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你说，恒佳这件事算得上正事吗？”方哥别看书读得不好，但脑瓜却向来很聪明，聪明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觉得x8项目，虽然收购得很漂亮，但那肯定算不上正事，只是目前这收购恒佳，他还没有想明白。
对于收购恒佳，查理欧也有他自己的角色冲突：
虽然他已加入美国籍，常常提醒或命令自己，站在美国人的立场观点上来看问题，但实际上他骨子里还是个北京人。这一点，并不是站在星条旗下宣过誓，把护照换成美国的，就可以改变了。
查理欧听到京腔，比英语更亲切；吃涮羊肉比烤牛排更对口味。即使身在美国，他还是觉得自己与北京血脉相连，那长长的胡同、古老的榆树、在树上唱歌的喜鹊，甚至路边的煎饼果子、紫米粥，常常会自己从他的脑海里蹦出来，让他产生浓浓的乡愁。
现在要收购恒佳，把中国人最引以为自豪的高科技明星企业，收到美国人的口袋中，爱西的史密斯和比尔，会把它看成是一项单纯的商业活动，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查理欧也会这样想。但查理欧的内心，对此还是有些复杂的：在市场上，他被恒佳追得很辛苦，很想收之而后快，而且他的收购构想，获得了爱西上下的赞赏，这让他有很强的成就感，他也认为这是一项单纯的生意；而另一方面，他心底那个北京人，则总是跳出来问“这真是一件单纯的生意吗？那个企业凝聚着许多中国人的梦想和希望呢”。
这种角色的冲突，曾经让查理欧有些彷徨，并影响他的思考和判断，他也知道自己内心的这种波动。为了工作，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强迫心中的“美国人”占了“北京人”的上风。现在听方哥这么一问，他明白对方也陷入了角色冲突，他要用自己的理论，将方哥拯救出来：
“我认为，这肯定是一件正事。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必将融入世界主流社会，我们这样做，正是加快了这个进程，以后你的孙子问你，你就可以说‘爷爷把中国最好的企业，带入了世界，喏，就是那家知名的爱西恒佳公司’”
这话倒说得挺有意思，但方哥在心理咀嚼了一番后，又进一步问：
“恒佳自己也在进入世界啊，咱们的作用，好像不大吧？”
“走进世界并不难，”查理欧端起普洱茶，响亮地喝了一口，在美国人的习俗中，他最不习惯的就是喝汤不能出声了，现在在方哥这儿，他得尽量享受喝出声的自由：
“难的是，等咱俩都85了，它还是一个世界级的伟大企业，能够好好地活着，值得我们向孙儿们夸耀。”
他见这番话将方哥说的心服口服，就放下茶杯，用手指轻轻敲着栏杆：“你自己瞧瞧，中国有像样的百年老店吗？中国的商业历史是很悠久，徽商、晋商，包括胡雪岩的浙商、盛宣怀的沪商，现在他们都在哪呀？啊，你说说看，他们除了留下一堆房子和一些传奇外，他们还留下什么？
“我就跟你说句实话吧，中国的商文化，根本孕育不出有生命力的伟大企业，咱们把恒佳收购了，注入西方的商文化，让他们好好地活到你我85岁的那天，这就算咱俩干的一件大正事了！”
“你这说的是过去，现在可不一样了。”方哥去恒佳考察时，留下的印象太美好、太深刻了，他有点不信那光鲜的外表下面，却有如此深重的危机，非得等查理欧去施以援手。查理欧却站起身，把平时在爱西的优雅风度脱到一边，象个愤青似地激昂起来：“你觉得过去是这样，现在就好了？就改了？中国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化这种东西，可是很难改的。咱用尼采的一个概念来说，中国这些成功的商人，可都不是凡人，他们是超人！Superman！你看胡雪岩、盛宣怀、任正非、宗庆后，包括咱们现在面对的这位范胜轩，谁不是靠着强大的权力意志，带领企业血拼出来的？
“你再想想，这种人成功了，会不会把自己的企业交给外人呢？当然不会。他们培养干部可能会任贤不认亲，但如果培养接班人，一定是认亲不任贤，这样一来就会‘富不过三代’，香港包玉刚，台湾王永庆，死了之后，子女分割财产，企业帝国马上纷纷离析，中信泰富的荣智健放手让女儿炒外汇，造成巨亏下台，这些事也就近几年发生的吧？”
查理欧说得颇为得意，就继续发挥了一把：“这咱们说的是国内，你也可以看看国外。有句俗语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中国人的企业长大了一定会有什么原因把它搞垮，不论是内部腐朽还是外部打击，所以在世界范围内，欧美就不用说了，日本人、以色列人、韩国人，甚至印度人都有世界知名的品牌或企业，但华人企业就像一片莽莽丛林，数量多得个挨个，但没有一个伟大的。”
