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洞府周围布下了结界,那些鲛人和雅夫人的手下即便能找到这里,也绝不能轻易入内……你们可以等身子恢复之后才做定夺……”白发男子安置好最后一根桃木签,终于站直了身子,回身望向她,柔声问,“他睡下了么?”
“嗯。”韩亦幻扶了石壁,小心地迈着步子——鲛人有梦的种蛊仪式并未完成,自己便被云欺风救了出来,蛊毒并未侵入她的心脉,稍作休息之后,终于得以走动。
握着被云欺风捏痛的手,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再会伪装的人,睡着之后便会摘下所有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貌来。
而这一回,绝不是在装睡戏弄她。
“睡得很好,大概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白狐女低低一叹,回想云欺风的睡颜,嘴角不由浮出笑意来:他的神色安详,呼吸轻柔,若是每天清晨侧过身便能看见这般安静的他,未尝不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只是一旦那双足以睥睨日月的墨瞳睁开之后,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太可怕,太不可相信。
“只怕,是因为姑娘在旁边的缘故。”勤辰摇了摇头,轻笑,“这孩子一直睡得很浅。若说得以安睡,定是见到了足以令他安心的人……要知道,他自从入了云家之后,就很难再睡上一个安稳觉,出了云家家门,便更难以安然入睡……”
“勤辰长老。”韩亦幻唤住他,示意他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今日所见的魔族,是您的旧识么?总感觉,你们认识了很久……”
“算不上旧识。一个很长的故事,只怕亦幻姑娘无暇多听。”勤辰微微一笑,又道,“对了,怎不见文修陛下的新任司命大人还有亦幻姑娘的妹妹?他们不是都随着你与云欺风一起来了南疆么?”
韩亦幻面色一沉,垂眼道,“应无大碍。那位司命乃是楚荒万妖王之子,善用符咒妖法阵,得以避水逃遁,为人倒也不坏,我相信他会照顾好亦真的。再说我被那鲛人女王牵制住时,她并未提那两人的行踪,应该还没有被找到才是……”
牵制?勤辰皱了眉。韩亦幻便将自己被有梦施蛊之事与他说明了一番,至于云欺风从中作梗与威逼利诱之事,却接连省去。她不清楚,沉渊派四长老之一的勤辰,是否知晓云家二少爷究竟是怎样的为人。
“司命大人与亦真姑娘一定无事。”勤辰一头如雪的白发莹莹生辉,发丝下面庞柔美至极,温润如玉。他笑了笑,走过她的身边,弯腰在她耳边道,“……他来找你了。”
她回首,果不其然,云欺风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半倚靠了石壁,见勤辰与韩亦幻定定望了自己,这才别扭道,“我醒过来发现你们都不在了……”
那模样,是像极了街角被遗弃的小狗,却不知有几分真假。
“放心,不会留你一个人的。”勤辰微笑,与两人错身而过,穿过自己所布下的结界,隐去了身形,身后是韩亦幻疑惑的声音:勤辰长老,您要去哪里?
语毕,竟想追上去——让她与云欺风一人相处,实在是……很困难!
“喂,我现在是伤员,吃不了你,更担心的人是我,好不好?谁知道你这女人会不会对我下狠手……”云欺风制止她,自顾自靠在她的肩头,又缓缓道,“他去做该做的事,别多问。等他回来,什么麻烦都解决了……他就是这么个值得信任的家伙啊!啧啧,可惜太神秘,让人猜不透……”
不错。回想几人若不是借助了弗惑的帮助,根本入不得这碧水河底。而勤辰孤身一人潜入不说,即便有着再高的修为,居然还可以在河底走动自如……若不是生长于此,便是对这碧水河极为熟悉,而这碧水河乃是南海之渊魔域的边缘……与红发魔族之人有所交集,及时出现替云欺风挡下了致命一击……
这些事逐一发生并不奇怪,只是眼下竟是全部集中在一人身上。
云欺风竖起食指,面色阴沉,向着蹙眉的韩亦幻只说二字,“魔族。”
沉渊派的四大长老之一居然是魔物?她哑然,半晌才道,“你怎敢与魔族为伍?这件事若是曝露,沉渊上下只怕不得安宁!”
