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武锐锋回到蛇口花园的家里，已将近12点。
夏琳还没有睡，正在家里兴致勃勃地挂着婚纱摄影，专门等他回来告诉好消息：“哦，银监会已经有了倾向性的意见，认为我们的加密系统，可以作为候选的标准之一。”
“哦，还是之一呀？”武锐锋自从坦途在擂台赛中获得第一名后，认为它理所当然就应该成为网上银行的标准。他现在的心思都在这上面，恒佳的股东换成了谁，董事长由谁担任，他一点也不在意，听到坦途只是银监会的选择之一，他倒感到有些不满足。
“其他那两家，都是老牌的进口产品，估计没戏。”夏琳帮武锐锋把脱下来的风衣挂好：“你们这么晚，开什么会呢？”
“老方要把他的股份，转让给爱西。”武锐锋敷衍潦草地说了一下董事会的情况，心里却在琢磨，如何将那两家外国的加密系统踢出局。
“哟，那爱西不就控股恒佳了吗？”夏琳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忧虑。
“是啊，查理欧要当新董事长啦！不管他，反正咱们也要走了，谁爱当就当去吧。”武锐锋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婚纱摄影：“嗬，你都拿回来了，效果还不错。以后给咱们的孙子看，让他知道当年他的爷爷奶奶，还是很有点人模狗样的。”
“去！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样了，赶紧洗澡去吧。”夏琳拿出睡衣，把武锐锋推进了卫生间。她想给范胜轩打个电话。
与武锐锋不同，夏琳对范胜轩有一种女儿对父亲般的依恋，尤其是她在为爱西转款，悄悄赚了300万，恒佳因为转款被查处，导致方哥成为股东后，夏琳心里一直隐隐觉得有愧于范胜轩，总想找个时机还这一笔心债。
果然，远在新加坡的范胜轩，听了这个消息后，大为惊讶：“什么？有这样的事？我明天就赶回来。小夏，你别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跟我做这件事。”
当范胜轩第二天下午飞回深圳时，方哥正备齐了所有的材料，准备递交工商局，进行股东变更。只要股东一变，查理欧就成了恒佳的董事长，猎狼行动即大功告成。
“老方，这件事从《公司法》和恒佳的《章程》上，我是不便说什么的，因为毕竟有董事会决议嘛。”范胜轩将方哥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少有的冷静劝说道：“不过这么大件事，咱们应该通过商务部的反垄断调查，否则今后可能会有麻烦。”
“在中国通信市场，爱西一家的市场分额不到50％，咱们两家合起来也不到60％，我们没有市场支配地位，”方哥现在对《反垄断法》的条文，已经非常熟悉，他翻了翻眼睛：“所以咱们这次收购，可以不通过反垄断调查。”
“为什么不要通过反垄断调查呢？希望可乐和幸福果汁在中国果汁市场的份额，也远远不到60％，但他们的收购不也要通过反垄断调查吗？”范胜轩温和而又坚定地说。在回来之前，他早已和自己的谋士们商量了对策，认为按商务部否决希望可乐收购幸福果汁的先例来看，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爱西控股恒佳。
这样的话，方哥的股份就不能转让给爱西。
范胜轩知道方哥是个通信外行，对恒佳的作用和影响类似于王连富，因此他并不特别反对方哥持股。但查理欧就不同，他是个电信行家，爱西又与恒佳有利害冲突，他如果做董事长，那恒佳未来的命运，实在堪忧。
“那如果我不想申报呢？”猎狼小组对能否做通商务部的工作，还吃不太准，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方哥的口气渐渐强硬起来。
“老方，这个程序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们主动申报，通过的可能性，还会大一些；如果是因为媒体曝光，而使得商务部要求我们申报，那就被动多了。”范胜轩冷静的话语中，暗含着威慑。
方哥不得不认真考虑，因为范胜轩说得第二种可能性，完全存在，猎狼行动的一个要点是：不要惊动媒体，不要激起中国民众的民族情绪，否则不仅猎狼不能成功，还会影响爱西在中国的声誉。
经过猎狼团队的周密讨论，查理欧终于同意向商务部申报。
作为恒佳的CEO，范胜轩亲自带着夏琳赶往北京，向商务部递交材料，并随时说明情况。
方哥和查理欧等人，也在北京力促这一收购案，保证能通过审查。
商务部的审查是严格和审慎的，他们听取了不少通信公司、供应商和分析人员的意见。方哥还请信息部牛副部长出席了商务部的听证会，并出具支持收购的意见。
这天上午，猎狼团队又在爱西的会议室，分析商务部的动向。
