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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双溪视野

今年(2003年)6月底,我从台湾地区讲学归来,陈思和告诉我,他已接任《上海文学》主编的职务,邀我为该刊写一篇访台观感。我这次在台湾住了四个多月,时间不能算短,本来该有许多观感可写,但可惜恰逢SARS疫灾期间,不能到处乱跑,大部分时间都困在东吴大学外双溪校区,所见所闻相当有限,写一点观感,就叫做“双溪视野”吧。

专任与兼任

我到台湾东吴大学做客座教授,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

2002年暑期,在山东大学召开的青岛审美教育学术会议上,因会议主持人曾繁仁教授的介绍,我认识了东吴大学校长刘源俊教授,相谈甚欢。刘校长邀请我到东吴大学讲课,我说,我虽在复旦大学执教多年,但已于去年退休了。刘校长说:“文科的情况与理科不同,文科的知识是积累的,年纪愈大,知识愈丰富,只要身体还好,就能在教学上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很想请一些已经退休而身体尚好的老教师为我们东吴大学上课,这对学生很有好处。”刘校长是物理学教授,能对文科的特点有如此深切的理解,的确十分难得,我很愿意到东吴大学体察一下。

我以前有一种从经验中得出的见解,认为综合性大学的校长应由文科出身的人来做才能做得好,如北大校长蔡元培、复旦校长陈望道,前后辉映,因为他们的思路开阔,能发挥各种人才的长处,而理科出身的人思路褊狭,又容易自以为是,往往会觉得自己所学的学科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科学,而别人所学,都无关紧要,而且喜欢以自己学科的规律来规范全体学科,这样就难以领导综合性大学全面发展。记得鲁迅在厦门大学时,曾经以讥讽的口吻说道:我们学文科人的长处,就是能懂得你们学理科的人也是有用的。可见学理科人的褊狭性,由来已久。但现在看来,思路的宽窄,固然与所学的学科不无关系,但主要还在其人的学识和见解。

到台湾东吴大学之后,果然看到他们对退休老教师的作用发挥得很好。许多老教师在退休之后,都转为兼任教授,继续教课,这里有许多高难度的课程都是由他们执教的。对学校说,是教学质量的一种保证。形成此种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校内向有敬老之风,老教师并不因为退休而受冷遇,不致造成“人一走,茶就凉”的感觉;其二,他们作为兼任教师的待遇也相当不错,付出的劳动能得到尊重,没有被轻慢的感觉;其三,在编制上,专任教师的名额本来就较少,东吴大学中文系的专任教师只有二十二名,而课程却有四个层次:本科班、研究班、夜间部专修班、夜间部研究班,光靠专任教师是忙不过来的,许多课程需请兼任教师担任,这样,退休后转为“兼任”的教师仍有自己的地位,并非“多余的人”。有的教师退休后身体还好,同时在几个学校兼课,收入相当可观。而专任教师是不允许随便到外校兼课的,即使要兼,顶多只能兼两个学时,还得要本校批准。这样,既能使专任教师专心于本校教学,又能给兼任教师留下发挥作用的余地。

东吴大学教师人数少,工作量自然就要大些。教授每周必须上满八学时(每学时五十分钟)才算满工作量,不能用其他的工作去折算。系里给我排了三门课,每周九学时。系主任说,这是课时排得最少的了,算是对我的照顾,其他教师都是十几节课,有的近二十节。当然,超时上课有相当高的超时费,教师也都乐意超时。但他们又很羡慕大陆教授们有较多的时间从事研究、写作,而他们则忙于上课。此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也。

另外,这里的研究生不取师徒制,而采用研究班的方式,先由各教师分头上课,到做学位论文时,才指定论文指导教师,该导师也只负责指导论文。这种制度也有它的优越性。盖因师徒制是小生产时代形成的授徒方式,它虽能使师生关系较为亲密,对于得意门生,老师会倾心授艺;但学业单线相传,必然要造成退化,而且此种关系,也容易形成封建性的学界帮派,对学术发展甚为不利。研究班方式,多少可以减轻此种弊病。而且听课的学生多了,教师也必须认真备课,认真讲课,不能采取放野鸭的办法,这样对于提高教学质量也是有好处的。

