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泪别厦门
四合院的这家农户里，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家了。为了两个刚成人的双胞胎儿子，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们终于长大成人了，当然，还有果园里那五百多株果树，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忧的是儿子们的前途还不明朗。他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更不用说歇下来享受一下人生哦！
信寄出去快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有信回来呢？只要一有人上街去，父亲都要叫别人帮他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从厦门给他寄回来的信。那段时间，他形容枯槁，心里忐忑不安，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儿子还那么小，就独自闯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多么让人牵挂啊！他几乎天天在家里祈祷：厦门，我的儿子来了，他还那么稚嫩，你要多一些宽容，你要善待他。晓得是怎么回事啊？从老家邮寄过去的信一般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收到的，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父亲渐渐开始不安起来。但他又在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两个孩子他们刚过去，可能工作太忙了吧。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们本质善良，不会去招惹谁的，更不会去干违法乱纪的事。再说，大城市里的治安应该不是什么问题，而且，厦门还是经济特区呢！治安更应该不错。但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我这个当爹的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来啊，俗话说：“月有阴晴圆月，人有旦夕祸福，事有偶然之变呀!”忐忑、焦虑、不安一齐向他袭来……
由于我们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再也无法继续在建筑工地上上班了。兄弟俩只好在租住的出租屋里养伤，除了身体上的伤，还有心灵上的伤痛。一切美好的梦想在生存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厦门这座美丽的海边城市，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座魔窟，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真是应验了那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乡们看在眼里，也爱莫能助，一切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在狭小而又拥挤的出租屋里，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稚气的脸上原本该是阳光、洒脱、朝气蓬勃、活力四射，而如今却满脸的幽怨、哀愁、迷茫和无助，我们招惹了谁啊？却遭受到如此浩劫，佛主:你告诉我吧！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善良、诚实、宽厚，没想到这只代表着社会的另一面，而社会的阴暗面我们却全然无知。尽管如此，它却始终一直存在于社会上的土壤里的。
我来到镜子面前，用细长的指尖整理了一下我头上蓬松凌乱的发丝，尽管眼前的我无比憔悴、乌黑的眼珠里有些血丝，但仍然掩饰不住我的阳光和青春。我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想到来厦门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如今却沦落到这幅模样，泪水再次爬上我青涩的面额，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滚烫滚烫的，怨谁?只怪造化弄人，真可谓是“人坐家中，祸从天降啊!”未来、前程、理想、金钱、荣誉……不?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平安、健康、简单，宁静。哎！人生就是这样，当自己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时，才知道他的可贵。我猛然明白:做一个真实的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生活境界嘛！
继母的女婿第一时间将我们遭遇横祸的消息，以加急电报的形式，通知了家里的父亲。现在，他老人家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我们的消息。
原来，是大双小双出大事了。噩耗传来，父亲心里“咯噔”一声，如遭五雷轰顶，他瞬间眼前一黑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腿发软差点载倒在地上。正在地里干活的他顾不上农活，焦急万分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赶，赶回那座古老的四合院。
只知道我们在厦门出事了，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三个姐姐听闻两个弟弟在厦门出事的消息后，她们火速地赶回娘家来了，在四合院里，父亲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自责起来：早知道，该不让他们两个出去啊？就呆在家里算了。如果他们俩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妈妈呢？如果真是那样，我也走了算了。他们两个是我活着的所有希望和念想啊！他望着苍茫的天空，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姐姐们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一大家人顿时愁云惨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着一团。倒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父亲，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努力的昂起头，狠狠地憋回了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
