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防《霍小玉传》历来被人称为写得极有文采,不过文中骈文比例也不大,共七组十六句,分别是:1.开头写李益:“思得佳偶,博求名妓”;2.媒妁鲍十一娘介绍霍小玉:“不邀财货,但慕风流”;3.李益与霍小玉盟誓:“引谕山河,指诚日月”;4.写景:“时春物尚馀,夏景初丽”;5.霍小玉想念李益:“博求师巫,遍询卜筮”;6.时人对霍小玉坚情、李益负心的反应:“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7.黄衫客:“丰神隽美,衣服轻华”。七组骈句承担了写人、写景、叙事的功能,可谓全面。
白行简《李娃传》则只有写景两句:“竹树葱蒨,池榭幽绝。”
许尧佐《柳氏传》正文中只有一组骈句,是介绍柳氏“喜谈谑,善讴咏”。结尾部分的作者议论中则有较多骈句:“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增,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其他地方无骈文。
元稹《莺莺传》仅两处有骈句:1.莺莺对张生说:“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2.莺莺写给张生的信中有数句骈文:“幽会未终,惊魂已断”,“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泪痕在竹,愁绪萦丝”,而莺莺信中的骈文不足全信的15%,在全文的比例约2%。《莺莺传》为早期的才子佳人题材的小说代表作之一,但骈文并不多,可见当时的写作风气。
不过,裴铏的《传奇》中骈文承担的功能则是多样的:
1.人物形貌描写。如《郑德璘》中写韦女:“韦氏美而艳,琼英腻云,莲蕊莹波,露耀蕣姿,月鲜珠彩。”
2.人物神情描写。如《昆仑奴》中写崔生在昆仑奴帮助下夜入一品宅见红绡妓:“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
3.人物心理刻画。《昆仑奴》中,红绡妓对崔生述说在一品宅中的苦闷:“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著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
4.写景。如《封陟》中,写封陟“书堂之畔,景象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昼阒。烟锁筜篁之翠节,露滋踯躅之红葩。薜蔓衣垣,苔茸毯砌。”
5.人物行为描述。《封陟》描写封陟潜心研读古籍,将人物行为的描写与景物描写相结合:“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郑德璘》写郑德璘“中间涉洞庭,历湘潭”。
6.场面描写。《文箫》中“天地黯晦,风雷震怒,摆裂帐帷,倾覆香几”。
7.描写建筑、器物。《裴航》中写建筑“俄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江叟》中写江叟笛声:“仙师因令取笛而吹之,一气清逸,五音激越,驱泉迸山,引雁行低,槁叶辞林,轻云出岫。”
对于裴铏的《传奇》,学界大多认为其中夹杂有较多的骈文,比如陈文新就这样断定:“《传奇》的语言,以骈俪化为特征。”“《传奇》的描写语言,多用对句。”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页281、282。如果大体言之,这样的论断并无不妥,但是假若从骈体小说的角度考察《传奇》的话,其结论自然会有差异。
笔者对《传奇》版本使用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此版本收录31篇小说。的所有31篇小说中的骈文情况逐一进行了统计,具体情况如下:
1.《孙恪》:骈文约6.7%。集中于小说的前半部分,用于描写美人形貌、器物和议论性对话中。综合功能。
2.《昆仑奴》:骈文约6%。描写人物风度形貌、心理、动作。综合功能。
3.《郑德璘》:骈文约2.5%,共三组六句22字。叙事、描写美人形貌。
4.《崔炜》:骈文不足1%,仅二组共16字。写人物行为、形体。
5.《聂隐娘》:骈文约1%,共二组四句共20字。描写景物、议论。
6.《许栖岩》:骈文不足1.5%,共二组四句16字。写景。
7.《韦自东》:无骈文。
8.《周邯》:骈文不足3%,二组四句16字。对话中的叙事。
9.《樊夫人》:无骈文。
10.《薛昭》:无骈文。
11.《元柳二公》:骈文约1.5%,四组六句共38字。描写场面、美人。
12.《陈鸾凤》:骈文约1%,一组共6字。叙事。
13.《高昱》:骈文约1.5%,共二组四句16字。写景、叙事。
14.《裴航》:骈文约1.5%,共六组十二句。描写美人形貌、器物。
15.《张无颇》:无骈文。
16.《马拯》:骈文约2%,两组四句16字。对话中叙事。
17.骈体小说《封陟》:骈文约34%。写景、状物、描写美人形貌,及对话中的描写、抒情、叙事、议论。
18.《蒋武》:骈文约1.5%,一组12字。状物。
19.《邓甲》:骈文约1%,一组二句共8字。叙事。
20.《赵合》:骈文约0.5%,一组二句共8字。叙事。
21.《曾季衡》:无骈文。
22.《萧况》:骈文约1%,一组二句共14字。叙事。
23.《姚坤》:无骈文。
24.《文箫》:骈文约6%,六组十二句共50字。描写人物形貌、天气。
25.《江叟》:骈文约2.5%,二组四句共16字。描写笛声。
26.《金刚仙》:无骈文。
27.《卢涵》:骈文约2.5%,二组四句共16字。描写庄稼果蔬、美人形貌。
28.《颜濬》:骈文约2%,二组六句共28字。对话中议论、美人衣饰。
29.《陶尹二君》:骈文约9.6%。俱在对话中,写景、叙事、议论。
30.《宁茵》:骈文约3%,四组八句共36字。描写建筑、叙事。