但刘校长对我说,台湾的学术帮派现象也很严重,这大概又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吧。

钱穆的遭遇

这种学术帮派的危害,在钱穆的遭遇中就可以看出。

钱穆在一九四九年以后,长期居留香港,而且还创办了新亚书院,本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未必非住到台湾去不可。但在大陆进行“文化大革命”期间,蒋介石为了表示尊重文化,要做出一点样子来给世人看,就特地从香港和海外请了一些文化名人到台湾定居,为其装点门面。钱穆就是被请的一位。此外,还有已定居在美国的林语堂和已定居在巴西的张大千等人。

钱穆成名很早,著作等身,他的学术成就是学界公认的,后来还被尊为国学大师。但是,迁到台湾之后,虽被蒋介石奉为上宾,在学界却很受冷遇。除了人事上缺乏渊源关系之外,据说治学方法与台湾学界的主流派不合,亦是一大原因。台湾的学界,以“中央研究院”为主流,原史语所所长傅斯年①治学注重史料,被称为史料学派,这种学派自有它存在的价值,但传衍于今,却很有点排他性,对别的学派不能兼容。其实,钱穆也重史料,早期的成名作《先秦诸子系年》就以考据见长。但是他在长期深入研究的过程中,发觉不能仅重资料,而且必须深研义理,进行理论探讨,故与史料学派的方法略有不同,而这些不同处,就不见容于主流学派。

但钱穆最大的不幸,还不在学界主流派的排挤,而是后来之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当初蒋介石将钱穆、林语堂、张大千请到台湾,答应给他们每人造一幢小洋房,以示优待。张大千挥毫卖画,财源滚滚,无需公款造房,就自己出钱在外双溪交汇处买了一块地皮,虽然这地方当初是不准造房的,但经蒋介石指示相关部门批准,也就造起了一座私人庭院。而钱穆和林语堂则无此财力,也就接受公房了。林语堂的住宅造在阳明山风景区,图样是他自己设计的,中国风格与南欧风格相结合,正适应了他脚踏东西文化的特点。他自己赞美此屋道:“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可见他住在这里是很得意的。林语堂死后,就葬在宅中的园里。钱穆的小洋房造在东吴大学外双溪校区内的一座小山坡上,虽然主人是位国学家,但房子却是完全西式的,美观、明亮、舒适、实用,可见国学家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并不固守传统文化的。钱穆就在此著述、讲学许多年,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依附于政治人物的文人,常常是没有好结果的,即使他并不参与政事,也难免为政治斗争所累。在老蒋统治时期,用公款造两幢小洋房来优待文化名人,当然是小事一桩,这可算古代养士之风的延续,还可传为美谈。但一到老蒋小蒋相继过世,蒋家权势消失之时,这可是公物私用的一个把柄了。那时陈水扁正谋求上台,锋芒甚利,咄咄逼人,他在攻击蒋家长期霸占士林官邸时,顺便把文化名人的公宅私用之事也带了进去。这时,林语堂已死,张大千的房子毕竟是自己出钱造的,于是只有由钱穆来掮末梢了。在政治形势逼迫之下,钱穆只得搬家,虽然他并非无处可搬,但心情是很不愉快的。而且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经不得生气,经不得折腾,于是没有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文化名人的住宅收回之后,其实也并不派什么用场,只是空关着让它霉烂。听说到了龙应台做台北市文化局长时,由文化局拨款修理,作为文化景点开放。现在林语堂故居由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承办,故居陈列之外,还设有咖啡馆,成为阳明山游客的休闲场所;而钱穆故居则由东吴大学代管,时常请名家作钱穆著作的辅导报告。虽然钱穆故居就在我宿舍的下方,与中文系办公室也只有几十米之遥,但我一向疏懒,竟没有去聆听这些报告,也不知盛况如何。故居介绍材料里也提到钱穆晚年搬家之事,但只隐约提及由于某种不愉快的原因,并没有点出陈水扁的攻击。这也无足奇怪,因为现在正是陈水扁当政的时候。