“马上给你大哥打个电话，让他帮到想个办法，叫大双，小双他们两个都回来，要好多钱我给他们邮过去。”
父亲望着他的几个女儿果断地说道，也是在给他自己说。
可此时天色已晚，只能等到第二天才能去邮局汇款，家里的现钱不多，父亲又去邻居家里借了几百元在身上。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父亲昂起头走到院子里，冰冷的雨水“嘀嗒”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到一阵惬意，光秃秃头顶两边的白发，早已凌乱不堪，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的哀愁与怨艾在雨水的亲吻中渐渐隐去，一种精神与意志交融的力量在奔流的血液中涌动、升腾。
晚上，想到两个儿子的林林总总，父亲久久不能入睡，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如坐针毡。刚躺下床又坐起来，忍不住拿出儿子们小时候的照片，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发愣，照片上的双胞胎俩兄弟是那么可爱、笑得那么甜、那么无邪。他耳边仿佛回荡着儿子们叫他的，那一声声甜甜的“爹”。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小时候的他们是那么逗人爱啊，自己老了还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上天待我不薄啊，当时好多人都劝我:送给别人算了，自己也没有那个精力抚养他们。但是，当我们父子眼睛对视的时候，我的心都融化了，这就是血脉亲情的神奇力量吧。看着嗷嗷待哺的他们，那两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渴求的眼神里，眉宇间分明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像一把爪子一样牢牢的把我的心抓在了一起，连说出送人的勇气也没有。小时候的他们尽管淘了不少气，但，带给我更多的是欣慰和快乐。让自己都觉得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呢！他们带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让我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幸福和快乐。尤其是他妈妈去世后，我甚至有时都为自己未能给他们创造好的生活条件，仍然坚持自己抚养他们而后悔过。那么苦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困难没有把我压倒，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坚定了我的意志。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只要他们两个能有个好的前途，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豁出去了……可现在，除了知道他们两个出事了以外，一切音信全无，我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悲伤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夜已经很深了，父亲睡意全无，躺在床上缠绵悱恻，眼睛一闭，大双，小双的影子又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小时候，只要一个先哭，那一个也要跟到一起哭，给这个喂奶，那个哭，给那个喂奶这个哭。哎呀！费了不少心啊？一生病，只要一个生了病，那一个也会生同样的病。尽管很苦很累，但心里有希望，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们现在都成人了，想到他妈妈走的时候，他们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那时，我只怕把他们两个养不大自己就走了。唉！一转眼，他们就大了。比起他们的成长来，吃再多的苦我这个做爹的也觉得是值得的、幸福的啊！可现在？想到这里，父亲又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他甚至不清楚，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否还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只看见一群恶狼向大双小双扑来，瞬间，他们身上鲜血淋淋，“爹，快救我……”儿子那泣血的呼唤把他从恶梦中惊醒，天已经亮了。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啊，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踉踉跄跄地去了邮局。
“什么？大双小双出事了。”
大哥接到父亲的电话心里猛地一沉：去那么远的地方都不给我商量一下，现在出事了就来找我了，他有点生气但又无可奈何。身为家中长子的他，又感觉到了身上压着沉重的胆子。
“爹！大双小双他们在厦门现在是啥子情况呢？”
大哥在电话里急切地询问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电报上说是出事了。”
父亲声音颤抖地说道。
“你不要操心，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我马上联系他们。”
“嗯，你记一下嘛，钱我都已经邮过去了。”
父亲嘶哑着声音说道。自从知道大双小双在厦门出了事，大哥的心就揪了起来，身为家中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责无旁贷，一天都惦念着这件事，恍惚中，他看到一条疯狗正疯狂地撕咬着弟弟，弟弟凄惨地大叫：“救救我啊——哥”他想冲上去，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转眼，弟弟又掉进万丈深渊，数的清的毒蛇疯狂地吞噬着他们年轻的肉体……他忍不住失声痛哭，醒来，才发现自己做了场恶梦。
大双、小双在厦门遇险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在家乡传开了。众口烁金、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他们俩弟兄造成多大的创伤啊，父亲的心揪得紧紧的。但，无论怎样，他都要坚强起来，无论何时，他都是孩儿们坚强的依靠和避风巷。孩子们，别怕！有爹在，回来吧！他在心里哀叹道。不知不觉泪水却爬满了他那苍老、哀怨的面额。
电报很快传来：
“大双，小双究竟生何病？治好，自归。款已汇。电话……”
拿着带着余温的加急电报，我百感交集：亲人的爱和力量在一瞬间汇集。无论我在哪里？家里的亲人们都在守望着我们，他们那不计回报点滴的爱让我泪眼迷蒙。
之后，我和大双就天天守候在出租屋里一面治伤，一面等待着家里的汇款到来。整天在昏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兄弟俩就这样相互安慰着、也消耗着自己的韶华，一个人如果连健康都没有了，再好的前途、再崇高的理想又有什么用呢？人的思想竟然转变得这么快，仿佛电光火石间，有时却需要用很多年去领悟它。
