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莲花大师后,空空与周猎户父女继续往黑山顶上攀爬。一路上,大家免不了提起刚刚遇到的这位僧人。
走在前面的周猎户啧啧称奇道:“我在这山里打了几十年的猎,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莲花洞。没想到,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山洞,里面却宛如仙境一般。”
“爹以前不知道这山洞吗?”阿玲好奇地问。
“知道,这个山洞在咱们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周猎户砍断面前的野草,踩出一条路,然后拉着阿玲他们上来,接着说,“只不过,人们都传说这莲花洞里住着一位高人,他不喜欢别人去打扰他的清静,自己也从来不出山洞,所以直到今天才得以见到真容。”
空空叹息道:“没想到莲花大师竟是一个肢体不全的人。”
“山下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说是这个高人犯了罪,被皇上腰斩,所以变成了这样。不过他命大,仅靠半截身子也活了过来,后来就到这山里修行出家了。”周猎户继续讲着自己的见闻。
空空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惊叹道:“真不简单。下山的时候,我一定要再去拜访一下他,还要向他求教。”
“可是,莲花大师说你会失望而归的。”阿玲有点沮丧地说。
“我相信不会。”空空似乎很有信心,“大师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考验我的决心。即使我们找不到最黑的墨,但肯定也会有另外的收获。”
阿玲看到空空并没有泄气,于是拍手笑道:“哈哈,空空师父总有出人意料的智慧。”
“你们两个跟紧一些,不要走丢了!”因为两人太专注于闲聊,所以跟周猎户之间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如果不是周猎户的这句提醒,恐怕他们连自己走丢都不知道。
忽然,林子里传来了鸟兽的叫声。阿玲紧张地拽住空空的袖子,忐忑不安地问:“这里会不会有老虎啊?”
“不会的,”周猎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压低声音说,“但这山里有云豹。”
眼见阿玲的脸吓得变了颜色,空空连忙安慰她:我们遇到那条巨蟒,都逃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害怕的?阿玲,我给你唱一首青蛙歌吧,这歌还是大师兄教我的呢。一只青蛙呀,四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青蛙呀,八条腿,四只眼睛两张嘴……
“慢着!”空空的歌还没逗笑阿玲,却见周猎户的脸上神情凝重。他伸手拦住了空空和阿玲,盯着地面说:“我觉得这路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从来没见过这些脚印啊?”
空空蹲下身来仔细观察,发现地上果真有一排脚印,看起来比周猎户的还大,于是挠着头说:“这不是人的脚印,人哪有这么大的脚啊?”
“难道真的有豹子?”阿玲一声低呼。
“别怕。”周猎户安慰着女儿,“咱们得赶紧走出这个山谷。”
周猎户在前面开路,空空和阿玲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空空敏感地发现,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林此时变得如死一般寂静,周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就连鸟儿也噤声了,似乎是感觉到潜藏在某处的危险,而停止了婉转的鸣叫。
周猎户忽然停住不动了,身体好似石头一般僵硬。他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草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爹……”阿玲颤抖着声音说,娇小的身子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显然她也看到了什么。
走在最后的空空,小心翼翼地探听着。忽然,他的视线遇到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眸,此刻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那是一只体表呈金黄色,并覆盖有大块深色斑块的豹子!
“看来这只豹盯上咱们了。你们不要怕,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把它引开。记着,一定别动啊!”周猎户低声告诫他们。
周猎户反复叮咛,直到看见他们都趴在地上不动之后,这才慢慢离去。他刚一离开,狡猾的豹子就向前奔去,显然是去追踪自己的猎物了。
“哎呀,它去追我爹了!”阿玲一时情急,一下忘记了周猎户的嘱咐,站起身往前追了几步。忽然,她“哎哟”一声,腿一软,身体直直地往下落去。当屁股接触到地面后,她感到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抬起头哭着喊道:“空空,快来救我,我掉进陷阱里了!”
空空连忙跑过去,趴在陷阱边上,只见阿玲跌坐在那底下,腿上还带着个锈迹斑斑的铁夹子,便连忙安慰她说:“阿玲,别怕,我在这儿。等着,我这就下去救你。”
他跑到旁边的草丛里翻着,终于找到一根合心的木棍。他目测了一下木棍的长度,点了点头,把它拖到陷阱边上,然后抓住其中的一头伸给了阿玲:“阿玲,快点儿抓住木棍往上爬。”
阿玲欠起身够了够木棍,被铁夹夹住的腿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于是她哭丧着脸说:“空空,我的腿受伤了爬不动,你别管我了。快点往山上爬吧,方丈给你的期限马上就快到了。”
“不行!”空空一口回绝了她,“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这里太危险了。你再忍忍,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看着空空满头大汗的样子,阿玲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自责地说:“空空,都是我不好,耽误了你的时间。你别管我了,我就在这陷阱里等你,你快点去找墨吧!”
