怎教红粉不成灰。”第二年，终身未嫁的你郁郁而终，时年六十三岁。
人去水悠悠，红颜亦不再。爱情这场病是拿着自我的长绳，作茧自缚。待到一生情史收官之时，你是否想起当年父亲轻声说的那句话：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经历了多少假意和真心、夜宴和狂饮、悲欢和离合，为世人所记住的，是你的美与才。人们说你作诗“工绝句，无雌声”，书法也是“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文字是你手中的魔杖，滚滚红尘蒙在你的彩布下，一掀，飞出了山水诗画，再一掀，绽出了竹林清雅，一掀一掀又一掀，于是，看吧，满山翠景，一湖风光……
斜阳漫漫，坐在栏杆边。有少女着绿色的裙裳，画着浓妆，在塑像一旁随着摄影师的指点做手握毛笔的姿势拍照片。凳子上，散放着你字体的拓片。一旁，竹叶摇晃，如婉约的叹息，穿透千年前的傍晚。
旧时光真是个美人，尽管会容颜老去，会声音喑哑，甚至步履蹒跚，但无论任何时候都如此美丽。就如你，拿到了岁月的钥匙，去爱、去挣扎、去经历、去哭泣、去奔跑、去追寻，然后，在唐诗茂密的森林中，把自己站立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真正能做到不把时间放在眼里的，大概就只有你的身影，可以穿越历史千年，留下碎影翩翩。
还有风声，还有歌声，还有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