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大秦帝都,咸阳。
时至正午,白晃晃的太阳悬挂于当头,街道上的人马仍就川流不息,拥攘热闹。生活在都城的人们,见惯了贵气十足的豪华车撵,鲜少有人注意到那辆毫不起眼,正不徐不缓的驶向咸阳宫殿的马车。
巍峨辉煌的咸阳宫殿坚挺的矗立在这块平原上。
是啊!如今,它已经是这天下最富庶、最具有权力的地方了。
徐徐前来的内监躬身踱步迎了上去,最后在距离车撵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行云流水般的躬身作揖,而后又稍稍抬头来,语气不急不缓的道:“路途遥远,想必先生定然是累了,小的先安排先生休憩,明日再去觐见王上,不知先生可否?”他的声音并不像其他的内监那般的尖锐,却又不得已的硬生生压低,淳厚中略夹杂着沙哑的声线极具特色。
车里的人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半钩车帘,目光透过那微微卷起的车帘,不由自主的挑眉问道:“不知官人是让在下下榻于何处?”那男子清冽温柔的语气让霎时让人觉得飘渺虚幻。
内监低着头,稍微斜了斜眼,用余光望着车内的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淡然回答道:“定当是在这咸阳宫殿之中了。”
“哦?”
他顺从如流,声音平稳又夹杂些许骄傲的答道:“先生带有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王上相当看重,必然是要住这天下守卫最强的地方,您说,是与不是?”
男子沉默不语,表情凝然不动,穿过车帘掀起的缝隙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望着他,良久,才意味深长地挑眉冷笑道:“汝的确是……令吾刮目。”
内监怔忪,猛然间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徒然睁大,死死的盯着帘内,想要寻索着里面人的容貌,眼中的惶恐一闪而过,双眉紧锁,还是故作淡定的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男子望着他,忍不住冷哼了声,转瞬,声音还是那般温柔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去排斥他,语气淡淡的道:“汝……认为吾能有何意?”
“这……小的不知。”
“那就不要晓得了,原本……这世间很多事就没有意义可言。”他别有深意的说。
望着表情严肃、一脸深思的内监,男子缓缓闭上酸涩的双眼,放下了微微撩开的车帘,挥了挥手,开口对着内监淡淡道:“走吧”
内监低着头掩藏住了原本一表无疑的情绪,皱了皱眉,终归还是低低的说:“诺”。
昏暗的光线下,一身玄衣的男子跪坐精致的雕花实木案几前,习惯性的拿出了那块璞玉仔仔细细的摩挲着,常年习惯性的动作,让它已经没有了当初分明的棱角,变得光滑圆润。按照惯例,得以召见的人应当留宿于驿站,那位向来将尊卑看得极重,如今,却甘愿破例让自己下榻于这宫闱之内,想必也是因为那件物什吧,他想。
男子表情淡然,慢慢的阖上了眼睑,完美的掩饰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悲伤与沧桑。润白修长的指尖摩挲地动作停了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方才缓缓的睁开黑曜般的双眸,黑白分明的瞳孔像是圈养在晶莹滑润的白釉砚之中的黑墨。
温润的触感缓缓地流淌在指尖,又夹杂着丝丝凉意。他目光着迷的又落到了那块璞玉上,定定的看着上面深浅不一、若隐若现的裂痕,原本平静地脸上神色微变。
看着上面杂乱无章的爬满了一百八十九条裂,痕迹愈变愈深,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他想。
男子拿过案几前方的天青色蚕丝绸缎,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仔细擦拭。
听见门外细碎的脚步声,男子手中擦拭的动作一顿,剑眉微挑,望着正在鬼鬼祟祟开门的身影,微微扯了扯唇角,继续低头淡定的擦拭着手中的那块璞玉。
木制的门板发出笨重的‘刺啦’声,来人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多年的习惯使他下意识的猫着腰身,左瞟右瞄,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才大步踱了过去。
他站在案几前,借着昏暗无力的光线,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垂首繁忙不堪的男子,面色微变,收紧的手指青筋暴起,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掩藏住了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震惊,是啊,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可能还没有学会隐藏情绪,与人虚与委蛇呢?