中国的学者文人常想要做王者之师,至少希望能得到统治者的优礼,很以此为荣。其实,他们最得意者,也不过是做个摆设而已,所起的作用,与高级花瓶相似,而一有震动,就被撞得粉碎。钱穆的结局还不是很惨的,无非是带点悲剧性的小喜剧而已。

酒党趣闻

但台湾也有些特立独行的学者文人。

我到台湾不久,就听说那边有个酒党,以酒会友,党徒甚众。有一次,在上海滑稽剧团赴台演出的剧场上,无意中遇见了酒党党魁曾永义教授,他是台静农的学生,在台湾大学执教元明清戏剧小说,所以大陆来的班子,是每戏必看。剧场里当然不是谈话的地方,他说改天请我喝酒慢慢叙谈。果然,不几天,他就派他的酒党党徒开车来接我和另一位客座教授去喝酒,一桌子都是酒党的人。曾永义教授说,他们酒党的宗旨,是尚人不尚黑,盖指简笔字的党字,尚字下面一个儿(此即“人”)字,而不是繁体字的党字,尚字下面一个黑字。因此,他们尊崇人权,反对黑暗政治。但又说,他之所以称党魁,而不称党主席者,是因为酒党绝对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连副党魁都是他封赐的,根本不需民主讨论……

他说得一本正经,别的党徒们也都随声附和,我听得大笑不止。原来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组织,这一切全是讽世之语,但却弄得煞有介事,而且影响很大。听说有一家新开张的酒家,要以“酒党”为店名,想拿曾党魁做招牌,每月可奉送一些好酒,但为曾永义所拒绝,因为这样就陷入了商业化的陷阱,失却以酒会友的本意。有一次,国民党主席连战特地请曾永义喝酒,大有拉拢之意。但曾永义却并不受宠若惊,仍以玩笑对之。他在连战面前摆起老资格来,说:我做酒党党魁有三十多年,比你担任国民党主席的时间要长得多了;只是我们是有党无政,是酒党,不是政党,只喝酒,不玩政治的。的确,曾永义教授几十年来,只是教书、写作、喝酒,从来不做官——包括学官,也不愿意与官场打交道。

东吴大学的文学院院长杨孝荣教授,是酒党副党魁之一。他对文学院院长这个职务倒并不怎么看重,但对能当上酒党副党魁,却非常得意。因为在同一学校工作之便,他常常找机会请我吃饭、喝酒,也常常与我谈他的喝酒经历。他说,他与古龙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喝酒,他还常常帮古龙代笔,古龙小说中凡是胖子而武功高强的,便都是他的创造。杨教授的确很胖,有一次我们一起坐小车出去喝酒,为了他上下车方便,让他坐在司机座旁边,但按台湾的交通条例,坐在前排的人是一定要系安全带的,不料他的肚子大得连安全带都系不上,因不够长也,只好与我调换,坐到不需系安全带的后排去。而杨教授喝酒生涯中最精彩的一笔,是在给古龙守灵的那天晚上。因为古龙嗜酒,他们几个好友就买了许多XO,塞满古龙的棺材,让他做鬼也有好酒喝。但那天天气实在太冷,到得后半夜,都有点打熬不住。倪匡开的头,跑到棺材边说道:“古龙,古龙,今天实在太冷了,借一瓶酒喝喝罢!”就从棺材里拿出一瓶XO,大喝起来,然后把空酒瓶放回棺材里。于是,大家都跑过去向古龙借酒。到得天亮时,古龙棺材里剩下的都是空酒瓶了。