“老范那人，就想商务部援引幸福果汁的事例，也把这项收购案否决了，但他话又不能明说。”葛律师回顾了前期的情况后总结道。
查理欧摇了摇头：“这个人呐，控制欲实在太强了。”
“Boss，我认为商务部这回不会援引幸福果汁的先例。”保罗在猎狼团队中，负责观测、分析媒体和民意的动向，他语气肯定地说：“商务部否决了希望可乐的收购后，幸福果汁股价大跌，由盈利转为巨额亏损，不少有识之士都发表文章，认为商务部的否决是帮了希望可乐的忙，甚至更有人暗指这项否决案受到了希望可乐的操纵；另外，据说中国中铝公司向世界矿业巨头力拓公司注资195亿美元的计划受到阻挠，也受到了这个否决案的影响。”
“对，我的朋友也透露了，现在商务部内部的意见也很不一致，倾向于通过的占大多数。”方哥胸有成竹地说：“当然了也免不了有一些噪音的，但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所说的“噪音”，是“中国电信制造商协会”和中兴、华为这类本土企业，呼吁商务部否决爱西控股恒佳的收购案。
查理欧再次审查了爱西的宣传计划：在本周内有5名顶级经济学家，将从市场整合的角度发表正面文章；3名权威电信专家，从电信行业发展模式的角度，对收购案予以支持。
“嗯，不错，方先生能不能再安排中国兼并收购协会的负责人，也写篇文章？那样就更全面了。”
“好，我马上去办。”方哥答应得很爽快：请人写文章和刊登版面，不过是万把块钱的事，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那么，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旅程，我们终于可以看到终点了。”
查理欧仿佛看到了亚太区总裁的位置在向他招手，他心里忍不住琢磨起来：比尔的办公室充满了牛仔风格，我是不是按照中国人的风俗，重新装修一番呢？是啊，到时得请方哥帮忙找一个高明的风水大师去看看该如何装修。
一周后，范胜轩得到商务部的通知：爱西控股恒佳的收购案，获得正式通过。
“恭喜你呀，范总。”通知他的官员，在办公室里公事公办地道了个喜，让范胜轩心里哭笑不得。
当天傍晚，心里什么滋味都有的范胜轩，在夏琳的陪同下，走出宝安机场，天下着丝丝小雨，风却刮得让人感到有些透心凉。
武锐锋亲自开车前来迎接：“范总，你这回跑得真辛苦啊，都瘦了。”
“唉，我倒没啥，只是事情没有办好啊。”范胜轩坐在别克车的前排，看着窗外的晚霞：“我真没想到，恒佳会以这样的方式离我而去。多少年的心血啊，多少喜怒哀乐，都凝结在这个公司上啊。”
“是啊，范总，您还是值得欣慰的，毕竟还留下点什么，很多中国人忙碌了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下。”武锐锋估计到范胜轩的心情不好，今天特意抽出一个晚上，准备陪他好好聊聊。在他看来，生意就是生意，不用掺杂那么多的爱恨情仇，爱西控股了恒佳后，肯定还希望它能够更上一层楼，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们去哪吃饭？”夏琳在后座问道，她这些天随着范胜轩奔波于各大部委，想挽救恒佳被外资控股的命运，看到了太多的冷脸，直到踏上深圳的土地，才让她有回到家的松快感。
“我们还是去渔人码头的那家海鲜店吧，好久没去吃红焖大乌贼了。”范胜轩提出这个建议，回想起自己和手下在那间店里，曾经有过的热烈而欢快的争吵，心情不禁稍稍好转起来。
冬天的夜晚下着丝丝小雨，渔人码头显得很安静。
海鲜大排档的老板一见到范胜轩，就高兴地打招呼：“哎呀，范老板！我今天刚好收到了一条最靓的大乌贼，心里还在想，范老板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老板带着三人上了空荡荡的二楼，殷勤地为他们摆上瓜子，和范胜轩爱喝的龙井茶，然后下楼亲自掌厨。
“唉，这整件事，都是那个姓方的在捣鬼。”范胜轩一直对查理欧的印象还不错，但总认为方哥油头滑脑，一肚子的歪心思。
“这姓方的和爱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武锐锋好奇地问，在这之前虽然他和方哥见过两次面，但对他不感兴趣，也懒得管他是何方神圣。
“他有个咨询公司，这回专门为爱西收购咱们做咨询的。”
只是个咨询公司的老板，那他也不是很有钱嘛！这个念头在武锐锋心里一闪。老板已经将热腾腾的红焖大乌贼，隆重端了上来。
“来来来，吃。”范胜轩拿起一双一次性竹筷，一掰为二，动作熟练地将软糯的大乌贼，分割成一条条的。
夏琳看着他那慈祥的面容，又回想起自己在家乡的老父亲，她这次在北京全力帮助范胜轩，但形势比人强。看到自己尊崇的老人落败，她很有些心酸。
