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晃①
演员在舞台上具体演绎了一个角色之后,一般都不大情愿再去多说什么。事实上,涉及演员心理创作机制的展开,很多情况也是难以在文字上言喻清楚的。作为《钦差大臣》一剧前一阶段的创作小议,我谨在此简述几点。一果戈理笔下的赫列斯达柯夫当然是一个极其浅薄、庸俗无聊的家伙。但是果戈理在相关的提示中却写道:“扮演者愈是将赫列斯达柯夫处理得率真和单纯,就愈会成功。”显然,果戈理并不想将赫列斯达柯夫刻画成一个十分可恶的角色,他恰是以为赫列斯达柯夫的稚气,反倒能更好地衬托出沙皇官场的丑恶。这也是《钦差大臣》与一般喜剧的不同之处。这当然也就关系到对赫列斯达柯夫这个人物基调的把握。
在反复整理人物各场的动作之后,我逐渐发现人物在酒醉之后,被接到市长家里吹起大牛的第三幕,似可视为人物基调把握的关键。
如果仅将此场动作定为胡乱吹牛,就必然会将人物定格在一个职业骗子的框架里,使喜剧效果沦为骗与被骗的一般套路,也就必然会偏离果戈理的初衷。考虑再三,我最后将人物这场戏命名为“醉圆美梦”。他乘着酒兴,借着周边人物滚滚而来的庸俗恶浪,这些年在彼得堡想入非非做过的白日梦,一下子被掀起、被激荡。那些零零碎碎的梦境,忽然圆通了起来,连贯了起来,膨胀发酵了起来。境由心生,一切荒诞不经的想象,此刻都变成了梦境中的真实体验。与其说他此时是在欺骗别人,不如更确切地说此刻他实实在在已经骗倒了自己。
动作是“圆”。圆通,圆融,圆满。圆得愈加陶醉,圆得周身发烫,浑身解数。圆得房子打转,一股急流,穿堂而过,真情实感,左右逢源,天花乱坠,四座生风。此时此刻,他说的一切,都不是假话,而是梦话。梦话率真、单纯,虽花里胡哨、零乱不堪,却感觉美妙。
当我将这个动作有意识地牢牢掌握之后,演员创作下意识的闸门,似乎也就自然而然得以开启。一天演出时,当赫列斯达柯夫说道:“……打牌!打得筋疲力尽,累得不得了,我一口气跑上四楼,跟那个谁说,叫他们不要来打扰我,我要休息我要睡觉……”瘫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情不自禁,我脱口而出了几句奶声惬意的水词:“……睡了,不说话了……睡一会儿,睡觉觉……”他一时根本就完全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这美好唤起了他幼时母亲哄他睡觉时的甜美记忆。这一完全进入自在天地的状态呈现,异乎寻常,却在情理之中,场面一下子更显生动,在剧场起到了良好效果。
通过动作规律产生情感。动作(行动)——体验。演员创作下意识的呈现,是演员深层次的体验。它是感性的,非理性意识事先考虑到的,是自然而然、有机呈现的情感状态。令我感到兴奋的是,在这里我又一次亲切地领会到了我们体系有关动作(行动)——体验、意识——下意识演员创作机制的有效启动。我打算在下一轮演出时,在这里,闭上眼睛,再停顿五六秒钟。静场,神仙走过。令此细节延伸一下。三幕“醉圆”动作的确定,关系到人物基调的把握。由此顺延,为人物四幕的顺藤摸瓜、淋漓尽致、疯起浪漫、高潮尽兴,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也为人物二幕挣脱困境的勇气和冲动,寻得了相应的适度和依附相承的色彩依据。
二
在我的演员生涯里,对我要扮演的人物(不是所有的人物)展开构思时,我喜欢寻找一个很形象的东西来比喻我要创造的角色。它不一定非得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比如一扇厚重的木门、一座讲究的庭园、一把咯咯作响的旧椅子,等等,只要它能激起我的想象,都可能引起我的兴趣。它如果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当然就更好。这是我一个不愿意明说出来的小秘密,我也无须非要征求别人的认可。我只是希望能由此迅速、直观地感觉到角色的基本形态、精神品质、外在风貌、内部积淀。
我记得苏联曾有人以一只花蝴蝶作为赫列斯达柯夫角色的种子,我舍弃了。因为以我现在的具体条件,我不想将人物定格在二十几岁的年龄阶段。我想我塑造一个三十几岁的赫列斯达柯夫,应该是能争取达到的。
不事声张,一番考量。我仿佛看见了在彼得堡一家高档商铺的橱窗里,有一件耀眼的燕尾服,它让我眼睛一亮,心里有了几分触动。
赫列斯达柯夫在第二幕曾说过:“……说什么,也得穿彼得堡的服装回家。”
是的,赫列斯达柯夫一到彼得堡,最先引起他强烈虚荣心的应该就是那件燕尾服。当时,他在街上,走在有那样穿戴的人跟前,顿时感觉自己矮了一大截。有那样的穿戴是一种体面,一种身份。那样的穿戴,并不需要非得有什么学识,有什么本领,只要多花上些钱就能办到。那套耀眼的燕尾服,哪怕是套在一个稻草扎成的架子上,照样光彩照人,夺人眼球。这就是赫列斯达柯夫。