“我爹敢用魔族,雅夫人敢用魔族,我为什么不能?”男子微微眯了眼睛,模样自在,“我云欺风就要与魔为伍,与妖为伍!亦幻姑娘不是最愤恨世人误解你们妖精,此刻又怎歧视魔族来?妖不失道,便不会成魔。即便成魔,却也有勤辰这般良善之辈。相比这些虚名,人心才最可怕……”
“云公子这种极坏的人,居然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只是坏的程度不一样。”云欺风笑了一笑,手心微曲,那匕首所伤之处仍然在抽痛,“亦幻妖媚,乱我心神,也不是什么好妖……看在我们斗了那么久的份上,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嗯,无关口诀……”
见韩亦幻眉间凝着迟疑的神色,男子已然将问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即便我那般对你,也不肯将逐云琚给我……它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等回答,他便缓缓躺了身子,将头枕在韩亦幻腿上,闭了眼一副听故事的模样。
韩亦幻皱了眉在他脸上毫不客气拍了两下,却换来他懒懒一句话,“你若觉得不能让我这种坏人知道,说完便杀了我:一条命换一个故事,这交易可比用天下换一块玉划算多了。”
她再一次愣神,幽幽叹了气——又被他一句妄语压住了所有的戾气。
有点恨自己,明明是那么危险的一个人,却总不由自主想去信任他。一次次被戏弄,被他气到吐血,可那双如同利刃般犀利的墨瞳眨一眨,唇角弯一弯,若无其事又变回那个狐狸般狡黠的二少爷,她便没辙。
即便拼尽全力去与他相斗,却没有一次真正赢过他。
还输得彻底。
他用刀刺着自己,看着流血的伤口,责怪自己面对她居然下不了手。
韩亦幻想问问自己,又有哪一次想真正夺了他的命?一次次编好了借口和理由,只想保他周全,在一场场腥风血雨之后,看他对自己笑。以她的本事,即便夺不去他的命,至少能令他伤。无数次的较量,唯一一次伤到他,还是借了他手中的匕首。
她开口,与他说九尾天狐的故事,与他说逐云琚里残存的魂魄。
“还有一魂一魄,我娘便可魂归……在此之前,我不能将它交给任何人,即便是亦真也不可以……”
“娘亲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得了……”云欺风声音低沉,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是病死的,在沉渊山脚下,死在我爹的封邑里,没有一人知道,直到身体腐烂,散出了恶臭。很奇怪吧?即便是修真之人,却也有着生老病死,这是人与神之间始终跨不去的坎。她死前托人将我带上沉渊山,拜入沉渊门下,修习修真之术。然后我爹顺理成章找到了我,想到去接我娘的时候,只寻到一具枯骨。我没有哭,甚至都没有难过一下……”他摸了摸韩亦幻的乌发,又继续道,“……是他们将我推进一个争斗的漩涡之中,让我自生自灭,从此,再无宁日……好,我便从了他们所愿。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此生只做一俗人,现在会不会在哪里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清瘦的手抓了抓脑袋,他笑,“不对,若不修仙,只怕我现在早就是一堆枯骨,哪里能活上这么久?要知道,沉渊山上的时间就像被凝固般了一样,五百年,真的很漫长,很漫长……我明白,唯有站在顶峰,才可得一日安稳长眠……”
“可我们还有更加漫长的日子,用来自生自灭……”冷艳的脸垂成一个凄楚的弧度,“你我是同类——狠,毒,自负,倔强……”
却也寂寞,却也凄凉如水。
“既是同类,我帮你,你亦要帮我。你我共尝天下。”怀里的人闭着眼一动不动,没有回答亦没有拒绝。他无声笑了,沉默了片刻又幽幽道,“以后叫我欺风吧,我听见你方才这般唤我……我……很喜欢……”
白狐女点了点头,嘴角蓦地一扬。
这二字,在心中已经唤了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