汇款很快就收到了，告别了这座曾经令我们神往，现在又令我们伤心的城市。在老乡的陪同下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回来时则轻松得多了，不但买到了坐票而且还是空调列车呢，刚来时的情形又历历在目:
“哪个要买我这个座位，我卖给他。”
一个中年妇女扯起嗓门大声喊到。只见她光着脚站在凳子上得意地说:
“这个座位我都是花二十块钱买来的，我现在十块钱卖了，我一会儿要下车了。”
大家都向她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大多数人心里多少有些疑虑，假如下一站这个座位被车站售卖出去了，这钱岂不是白花了嘛？但对于没有买到坐票的人来说，还是有人想尝试一下，哪怕暂时坐一会儿也行啊！如果运气好的话不知道还可以坐多长时间呢？原来，火车上的座位居然可以自己公开售卖，我也是大开眼界。我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要让它随这轰隆隆滚滚的车轮声一齐抛掉我的脑后，现在不想，以后永远也不在去想起。
我无心欣赏车窗外别致的风景，心儿早也飞回到了温暖的家中。三个月的打工生涯就这样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经过风雨的洗礼，回家也变得无比舒心和愉悦起来。兜兜转转，原来家才是我们可以栖息的港湾。而我们一再想要逃离的地方，却是我们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啊。
“哦！大双，小双回来了呢？”
正在地里干活的二凤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瞪大了眼睛说道。接着又叹息着说道:
“爹天天在屋里都在念你们两个啊！这下总算回来了哦！”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家人天天挂念的弟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是这么真实。她慌忙放下手中的农活，跟着两个弟弟来到了院子里，
“爹，大双，小双都回来了。”
二凤惊喜地告诉往回走来的父亲。
“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父亲一见到我们就喃喃地说道。紧皱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在我们身上，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他没有一丝一毫谴责肇事者半句，能再次见到儿子对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只要能守住我们一生的平安，就是他此刻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几个月不见，父亲瘦了一大圈，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眼袋微肿，苍白的额头下，眼圈显得格外乌青，我的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亲人重逢，那一刻，我的疲惫烟消云散；那一刻，欣喜之中，我的泪水几乎奔涌出来。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心痛，一种骨肉重逢的幸福汹涌而至。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四合院还是那座四合院，可如今也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物转星移，竟然这么快。
二凤看到自己的弟弟像一个伤兵一样，她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如雨下，哭得梨花带雨。是的，仅仅三个月，好好出去的弟弟如今回来竟是这幅模样，怎么不让做姐姐的心痛呢。弟弟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以后的路怎么走呢？二凤心痛欲裂，望着弟弟手上紧绷的白色纱布、以及那双哀怨的眼神她毫无办法，只有用泪水来述说着自己内心的悲悯心情。因为她与弟弟血脉相连，血浓于水。
想到当初的茫然，仅仅才三个月就丢盔卸甲了，设想过一万种回家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料到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回到故乡。我的心里涌起一丝丝悲凉、酸楚、和无奈。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的钱除了买车票就所剩不多了，但差也差不了多少。其它的开支则是我们在厦门认识的老乡，主动提出来帮我们垫付，他也正好要赶着回家。老乡也是一副热心快肠的样子，我们对他也很放心。说好了垫付的钱，等回家了我们再给他还上。
谁知，人心难测！他回家后来了一封信，明确的给我们多加了一些莫须有的钱在里面，我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凭自己的记忆列出一份详细的账单，我也让他给我出一张账目祥单，我会一分钱不少地付给他。哪知心虚的他勃然大怒，对我恶语相向，说什么我们没有良心，他好心没有得到好报什么的……
让我始料不及，心烦意乱，年轻的我低估了人心的复杂。难道我坚持原则错了嘛？还是因为我太年少？我现在才知道，在车站分别时，我们一再叫他把账给我们算了，回去了我们好拿给他，他当时却一再地推说，他要等回去了以后才算，他拒绝当着我们的面算账，原来是别有用心的啊！父亲知道了，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来，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道:
“你们以后的路还很长，现在这个社会以礼相亲天下少，因财而散世间多。”
最后父亲还是决定，要我按照老乡的要求把钱拿给他，接着语气平静地对我说道：
“不管怎么说，人家也帮过你们的，这份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他要多算一点钱，也没有什么。可能他觉得他帮助过你们吧！你们不应该和他计较那几个钱。”
后来，父亲还亲自写了一封感谢信，让我带着礼品和钱到他家里去谢恩。父亲用他那博大的胸怀去包容别人、去体谅别人、去感化别人。潜移默化地感染、教育了我。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只怨自己遇人不淑，但对父亲却多了一份敬意。
尽管两个儿子在厦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父亲并没有一点怨恨继母，和她的女儿女婿，反而还写了一封热情洋洋的信，去感谢继母的女儿女婿，感谢他们对两个小兄弟的关爱、帮助。这种宽阔的胸怀也让他们感受到了一个继父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