“爱西控股以后，可能我们就没这么热闹的生活可过喽！”范胜轩难得地要了瓶花雕，自斟自饮起来。
“他们不还要留您再干三五年吗？范总，恒佳还是离不开您的。”武锐锋安慰道：“况且，您不想干的话，也还可以退休，年纪大了，享享清福也不错。”
“嗬，咱们小武什么时候也学会安慰人了？小夏，这是你调教的结果吧！有进步啊。”范胜轩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随即又黯然叹了口气：“我是可以退休，但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恒佳落到这样一个结局。”
他见武锐锋要说什么，就摆了摆手，开始直抒胸臆：
“你们二个哪，还年轻，对中国的历史了解不多。中国几千年前，就有一个商朝，就有了商人。按道理说，中华民族是经商历史最悠久的民族，但中国人，嗨，就是向来不注重商，古代就有‘士农工商’之分，商是被人瞧不起的末流。现在好象是重视了，其实不是，你看看那些年轻人，考公务员的热情，比创业、比进公司要高多少倍呢？”
范胜轩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要看透中国5000年的历史，他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
“商是什么呢？商就是创造价值。你们看看中国的历史，里面充满了帝王将相，这些人都不是创造价值的，他们只会掠夺价值，说得好听点，最多也就起个分配价值的作用。中国为什么穷呢？就因为大家都热衷于政治争斗，想把别人的财富分配到自己的口袋里，却不愿意认真去创造财富。你们看，现在中国最优秀的年轻人不愿意从商，都削尖脑袋去考公务员，中国的财富能快速积累吗？
“是啊，国外最优秀的学生，大多是读商科的。”武锐锋跟了一句，范胜轩点点头，继续说道：
“你再看看四大名著，里面有哪一部，是真正讲到商的？都是低层次的你争我斗，尔虞我诈。正因为这个民族不重视商，不重视创造财富，大家才去拚命研究厚黑学，研究权谋，研究办公室政治，研究职场兵法。历次的农民战争，不就是皇帝和官府对百姓搜刮得太厉害，忍无可忍才爆发的吗？……
“但实际上，中国人是很聪明能干的。你们看，改革开放才30年，我们尽管走了不少弯路，但总的大方向是重视商，是抓经济，你们也看得到，中国很快就诞生出像恒佳这样的世界级企业。但目前它还不够强大，不够成熟，所以爱西就要在这个时候，将它控制住。
“你们想想，如果跨国公司将中国各个产业的前几名，都控制住了，那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就永远要面朝流水线地为他们打工了吗？我就是看到这一点，所以心里对爱西不服啊，否则我也把股份卖了，弄个名誉董事长当当，既清闲又滋润，这样的日子，谁不会过呢？”
说到这里，范胜轩义愤填膺，猛烈地咳嗽起来。“唉呀！范总，您没事吧？”夏琳赶忙起身为他拍打后背。武锐锋把龙井茶斟满，放在他的面前。
“小武，我知道你有个想法，生意就是生意，只要高效率把事情做成，就是最好，对吧？”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胜轩觉得他自己的恒佳，很快就要消逝，对武锐锋的说话，也特别温和起来：“但我们现在，毕竟还是一个有国界的世界，大家还有一种民族自豪感，所以创造财富，不仅是为了整个人类社会，更直接的是为了他属于的那群人。我们首先是深圳人，要在深圳做好企业；然后是中国人，要为中国创造财富；最后才是世界人，要能创造使人类进步的价值。我说的这个逻辑顺序，是对的吧？”
“对，范总，我们做的生意，首先应该是中国人的生意。”武锐锋沉思了片刻，认真表态道：“范总，您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范总，要不您早点回家休息吧？”夏琳见范胜轩滔滔不绝地讲了几个小时，觉得商务部那个决定，对他的打击已经释怀，就想让他早点回家。这些天他们在北京，白天跑各个部门，晚上在酒店不断开会分析，确实太辛苦了。
“呵呵，嫌我这个老头子啰嗦啦，是不是？好呀，小别胜新婚，你们小两口，也应该早点回家啦。”范胜轩打着哈哈，拖着有些臃肿的身体站起来，默默朝楼下走去。
武锐锋看到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三十多年后，我会不会也像他这样呢？
武锐锋回到家里，外衣也没脱，就直接上了阳台。
外面风停雨住，一弯新月低低地挂在海面上，像一盏柔和的街灯。一艘灯火通明的邮轮，停泊在平静的港湾，武锐锋可以想象得到，那上面的欢歌笑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