酒党们笑傲江湖,趣事甚多,可惜我与他们接触的时间太短,所知有限,只能略记点滴而已。但从有限的接触中,深感这批酒徒,倒是台湾文坛学界的活水。

台湾的SARS疫情

我是2月中旬到达台湾的,3月初,台湾的媒体就沸沸扬扬地报导起SARS疫情来了。开始时,人们有些隔岸观火的样子,并不十分在意,因为他们报导的是大陆和香港的情况,有些官员和评论家还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这实在是政治意识掩盖了一切,在病疫面前,缺乏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台湾也有两例SARS病,那是台商在香港感染上的。这时只要有严格的防卫措施,问题并不十分严重。但对于疫情后发地区来说,有了别处的经验教训,应该引起充分的警觉了。

大概正因为问题还不十分严重之故,陈水扁政权并不在防治上下功夫,却把它作为政治宣传和政治攻击的材料。他的副手吕秀莲就大叫要把SARS命名为“中国肺炎”,仿佛抓到了什么把柄,可以置对手于死地。而陈水扁则在一次电视转播的大会上,得意洋洋地吹嘘他的“防煞”政绩,说是成功地达到了三个零:零感染,零传出,零死亡。

这种大话,通常是在总结大会上说说的,现在事情才刚刚开始,就当众吹嘘起来,似乎太早了一点。果然,大会结束不久,“三零”之言犹在耳际,感染病例就日见其多了。接着,就爆发出和平医院多人感染事件。4月24日,和平医院封院。25日,和平医院一批医护人员冲出封锁线,擅自跑回家去,经动员和强令,许多人才回到医院。26日,有一位因别的疾病住院的病人,怀疑自己染上了SARS,上吊自杀。而一位二十二岁的护士,因看到这上吊的场面,立即病倒,智力倒退到七岁的水平。在医院门口封锁线外面,围着许多激动的人群,有位病人家属还向市长下跪,要求放他的亲人出来,局面相当混乱。电视台的评论员说,大概因为台湾的老百姓和官员多年来过的是太平日子,所以缺乏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但是,也有一些院外的医护人员,自愿报名,进入和平医院做护理工作。这种精神,深受市民的赞扬。和平医院内,也有勇于负责,甚至以身殉职的医护人员。

和平医院虽然封院,但疫情依然在扩散。桃园、台中、嘉义、高雄、基隆……都出现了SARS感染病例。有些地方还相当严重,如台北县亚东医院发生集体感染,高雄市长庚医院有110名员工安置隔离、十一名医护人员因发烧住进隔离病房,而台北市万华地区则发生社区感染……只是,由于感染的地区多了,虽然有的情况很严重,但已不如和平医院那样轰动了。不过,这时却弄得人人自危起来。

但也有不怕感染,我行我素的。据报导:“桃园县警方12日查获一处职业赌场时,赫然发现大部分赌客戴着口罩赌博,警方事后发现所有赌客必须符合耳温规定才可入内,让值勤的警员不知道要称赞赌场负责人的做法,还是斥责他们‘连戴口罩也能赌’。”

更有甚者,还有发“疫难财”的。口罩是防SARS的必需品,而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台湾的口罩缺货,连医护人员都配给不足,有些妇女只好拿胸罩来改作口罩,真可谓是“一罩难求”。市面上即使有,也卖得很贵。于是有了“立法委员”的谴责:“太贵!太慢!太黑!”但海关仓库里,却囤积着上千万只口罩,据说因为没人报关,不能处理。这种紧张情况,过了很久才得到缓解。

但SARS疫情稍一好转,陈水扁又对他的政敌发动攻势了。他亲自出面,向媒体宣布了一个消息:是他,于4月22日接到新光医院副院长转告某医师的一个求救电话,说是和平医院内已有感染SARS的问题,情况相当危急,反复查明之后,这才有4月24日的封院,和平医院院长的撤职。同时,同民进党有关的媒体上,也连篇累牍地歌颂陈水扁“抗煞”的功劳。给人的印象是:功劳是他陈水扁的,错误是台北市市长的。而台北市市长马英九则是国民党的人。但陈水扁此一举动,却引起了别的党派“立委”的反击,于是,“抗煞”又成为新的党争的焦点。