31.《王居贞》:无骈文。
合计:
一、完全无骈文的8篇,占25.8%;
二、骈文比例3%—10%之间的5篇,占所有篇目的16.1%;
三、骈文比例3%及其以下者(不含无骈文的篇目)17篇,约占所有篇目的54.9%。
四、骈文比例在15%以上者仅有1篇《封陟》。
由此可见,《传奇》中骈文比例在3%及以下者占全部小说的80.6%,比例很大,而一篇小说中的骈文比例在3%及以下者,只能说是属于“零星骈文”的情况;也就是说,《传奇》中五分之四以上的小说只是使用了极少量的骈句而已,远远谈不上“骈俪化”,何况这五分之四的小说中还有8篇是完全没有骈文的。《陶尹二君》的骈文比例约9.6%,且都在对话之中,视之为骈体小说也显得勉强。
称得上骈体小说的只有一篇《封陟》。
《封陟》讲述的是一个名为封陟的孝廉,“貌态洁朗,性颇贞端”,致力于探究古籍,一夜,仙子自空中驾临,“愿持箕帚”,但封陟固执己见,“但自固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仙子留诗后离去。七天后,仙子复来,重申“愿持箕帚”之意,封陟仍然回绝。又过七天,仙子再来,并且说能给封陟仙丹,可以使他长寿且能够遨游仙山灵府,封陟大怒,斥责仙子:“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仙子叹息而返。三年后封陟病故,被太山所追,遇到上元夫人(传说中统领十万玉女名箓的仙女),封陟发现上元夫人就是以前“愿持箕帚”的仙子,上元夫人授命给封陟增加12年寿命。封陟苏醒后追悔痛哭不已。
这篇小说的题材相当独特,从仙子神女与凡人之间的地位看,它与六朝的志怪小说相似:“从六朝人神恋爱故事中,借仙女鬼女之欣然来归,体现男性在天上与人间的无穷魅力。”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页260。封陟多次拒绝上元夫人,但夫人还是对之青睐有加,其原因在于,“我所以恳恳者,为是青牛道士之苗裔。况此时一失,又须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即使在太山,上元夫人仍说:“不能于此人无情”,而在所写的判词里更是为封陟解脱:“封陟性虽执迷,操唯坚洁,实由朴憨,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对封陟仍不能忘情。封陟虽然志行高洁,但是不解风情、缺乏眼光,在这个人物形象身上隐含着与得道成仙失之交臂的遗憾与悔恨,也表达了“隐含作者”这是美国学者W.C.布斯使用的术语,其含义是“这个隐含的作者始终与‘真实的人’不同——不管我们把他当做什么——当他创造自己的作品时,他也就创造了一种自己的优越的替身,‘一个第二自我’”。参见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10月,页169。对封陟的惋惜甚至批判。
《封陟》中的骈文分布均衡,开头部分先写封陟的风度行为:“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典坟,僻于林薮。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既写人又叙事。再写景:“书堂之畔,景象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昼阒。烟锁筜篁之翠节,露滋踯躅之红葩。”写景还是比较清新的。中间部分描写仙子形貌、对话中的叙事、写景、刻画心理及抒情、议论都较多地使用骈文,一直到文章结尾处上元夫人的判词,骈文比例较大,且功能多样,很大程度上主导了全文的美学品格,是一篇较为典型的“综合类”骈体小说。
二
封陟的故事在宋代罗烨编的《醉翁谈录》[宋]罗烨编:《醉翁谈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4月。己集卷二以《封陟不从仙姝命》重现于世,封陟和上元夫人的名字没有改变,基本情节也同裴铏的《封陟》,不同之处有二:一是裴铏《封陟》的骈文比例高达34%,是一篇“综合类”骈体小说,而罗烨的《封陟不从仙姝命》中只有四组八句骈文,骈文比例仅约6.5%,难以称得上骈体小说了,其中的骈文集中于仙姝劝封陟的话和上元夫人的判词中;二是《封陟不从仙姝命》故事结束之后有“醉翁曰”,作者直接发表评论,批评封陟“实无仙风道骨,是故执一而不通也”,即批评封陟无成仙的资质以至于固执而不知变通。
罗烨将骈体小说的《封陟》改编为非骈体小说的《封陟不从仙姝命》,不过《醉翁谈录》中也有不折不扣的骈体小说,甲集卷二的“私情公案”中的《张氏夜奔吕星哥》就是一篇“应用文类”骈体小说。
《张氏夜奔吕星哥》属于才子佳人题材,讲述表兄妹张氏和吕星哥,自小由父母指腹为婚,二人长大后感情日笃,后张氏祖父将张氏改许陈枢密之子为妻,张氏与吕星哥闻讯后非常痛苦,一夜,张氏找到吕星哥,表达愿意同吕星哥私奔之意,吕星哥惊喜交加,遂深夜逃往成都,二人在成都过了一段快乐的生活,第二年,陈枢密探知二人情况,将二人告上成都府,知府(制置)责令二人各写供状一则,后判二人维持夫妻关系而陈枢密之子另娶。
小说中骈文出现于三个位置,一是在文章开端部分叙述张氏与吕星哥的关系及感情,属于骈散相间体式;二是在张氏与吕星哥的供词中,基本上全是骈文;三是成都知府的判词。
小说开端部分的骈文承担了叙事和描写人物形貌的功能。叙事方面,写张氏和吕星哥二人母亲关系融洽:“(下疑落一‘坐’字)则同言笑,行则共步趋”,再写二人青梅竹马:“从此眼嫁眉婚,神交气合,况闻指腹先有其言,将谓齐眉后无少及。自六岁同时入学,共几读书”,叙事还算顺畅。描写方面,集中于写二人形貌:“后二子器质已成,丰姿渐壮,端严可羡,宛如西子之凝妆;莹白堪夸,浑若何郎之付(通‘傅’)粉。似两个雏鸳,如一双乳凤”,句式变化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