“阿玲,你别哭,等着我啊!”说完,空空一溜烟儿地跑掉了。片刻之后,他又拽来一根粗树藤,往洞里扔去。树藤一下子掉到了洞底,扬起很多灰尘。
阿玲被呛得直咳嗽,掩着鼻子说:“空空,你这是做什么?天都要黑了,你快别管我了。”
“你不要再说了,我绝不能扔下你不管。阿玲,你别担心,再忍忍,我这就下来。”空空一边安抚着阿玲,一边顺着树藤往下爬。
“小心!”阿玲忽然看到树藤有一个地方越来越细,好似稍一用力马上就会断掉。偏偏空空没有察觉,继续往下爬着,阿玲刚提醒完他,就听到“啪”的一声,树藤断了。
“哎哟!”空空的惊呼划破了山林的寂静。他挣扎着重重地落到了陷阱底部,再次扬起漫天的尘土。
“空空—”灰土中传来了阿玲的问询。
“我没事。”空空呼扇着袖子,挥了挥土,然后望着洞口无奈地说,“不过,这下咱们两个都要待在这里了。”
“空空,都是我连累了你……”
空空苦笑着:“也许这是对我的报应吧。为了赢得这次比赛,为了能参加论禅大会,我费尽心思,处处与没了竞争,甚至心里一直在祈祷他失败。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害怕。”
望着空空眼中的脆弱,阿玲有些担心,于是轻声问道:“空空,你这是怎么了?”
“阿玲,我真的很害怕。”空空靠向洞壁,将头埋在双膝间,小声说,“从小到大,我从没这么渴望胜利。为了达成所愿,我伤害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阿玲,我必须拥有这次机会。”
空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阿玲在一旁动容地轻声劝他:“空空,你别急,你一定能参加这次论禅大会的。”
“可是现在……”空空抬头望着洞口叹了口气,“两位师兄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我一定不能辜负他们,一定要找到世上最黑的墨!”
“空空,”阿玲忍着腿上的剧痛,欠了欠身子,紧紧拉住空空的手,“咱们是好朋友,你有困难,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阿玲、空空,你们在哪里?”洞口上方传来周猎户的呼唤声。
“是我爹!我们有救了!”阿玲喜极而泣地赶忙回应,“爹,我们在这儿—”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当空空被周猎户从陷阱中救出之后,对完成目标更有信心了。因为阿玲的腿受了伤,所以周猎户背着她走,三人的行进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历经千辛万苦,三人终于爬到了山顶。阿玲指着位于山顶空地上的一块巨石兴奋地叫道:“空空,你看,那里有块黑石!”
空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巨大的圆形黑石正屹立在那里。
“这石头黑得发亮,难道就是我们要找的黑石?”空空喜出望外,赶紧跑过去,轻轻抚摸着巨石,手感冰凉。
“空空,这就是最黑的墨吗?”阿玲充满期待地问。空空拿不定主意,摇了摇头。眼见阿玲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连忙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黑的墨,但起码它是我们目前知道的最黑的东西了。我们先敲一块带下去吧。”
于是,在周猎户的帮助下,空空叮叮咣咣敲了一阵,才终于敲下一块巴掌大的黑石来。
阿玲望望天色,担忧地说:“空空,天色不早了,距离方丈给你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我们快些下山吧。”
这下山的路比上山容易多了,在周猎户的带领下,空空终于在天黑前返回了法王寺。
当他出现在法王寺时,有不少和尚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更有人激动地大呼:“师父,师父,空空回来了!”
空空距离方丈室越来越近了,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跑来,站在大雄宝殿外,泪流满面地看着他。那一双美目中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和心酸。
空空心中一动,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那贵妇。她身穿湘绮裙,耳戴明月珠,两道黛眉浅颦微蹙,似嗔似怨,仿若空谷幽兰。
空空虽然与她素未谋面,但自女子身上传来的那种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心跳如鼓,犹如心中一直期盼的那种……
“空空!”平地一声惊雷,方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阿弥陀佛。”空空这才如梦方醒,急匆匆地向贵妇合掌问候。
贵妇似乎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泪如雨下,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嘴里一边如诉如泣地喊着:“空空……”
空空害怕地后退了几步,躲过贵妇伸过来的手。他困惑地看向方丈:“师父,她是……”
“她是借宿在这里的一位施主。”方丈提醒似的瞥了贵妇一眼,然后面色如常地问空空,“你可找到了这天底下最黑的墨?”