这样吵闹的结果是,台湾几乎是最后才从疫区中除名。

台湾许多知识分子看透了这套把戏,他们的评价是:陈水扁很会搞竞选,但不会搞建设。

——发表于2003年《上海文学》第十一期

①此处原文错将傅斯年的职务写成“中央研究院原院长”,承蒙谢泳先生指出,得以改正。后又发现下文说钱穆“一直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也不正确,现一并加以改正。谢泳先生给陈思和的信和我给思和的复信,都发表在《上海文学》2004年第1期上,信后还有杂志社的“编者按”,一并附录如下:

山西:谢泳来信

思和兄:

近读《上海文学》十一期吴中杰先生《双溪视野》一文,有一点感想,写给你。

吴文说:“在大陆进行‘文化大革命’期间,蒋介石为了表示尊重文化,要做出一点样子来给世人看,就特地从香港和海外请了一些文化名人到台湾定居,为其装点门面。”

我以为这样评价蒋介石当年的行为,不是知人之论。政治家对文化的态度,要从他的一生来看。蒋在这方面应该说是做得比较好的,这现在已经成了常识,就不细说了。我们不能因为对一个政治家有固定政治评价,就连他对文化的态度也否定了。蒋当年请文化名人回台湾是有诚意的,对他的诚意可以做任何解释,但说他是“装点门面”就有伤忠厚了。因为蒋当年请回去的人,均为一时之选,说蒋“装点门面”,对他们也不公。

同一文章另一处说:“台湾的学界,以‘中央研究院’为主流,原院长傅斯年治学注重史料,被称为史料学派,这种学派自有它存在的价值,但传衍于今,却很有点排他性,对别的学派不能兼容。”

傅斯年从未做过中研院院长,他只在1940年11月到1941年8月间,做过短期的总干事。早期做过院长的先后是蔡元培、朱家骅(代)、胡适、王世杰、钱思亮和吴大猷。说“史料学派”对别的学派不能兼容,也不准确。因为中研院第一次选院士时,力主郭沫若当选的就有傅斯年,当时郭已是知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了。

《上海文学》是非常严肃的杂志,又以学院风格著称,这些小问题,我意还是要尽量避免。

此祝

文编双安

弟谢泳

2003年11月10日于太原

上海:吴中杰来信

思和:

转来谢泳先生对拙文《双溪视野》的意见,收到。谢谢。因外出探亲,本月7日才回沪,马上又住了几天医院,所以迟复,抱歉。

对于蒋介石的文化态度,各方意见分歧甚大,一时恐难达到一致的认识。大体而言,在大陆,过去是通盘否定,近年则渐有肯定性的意见;在台湾,过去虽有雷震、殷海光、李敖等人的批评性意见,但以颂扬为多,而到了蒋家政治势力消逝以后,则批评的意见、揭露的材料日见其多,有些文章书籍出自当事人或知情人之手,看了真能长见识。我看了两方面的文章,觉得除政治捧场的以外,都有一定的事实根据,都说出了问题的某一方面或某一层面。但政治性人物往往是多面体,需面面观才能看得清楚。而且既然是政治家,当然难免要根据政治形势和政治需要行事。比如蒋在大陆时,曾拉拢过一些文化人,临走时还派飞机抢运,但到台湾之后,却对留在大陆的文化人,一律斥之为“通匪”,对他们的作品也一律查禁,不管他们在大陆是受赞扬的,还是受批判的。而且,无论是在大陆时期还是在台湾时期,蒋对于维护宪法、主张民主的文化人、对于持不同政见的文化人,都采取镇压的办法,也很难说是比较好的文化态度。