“那咱们……？是不是把这些观点说给范胜轩听听，让收购的阻力小一点？”方哥谨慎地建议道。他没想到今晚自己的感慨引出查理欧的这番宏论，让他确实大为惊叹。
“他？恒佳现在正处在上升趋势，他不可能听进我这番话。”查理欧知道，成功学的关键，在于改变人的心态和观念，认为这样就可以改变命运。但实际上，人的心态和观念，并不容易改变，否则，世界上的离婚、战争、犯罪，就统统可以用成功学消除了。
对方哥的这个建议，查理欧不抱幻想。
“那要等他走下坡路了，就听得进去了？”方哥刚说完这句话，就暗自笑了：“他如果要走下坡路，那咱们还收购他干吗呢？”
“所以这就是个怪圈，”查理欧倒没有笑话方哥：“打破这个怪圈，就得借助外力，那就是我们的收购。”
“行，那咱们就谈正事吧，现在情况怎样？”方哥因为仅仅是个顾问，回北京后就忙着自己的事，对收购恒佳没怎么上心。
“什么进展也没有，看来是在玩缓兵之计。”
“那天大家也玩得挺好的呀！”方哥纳闷地回忆了一遍当天的情景：“噢，肯定是你们那几百页的建议书，把他们吓着了。我叫你们不要那么办，你可偏偏不听。”他把那天没有发泄出来的火气毫不客气地发了一遍。
“和那个关系不大。老方，我总觉得咱们这件事有点使不上劲儿的感觉。”查理欧见方哥不明白自己的话，就站起身走出凉亭。外面的月光像一阵霜似地撒在他的身上。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像我们之前去争夺大订单，总要设法在甲方的内部找到一两条内线，这样，他们谁能拍板，谁的态度怎么样，大致都能了解得七七八八，然后再有针对性地做工作。我们这件事，就是少了条那样的内线，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一点也搞不清，这可没法玩。”
“牛副部长不会去做内线吧？他的身份不合适，况且他也不是恒佳的人。”方哥怕查理欧打牛副部长的主意，先发制人，封住了这条路。
“别的人呢？”
“老王怎么样？他和我关系还不错。”
“内线应该是级别比较低，又在关键位置上的人，最好是范胜轩的秘书那样的，如果老王同意做我们的内线，那恒佳已经是我们的盘中餐了，我还折腾个啥？”查理欧走进凉亭，坐下来与方哥逐个商量接触过的恒佳人员，找不到什么人适合发展成内线。
“那个杭雁和我关系还不错，可惜职位太低了。”查理欧遗憾地说。
“但她是老王的外甥女呀！”方哥提醒道，他对杭雁的印象非常好，甚至想以后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成家，当然他知道自己高攀不上杭雁。
“她没有参与此事，肯定不方便总是找老王打听，而且正因为是老王的亲戚，她也不适合做内线，不然反而把我们玩了。”查理欧叹了口气，真没想到这么好一桩事，卡在一个细节上了。
“哎，你还认识个人，我看准行。”方哥猛地一拍大腿，把查理欧吓了一跳。
“谁呀？我还认识谁？”
“就是那天在酒店碰到的那个准备帮你洗钱的女孩。忘啦？还差点和你有一腿的。”
“她呀，”查理欧静静地认真想了想，夏琳曾经想跳槽到爱西，这说明她对恒佳并不特别忠心，如果自己用爱西的洗钱业务和她交易，她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内线，查理欧知道，洗钱是一个公司非常核心的机密，不是十分可靠的人不能接触到这种事，所以夏琳凭她在恒佳受信任的程度，应该很容易摸清他们对收购的看法。
查理欧的眼前展现出一条清晰的路径，还没等他表示高兴，方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只是这女孩已经玩过你一遍了，你让她做内线，就不怕她再玩你一把？”
查理欧的面前顿时出现了去年乌州的圣诞夜，夏琳和他进入酒店的套房，然后用他的电脑上网聊天，再找了个借口离开，最后查理欧已经到手的5000万订单，落到了恒佳口袋里。一股既愤怒又屈辱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我怎么还认为她对恒佳不忠？真的荒唐，这女人有什么魔力？奇怪。”
他的大脑在愤怒的激荡下像闪电般转过几个念头，急促地说道：“老方，北京的反洗钱处，你有人吗？”
“现成的倒没有，但肯定能找到。”方哥吃的就是这碗饭，自然回答的毫不含糊。查理欧站起身面对着池塘，紧紧握着栏杆，狠狠地说：“这一回，我就来个一箭双雕，既把乌州的旧账算了，又要把内线给弄好。老方，这些天你就听我的信，咱们好好配合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