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仰慕的名义倾听
文化路,那么静,那么静。在马路边的道牙上,看天、看地、看人。席地而坐,轮流看女儿发来的短信,她戏谑说:“三个文艺女青年,坐在川大小径上,感想何如?”
喝着矿泉水,看一地的落叶。的确是满地的落叶,赭黄色,硕大厚重,洒落在停放的汽车上,铺满了路径。似乎从来没有在春天见过这么多的落叶,即使在西北的固原。这个季节,尽管清冷,却也是嫩芽初上落叶松的情景。
远处,满山翠景,一湖风月。近处,诸多学院的牌子熠熠生辉。高耸的大树,古旧的宿舍楼,逝去的流年,宛在的笑容,不灭的往事,早年的历史碎片,散落已久,但历久弥新。
之所以喜欢这个氛围,不仅仅因为这样的气息暗合了我的气质,更是因为这里的人仿佛早就相识。拨拉着脚下的叶子,试想哪一棵古树见证过北大钱理群先生在《民国那些人》里记叙的场景,哪一片叶子曾经见识过先生所说的“最迷人的课”之一?川大教授蒙文通授课的一幕幕如黑白电影般闪过。
考试时,考场不在教室,而在望江楼竹丛中的茶铺里。学生按指定的分组去品茗应试,由蒙先生招待吃茶。不是先生出题考学生,而是学生出题问先生。往往考生的题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如学生的题目出得好,先生总是大笑不已,然后点燃叶子烟猛吸一口,开始详加评论。学生细细聆听,溪水潺潺流过,竹叶微风含羞。望江楼边,讲解之声,荡漾锦城。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经史双绝、旁通佛道的蒙文通先生早已音容不在。遥想当年,能够聆听这样的课,是多么令人神往。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先生有真性情。他给予学生的不只是知识,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这样的课堂里,充满了活的生命气息。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生命相互交流、沟通、撞击,会达到彼此生命的真正融合与升华。如佛或道,坚韧的,厚重的,经历了最深的泥泞之后仍可以在碧波之上净化。
其实,人文远远胜过风景。总觉得真正的奢侈品,是精神层面上的,非物质所能企及,比如孤洁,比如坚守。
有一个人,一个颇似哲学家康德的人,在川大的历史上令人惊奇敬佩。梁漱溟曾经对人说:“余至成都,唯欲至诸葛武侯祠堂及鉴泉先生(刘咸炘字鉴泉)之读书处。”陈寅恪抗战期间讲学到成都,专事搜访刘咸炘著作,遍及成都书肆,赞扬其“见识高”。蒙文通赞其识“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
刘咸炘,四川双流人。直到去世前两年,未出家乡成都,终身未出川。三十六岁到剑门一游而染病归于道山,令人扼腕。短短一生在史学、目录学、校雠学、方志学诸领域都有较高成就,受到中外学者的推崇。
一辈子能这样蜗居一地,确是不凡。先生寻找到了和自己属性最相似的地方。不张扬,不外溢,有一种神秘却又最自然的气息。它高至最高,深至最深,然后,在滚滚波浪中盛着自己不凡的心。
孤芳自赏和清醒都需要资本。
太阳明晃晃出来了,是成都罕见的好天气。古旧的楼上,短衣衫、长裤褂挂满了晾衣架。墙上贴满了各种招生简章、用工声明、出外留学的小广告。阳光照耀下,一切都是新鲜的,像刚出锅的热油条,溢着香气。悠闲或忙碌的学生们,那么青春逼人,姣好曼妙,惹起我们万般感慨。
朋友们摆着各种造型,摇晃着身子,坐在落叶的尸体上照相。既有着浓烈、华丽、凄然、惆怅,也有着刺激、新鲜、陌生、疏离,我们满足地大笑。现代城市,大多已被时尚糟蹋得面目全非,幸好还有这样一块地方,带着湿漉漉的潮气,盛满了最质朴的宁静和蕴藉典雅,值得留念。
一旁的草地上,不知名的紫花怒放。如年轻丰盛的女子,文雅含蓄,即使布裙也很生动。它知道,我们来过。
真正的出行是陪着自己的心走过心仪的地方。朦胧中,传来原国立成都大学校长张澜所制的校歌:
岷山峨峨开天府,江水泱泱流今古。
聚精会神生大禹,近揆文教远奋武。
桓桓熊熊起西土,锵锵鸣凤叶东鲁。
和神人,歌且舞,领袖群英吾与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