一件燕尾服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但是演员可以适当假设。我们可以假设它也有一些简单肤浅的想法。它当然是希望能穿戴在一个有身材、有风度、形体敏捷、神情活泼的人身上。那一定神气非凡,引人称羡。这就是赫列斯达柯夫。
这套燕尾服当然也更希望出现在一些舞会上,亮相在夫人和小姐们的面前,它理所当然会激起某些浪漫的场面,迷人的浪花,令人兴奋,想入非非。这就是赫列斯达柯夫。……
围绕这套耀眼的燕尾服展开的人物想象,在形体手段的选择上,人物色调和节奏的认知上,给予我很多的启示。
三
出演赫列斯达柯夫,我首先考虑到的是我与角色在年龄上的差距。影视表演,由于镜头逼近的选择,演员面部的岁月沧桑、肌理线条,会是塑造一个年轻角色的无情障碍。而舞台表演却与观众有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却是演员可动用技巧的空间。从《钦差大臣》排演一开始,我就强烈地意识到,形体语汇、速度节奏以及内部掌握,是我此次创作主要依凭的手段。
《钦差大臣》是喜剧。专家说过:“喜剧是激情加速度节奏。”在《钦差大臣》整个排练过程中,我始终是卯足了劲。排练场,好些同志多次关照我:“排练不必费太大的劲。”可我却不敢丝毫吝惜自己的精力。有时候,嗓音疲惫,也生怕不能贴近人物。面临挑战,我必须时时刻刻激情贯注,用心冲刺,以获得形体生活及内部节奏的真实感,非如此,就无法获得角色的名义。
节奏是艺术手段的组织原则。喜剧节奏必须明快,必须轻盈、亢奋。也就是说,一进排练场,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条情感纤维,都处于严格控制之下,每天都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过程。过程很累,但却兴奋。
形体手段、速度节奏从来是我创作的倚重。我很高兴,《钦差大臣》的排练,让我又一次可从事我的功课。在排练场,人物内心生活脉动的加快,外部点送的灵活机巧,必须刻刻留心,任何细小的形体真实也必须时时注意。我的信念在排演过程中逐渐得到了加强。
如果说,《钦差大臣》的演出,我克服了创作年龄的差距,观众接受了我演绎的赫列斯达柯夫,应该说都是我付出辛劳的结果。
创作仍待继续。这两天我在琢磨,第四幕赫列斯达柯夫疯劲发作,胡闹求婚,他在跃上窗台之后,还可以两臂伸展、下巴昂起、弯腰挺胸,在完美地摆好一个跳水姿势之后,再缓缓转身对市长说:“假如我自杀了,那您可要吃官司。”这家伙昏天黑地,却顽童一个,令人哭笑不得。
这次排演,以我七十多岁的年纪,出演如此年轻的角色,在业内都会被认为是一件傻事,可这是我们59届的活动,我也顾不得这些了,一路闯去。自演出反映来看,我还是在舞台上抢回来好些年的时光。我因此,也很庆幸自己的勇气。
2010年6月
①195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受教于苏联专家叶·康·列普柯夫斯卡娅和朱端钧、胡导等教授。数十年来始终坚持遵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创造体系,曾主演了数十部中外戏剧。主要话剧作品有:《无事生非》、《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吝啬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个黑人中士之死》、《背叛》、SORRY、《秦王李世民》、《年青的一代》、《青春谣》、《战斗的青春》、《最后一幕》、《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美国来的妻子》、《正红旗下》等;自导自演《悲悼》;编导及主演《虎行匍匐》;电影作品有:《难忘的战斗》、《拓荒者的足迹》、《女儿经》、《世界屋脊的太阳》、《第一诱惑》等;电视剧作品有:《遗落在湖畔》、《工程师们》、《朱自清》、《雍正王朝》、《忠诚》、《乾隆王朝》、《汉武大帝》、《荣归》等。曾荣获第三届中国话剧“金狮奖”、“文化部优秀话剧艺术工作者”荣誉称号,入选中国话剧百年名人堂,第八届、十九届中国电视“飞天奖”、第十七届中国电视“金鹰奖”、建国60周年电视剧突出贡献奖和中国电视“金鹰奖”突出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