顿了顿,即使是掩藏的很好的语气中还是有些许变调,带着些震惊与哽咽,喃喃道:“汝可当真是……真是……卞和……卞先生?”
男子手中一直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微微点了点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相貌依旧年轻的男子,亦如很久很久以前初见他时的模样,眉眼如画,漆黑如墨的长发随意的用根玉簪绾在脑后,依旧是一身玄衣。要不是他点头承认,他怎么会想到,眼前的这个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个人呢?
卞和望着神色有些恍惚的他,淡淡的笑着,慢悠悠的起身,极其自然的从鸟盖瓠壶中斟了两爵薄酒,缓缓的伸手放各自面前。
卞和重新坐了下来,目光紧紧地盯着手中的爵,小心翼翼地晃着,色泽透明的薄酒荡出细小的波纹,新鲜的酒香溢了出来,他瞟了一眼呆呆的站在案几前的男子,怡然的呷了一口,眯了眯双眼,笑着淡淡道:“吾也不曾想到,汝竟会到这咸阳宫殿中,做了个内监……赵高。”
被称作赵高的人站在阴影中,脸色惨白,语气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不……吾……吾没有。”
卞和放下手中的爵,望着他眉头微皱,抵叱一声,语气变得重了几分,带着些粗涩:“真他娘的蠢。”
赵高听见他的谩骂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从慌乱中冷静了下来,渗出汗渍的双手互相搓了搓,忍不住的四周瞄了瞄,刚好看到被卞和放在案几上的那块璞玉,他惊喝了一声,食指颤抖的指着它,不可置信的问道:“先生,这就是王上想要的那块天下宝玉和氏璧?”
“不过就是这天下一块普通的玉而已,和其它的玉有何不同之处?”卞和不屑地轻哼一声,忍不住讥讽道。
“先生此言差矣,若是与其它的没有不一样的地方,天下人,就连王上怎会对它趋之若鹜呢?”赵高心底纠结了半晌,才低低的道。
卞和握着爵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低低的嗤笑了一声,将里面的薄酒一饮而尽,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块黄色的丝质织锦手巾,优雅的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随意的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方才光线太暗,赵高并没有看清放在案几上的那件物什,昏暗的烛光下,经过简单加工的璞玉棱角圆润,和儒士佩戴的环形玉佩不同,约么有十公分厚,天然巧成,玉表青翠,上面的道道裂纹着实碍眼。
赵高端起面前的爵,放在鼻下仔仔细细的闻了闻,醇浓的酒香沁人心脾,他迫不及待地浅酌一口,口中充满了香浓的酒味。他将视线从薄酒移到了男子身上,瞥了一眼他正在仔细擦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爵,生怕打扰了对面认真的男子。
“先生,这和氏璧上怎会有如此多的裂痕呢?”他伸了伸头,忍不住讷讷的问。
卞和揩拭的手顿了顿,摩挲着上面的裂纹,并没有说话,很久,才将它小心的放进锦盒中。
望着赵高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笑了笑道:“汝可知道公孙鞅公孙先生?”
“哦……公孙先生吾是晓得的,被孝公赐姓商,只是后来死的很惨。”赵高又吞了口薄酒,抿唇道。
“是啊!死的很惨。”卞和长长的叹了口气,忍不住一阵失落。
赵高好似没有发现卞和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在昏暗的光线下,紧张的望着他,兴致勃勃的问:“那先生可否说说那公孙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其实,吾挺佩服他的。”
卞和回过神来,凝视了他许久,嗤笑一声,才淡淡道:“汝真的想知道?”
“喏”赵高望着他那清亮睿智的眼神,笑了笑。
卞和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锦盒,眯了眯眼,赵高见对方沉默了许久,知趣的没有在问下去的打算,他微微抬头轻叹一声,凝视着赵高良久,勾唇微微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