至于在六十年代,蒋请了一批文化人到台湾定居之事,倒不是我硬将它与大陆“文革”拉在一起作对比,而是陪我参观的校接待处负责人对我说的:“在大陆进行‘文化大革命’,迫害知识分子时,蒋老先生特地请了一批著名的文化人到台湾来,表现出他对祖国文化和文化人的尊重。”此人是国民党中的一位人物,我想他的话是有一定根据的。否则,我也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其实,早在蒋政权败退到台湾之初,他就曾派出要员,携带巨款,到香港去招揽政客与文人,可惜此时因台湾前途未卜,故收效甚微,蒋介石非常恼火,采取了一些打击措施。台湾的局势是在朝鲜战争之后才稳定下来的,所以六十年代的招揽才能成功。因为知道这些历史背景,我实在无法把此事看得太神圣,而认为实际上是一种政治需要。

既然这是一种政治举措,那么,说“装点门面”也并不为过。而既然要装点门面,当然要请大牌文人,我这样说并没有贬低这些文人的意思。但我觉得,这些文化人虽然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有很大的成就,但也不是不可批评的。我所要说的是,文人应有独立的精神,不该去依附于某种政治权势。这种依附性,正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弱点,也是钱穆晚年悲剧性的根源。我以为我的批评是温和的,试看李敖对他们的批评,那才叫尖锐。但李敖不同于陈水扁,陈是出于一种政治需要,李则是站在法理的立场上来批评,虽然尖锐,也不能说不对。

至于傅斯年,也是一位复杂人物,不能说因为他当年曾力主郭沫若做中研院院士,就不会排斥他人。他是鲁迅的学生,当年办《新潮》杂志还曾得到鲁迅的支持,但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时却联合顾颉刚,与鲁迅斗得很厉害。这就是傅斯年的另一面。近日补看报纸,看到李辉对王世襄的访谈录,其中王说到他在四十年代由梁思成带往中研院史语所求职,傅斯年说,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不配到我们这里来。这也表现出他的排他性。听了解傅斯年情况的人说,傅斯年的行政能力很强,但为人比较霸道。傅的影响很大,据说直到七十年代,史料学派在台湾还是占主流地位。当然,钱穆到台湾定居时,傅斯年已死,后来的事他不能负责。至于说钱穆受到主流派的排挤,也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同时也在朋友间的闲谈中听到。至于傅斯年的职务,则是我弄错了,他不是中研院院长,而是史语所所长,这一点,很感谢谢泳先生的指正。还有,钱穆虽受排挤,但中研院院士还是当上的,时在1968年。拙文中说他没有当上院士,也是搞错了。至为抱歉。

顺颂编安

中杰

2003年12月14日

[编者按]

本刊十一期发表吴中杰先生的《双溪视野》一文后,立即收到山西谢泳先生的来信,对文章里的某些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我们把信转给远在国外探亲的吴先生,前两天吴先生回国,在病中及时给以回信,阐明自己的看法,也承认资料上的疏忽。这样以文会友、坦诚相见、平等交流学术问题,都是本刊所希望达到的一种境界。在此对谢泳先生和吴中杰先生对于本刊的厚爱深表谢意,并希望把这种自由争鸣的学术风气发扬下去,欢迎读者多多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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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岛原创社团出品】(原名:黑道王妃穿越记)注:本故事纯属虚构,架空历史,部分镜头请勿模仿。我决心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中的姑娘是位穿越到瞾国的黑道小姐,但心地还算善良。除了偷钱和打架,也没别的什么嗜好了。处事的原则也不过那么几个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丫恁死你。姑娘人如其名,唤作金贝壳。但正常的言情小说里,是个姑娘总是要被帅小伙驯服的,想要驯服她的帅小伙是瞾国的五皇子凌亲王。但在此之前,这位帅小伙已经成功驯服了另一位姑娘,右相千金薛思思。可老人言岁月如刀,便真的就如刀,这把刀割断了凌亲王同薛思思的缠绵时光,日后,也割断了帅小伙送给金贝壳的木槿花山的筋脉。那一个黄昏下,他对金贝壳提剑抵喉,血溅在木槿花上衬得妖艳。多年后,她犹记得木槿芳存。多年后,他同她一世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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