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高烈动了动他的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累吗？”从旅程开始，他们就没有停过脚步，而且一路行来，多是汽车和火车，连他偶尔都会觉得疲累，更何况压着满腹心事的她了。
巩雪一直闭着眼睛，听到他的问话，唇角微微一扬，“不累。”
怕他不信，她想了想，为前一句加了一句注释：“我觉得内心很安宁。”
高烈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巩雪扯起唇角，笑了笑，依旧闭着眼睛，语气轻柔地问：“如果我接下来想自言自语很久，你会不会不想听我啰嗦？”
啰嗦？
转瞬，高烈明白了她的意思。
向他倾诉心事吗？
他眼里的光芒一跳，用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按，“在我面前不要有负担，无论你想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我都能接受。”
谁知，她连停顿的时间都没留给高烈，便低低的对他说了一句：“我爱你。”
紧接着，“我爱你，阿烈。”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的语声明显比刚才要清晰得多了……
高烈有些发懵。
刚刚是谁说的，无论她接下来讲的是好话还是坏话，他都能接受……
可他家姑娘只说了一句，还是一句特别好特别好的话，他却觉得自己接受不了了……
不是接受不了，而是太多的狂喜和激动一下子朝他砸过来，他就算是把身体豁开一个大洞，也盛不下了……
猜到高烈就是这副惊讶到嘴巴微张的模样，巩雪挑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然后唇角微扬地调侃：“怎么，不相信？不相信我收回去啊，只当我没说过。”
“那可不成！！咱可是军人，讲话办事一言九鼎，万万没有说到做不到的，你说是不是，老婆大人。”高烈真是太高兴了！他以为，之前在陵园山谷中的呼喊，都是她发泄情绪时无心喊出来的，可不曾想，她竟然真的，在思绪无比清醒的时候，对他说出这句话。
“是不是嘛，老婆大人。”他家姑娘就是给力，一般不给他希望，一给，就是个威力无比的炸弹，还是幸福牌的。
巩雪用一抹笑容回答了他的“撒娇”。
高烈心情畅快地长呼一口气，随即，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色，“谢谢你，小雪，就算你一辈子不对我讲这句话，我还是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的。可你还是说了，你知不知道，它带给我多深的感动，多大的信心……”
“是你跟我说的，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夫妻之间不要有太多的秘密。”她说。
高烈一愣，他好像是这么说过，但是记不清楚什么时候说过的了……
巩雪撑起身子，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高烈……
“你说得对，夫妻之间不应该有太多的秘密，而且，也不应该作茧自缚，固步自封，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那个人。”她语速缓慢却清晰地说。
她伸出手指，压在高烈的嘴唇上，挡住他想说的话。
“听我说。”
“我刚刚说的那个作茧自缚，固步自封的人，就是我自己。你很好，一直很好。真的，阿烈，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原来我并不清楚这一点，或者说，是阿原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太多，所以我刻意忽略了你。在我们婚后的日子里，你做到了一个丈夫所能做到的一切，你包容我的自私和狭隘，你宽容我的强势和倔强，你陪伴我的孤独和委屈，你教导我的桀骜和清高，你不仅仅是我的丈夫，还是我做人做事的良师益友。可是，就是这样好的你，我却不懂得珍惜。对不起，阿烈，作为你的妻子，我一直不合格。”巩雪表情认真地说。
“唔……”高烈神色焦急地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是被她的手指压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次旅行是你刻意安排的，我欣然接受，是因为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完整的走一遍之前和阿原一起走过的路，好好的，好好的，认真的向他说声再见。”巩雪的眼睛红了……
“华静怡嫂子说的很对，人不能总是沉浸在往事之中，无法自拔。刚刚失去阿原的时候，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头顶的一片晴天，瞬间变成了没有星月的黑夜，漆黑一片，让人悲痛到无法呼吸，连走下一步的勇气都失去了。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什么未来和希望，之后的一生，就让我平静孤单地过去也好。我那时候，固执的认为一个人若是死了，不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留下的，无非就是数不尽的伤痛和无尽的懊悔。我不曾想过，世界上还有一味治愈效果最神奇的药，它的名字，叫做时间。原来这味神奇的药丸，能够冲淡一切，就连最顽固的记忆也会渐渐在它的作用下变得模糊。”
“记忆虽然不那么清晰了，可我们的心却还是会记得，会记得曾经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会记得他为你做过的许许多多细小感动的事，会记得他对你的万般喜欢。想起他的时候，依旧还是会如多年前失去他的时候那样难过和痛楚，可是再不会陷入那样的黑夜，永远也走不出来了。他就像是一颗最亮的星子，活在我的记忆里，我想，有这样闪亮的星子陪伴，带给我更多的是他暖暖的心意。是阿原的离开叫我懂得了，有一些爱着我们的人，他或许再也不能真实的被我们触碰得到，甚至，连他的声音我们都不能再听得到，即便是这样，我也相信，他确实还在另一个地方默默地爱着他所爱的人。”巩雪垂下眼睫……
“阿原不希望我因为他感到一丝的不快乐，不幸福，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成了我不快乐的根源，他一定会选择主动的离开。可我舍不得，多少年了，我一直舍不得放下，放下和他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所以，我假装坚强，假装快乐，假装做一个他希望成为的人，其实，真实的我，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她问自己。
是啊，真实的巩雪，又是什么样子呢？
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在外人看来，我是个足够冷静，足够强大的人，因为我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吃他们吃不了的苦，忍他们忍不了的伤痛。对他们而言，巩雪就是坚强意志的代名词，是现实版的教科书，就连我自己，也习惯了每天超负荷高强度的训练方式，好像只有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能没有负担没有压力的入睡。事实证明，一份努力一分收获，我确实在军事训练科目中取得了令人骄傲的战绩，可是每一个光环背后，每一次获得如潮的掌声背后，是我认不清方向的迷惘。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努力的攀登山峰，等他费尽千辛万苦登上一座高峰，却发现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在等着他。一座座高峰，山连着山，没有结束，没有尽头，更看不到希望。”
“我不止一次质疑过自己，为什么选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来走，可每当我感到迷惘和困惑的时候，我都会自动把阿原从记忆深处拉出来，做我的挡箭牌。每一次，我都很用力地告诉自己，甚至可以说强迫自己，去接受，去承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原，为了圆他的梦想，为了告慰他的英魂……”说到这里，巩雪还是没能压抑住内心的痛楚和悔恨，她徐徐阖上眼睛，似是艰难的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表情凝重的高烈，“为了向他赎罪。”
“我曾经犯下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如果不是我的自私和无知，阿原……阿原他现在，说不定还好好的活着……是我对不起阿原……是我的错……”她的眼圈迅速地红透，身子微微的颤抖起来。
高烈的眼眸从她娓娓倾诉开始，就再没有沉寂过，眼底的光芒随着她情绪上变化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
看到巩雪那么的难过和自责，他再也无法做到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