空空这才想起自己怀里揣着的东西,连忙献宝似的掏出来举到方丈面前:“师父,您看这个,我们现在就来试试它是不是天底下最黑的墨吧。”
“好,我们这就去试一试。”说完,方丈牵着空空的手往大殿走去。在经过贵妇的身边时,他低声说:“施主,你该离开了。”
贵妇身子一颤,似乎受了什么打击,瘫软地倚靠在殿门上。她注视着空空的背影,默默流下了两道清泪,心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
似乎是感应到她悲切的视线,空空缓缓地回过头,与贵妇四目相接。她眼中那悲痛欲绝的神色让空空心里堵得难受,直到他被方丈拉进了大殿都还神志恍惚,满脑子都是那双含泪的眼睛。
“空空,你不是要试墨吗?怎么还不开始?”
空空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癫师兄已经摆好了水和砚,只等着他研磨。
空空望着方丈,不解地问:“师父,刚才那位女施主为什么哭泣?弟子心里好生不安。”
方丈先是一怔,随后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心里可能想起了悲痛之事。”
“她怎么知道我叫空空?”
“空空是皇上封的黄袍和尚,天下闻名,知空空者何止一二人。”方丈仍旧十分平静。
“可是……”空空摸着胸口说,“我怎么觉得她总在我心里晃动,这感觉好奇怪。”
“啪嗒!”方丈手中的茶碗盖猛地落到了茶碗上,他正色道:“空空,你以天下为己任,天下所有人都应该在你心里。”
空空这才记起师父往日的教导,忙收敛心神道:“谢师父教诲,弟子明白了。不过,弟子还有一件事情。”
“你且说来听听。”方丈见他不再想贵妇的事,心里松了口气,也换了和蔼的语气。
“天下真有最黑的墨吗?”
方丈却不答反问:“如果没有,那你为什么还去寻找?”
“我只是想试试。”空空说着向癫师兄点了点头,癫师兄慢慢地往砚台里加上水。空空捏着千辛万苦才觅得的黑石,匀速将其研细,而方丈则坐在一旁品茶。虽说是品茶,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却是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碍于方丈的地位,没人敢发问,都只好围着空空,看他研墨。
只见黑石在水中慢慢化开,原本清澈的水变得一团漆黑。
空空终于放下手中剩下的黑石,朗声说:“师父,弟子已经按规矩磨满三个时辰了。”
方丈笑道:“可以试墨了。素墨大师请来了吗?”“来啦!来啦!”恰巧素墨和尚抱着几卷纸正走进来,好似孩子一样兴冲冲地说,“我听说空空找到了世上最黑的墨,是吗?”
“这是不是最黑的墨,还得请您来判定。”方丈连忙起身,将素墨大师领至空空身旁。
素墨大师平素喜书画,对文房四宝更是颇有研究。此刻望着砚台里浓重的墨汁,他心花怒放,急忙摊开纸张,拿笔蘸了一点墨,仔细润起笔来。
当墨迹在雪白的纸上渐渐渲染成一朵花时,素墨大师大声赞道:“好墨!这墨,色正,黑得幽深,不见深浅;形端,状如牛奶,浑然如凝,不见沉淀。以笔蘸之,油润而不滑,不滴不洇。真是好墨啊!”
方丈却似乎并不满意,只是冲素墨大师说:“运笔方知真假。”
素墨点点头,挥笔在纸上写出一个浑厚的“一”字。“运笔如饮,畅舒……咦?”素墨的话还未说完,却转而惊讶地叫了一声。
和尚们见他盯着宣纸发呆,连忙围了过去,看到他写的那个“一”字,顿时惊讶声此起彼伏,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了?”方丈忙问。
素墨搁下笔,困惑地说:“奇怪啊,方丈,真是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空空也走到桌前,却看到纸上那个“一”字正在由黑色变为红色。
“师父,这……”空空显然也被吓到了,不解地望着方丈。
“空空,你的答案是什么?这就是天下最黑的墨?”方丈反问道。
空空摇摇头说:“弟子也不明白。”
方丈淡淡笑道:“黑山之石,我早就见过。晴天里,这石头黑得油亮,阴天则呈隐隐发红状。完整的时候,是黑色;敲下来一小块,磨成粉末,则是鲜红色。这,就是造化的神奇。”
“佛说的万物无形,就是这样吧?”空空若有所思地说。
“对。”方丈赞许道,“空空,你现在明白了吗?”空空望着那红色的字迹,仍然有些困惑:“这不是最黑的墨,那么,最黑的墨在哪里呢?”
方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空空身后问:“没了呢?他怎么不在?难道他放弃论禅大会了?”
“没了师兄他……”空空刚要把在黑山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师父,却听到殿门外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师父,我不会放弃的!”
空空扭头看去,看到没了表情漠然地站在那里。他盯着空空说:“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所以,请师父允许我和空空明天上午在大殿之上决一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