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蜜月眼看着就要画上一个幽怨的句号，赵来妈也终于体恤下属地出院了。
赵来妈出院两周后，刘爸召唤华丽和赵来回西院儿吃饭。这是华丽第一次以自家人身份登堂入室、坐上饭桌，华丽认为这历史性一刻可以庄严载入他们的婚姻白皮书。赵来一路上只反复叮嘱华丽六个字，少说话，多吃菜。
饭桌上酒肉丰盛，回来吃饭的人也跟提前过年似的齐全。刘爸拿出一瓶茅台，要慰劳这些为赵来妈住院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卒们。刘静是坐了一辆警车回来的，她新婚一年的老公是派出所片儿警胡杨，警察老公放下她，只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绝尘而去执行任务了。刘海涛和他传说中的老婆早早到场。
说是传说，这里头自然有个典故。华丽跟赵来采买结婚用品时见过刘海涛一次，当时他臂弯里是个烫着狮子头，人一笑脸上粉就老掉的女人。大家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华丽低声惊“艳”（不是艳丽而是浓艳的艳）道：“这就是大嫂啊，简直惊为天人！”赵来挤眉弄眼：“非也非也，她不是大嫂，最多算是‘二嫂’，你什么时候看到西院儿出现一个左手戴三四个金戒指的女人，就像首饰专柜促销员的，那才是正牌大嫂！”
果然，在今天的饭桌上，华丽看到了刘海涛身旁这个瘦得像衣裳架上套了一条裙子的女人，左手上果然戴着三个明晃晃的金戒指，右手腕上还戴了一只硕大的黄金贵妃镯，正低头发短信。
刘爸先端起杯：“来来来，这第一杯先庆祝你们的妈妈康复出院，孩子们都辛苦了，干了这一杯！”
赵来妈鲜有的像夏天般热情：“来，海涛，妈给你满上酒，莎莎（大嫂名叫杜莎莎）啊，我住院你可受累了，你美发店的生意那么忙，还要两头跑地照顾我。”
刘爸和赵来妈像表彰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那样，一个劲儿地给刘海涛两口子倒酒夹菜添好话。如果这个饭桌就是个舞台，那唯一的一束光柱就不偏不倚打在这两口子头上了，其他都不过是闲杂人等，会移动的人肉背景板！一口酒辣在华丽嗓子眼儿，怎么也咽不下去——海涛、莎莎统共就去了一趟医院，四舍五入地在医院待了不足半个小时，倒是赵来、刘静跟她像长在赵来妈病床前一样，大兵小将，功过不分，这也太颠倒黑白了。
华丽冲口而出：“妈，刘静为了陪护你都熬成熊猫眼了，赵来和我连丽江七日游都舍弃了，您老人家总得肯定肯定我们的成绩吧。”华丽右手侧就座的刘静，低着头吃菜，在饭桌下悄悄捅了捅华丽。“刘静，你也说两句。”华丽在寻找同盟军。刘静好像饿了一整天：“这盘木耳肉片真好吃，你多吃点。”
莎莎接过话茬：“我这美发店虽小，员工倒有六七个，我是可以关门歇业地去医院伺候妈，可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不干活就没工资拿了。爸这几天都是一个人，给他老人家做饭洗衣服的，不也是要搭上人工花销的。妈到底是个明白人，看得透彻！不像弟妹，太年轻不懂事！”
大嫂这话比她手上的金戒指更晃人，华丽却品出了话里的骨头：“大嫂说得是，我才进这个家门几天啊，以后有什么事我都拿大嫂做榜样吧。”
没容莎莎再接招，刘海涛岔开话题：“来子，你们公司里最近有没有土建工程或者内部装修的活儿，介绍过来给我做。去年我接了几单大生意，天南海北地跑，钱是厚厚地赚，可惜冷落了你嫂子。”赵来赶紧跟刘海涛碰杯：“大哥，我们局里最近倒没听到这股风，我留心帮你问问。”
华丽曾问过刘海涛是做什么的，赵来都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过去了，这会儿才得知刘海涛居然是个财大气粗的工程商。华丽在心底哂笑原来男人之间也是这么互相较劲儿的同时，也暗喜自己这个月的揽储指标能完成了，遂凑话道：“大哥以后能不能在我们储蓄所开个户头，把你的资金周转业务经由我们所处理，这样我也能完成任务，不用月月扣奖金了。”刘海涛挺感兴趣：“好啊，我倒是早就有这个意思。另外，你们所贷款有什么优惠政策？你是自己人嘛！”华丽刚要把业务详细分解阐述，赵来在桌下踩了华丽一脚，脸上仍是一团和气地说：“华丽，你手机响了。”
吃完饭，刘静洗碗，华丽擦桌子扫地，刘海涛和莎莎已经打着呵欠告别了。他们住的是刘爸宾馆分的房，两家之间只隔了一栋楼。当初凭刘爸的资历和贡献，原本可以分得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四室两厅双卫房，结果刘爸为了儿子换成两套不足七十平米的房子。他们老两口住一楼，刘海涛小两口住另一栋家属楼的五楼。
赵来妈端了一大盘水果出来，找来找去没找到刘海涛夫妇，就另拾了一盘水果亲自出门要给他们送过去。刘爸心满意足地感叹：“人家都说我老刘有福，其实我最大的福分就是娶了你们的妈。别人家一窝亲还三天两晌地闹翻天，咱们家虽说都是半路上的亲人，可没红过脸没拌过嘴，这多亏了你妈一碗水端平。”这话像给赵来妈颁了一个诺贝尔和平奖，她拒绝了刘静要代劳跑腿的要求，乐颠颠地出门了。
华丽偷眼看了看赵来，他的脸像今晚的月亮，黑一块白一块的，阴晴难定。华丽觉得好没意思，同样身为媳妇，人家可以吃现成的喝现成的，还有人拿好话哄着，乐颠颠地主动送水果上门。她呢？原本就不求他们给幸福，只求能得到他们的祝福，却被他妈横挑竖捡地看不上，她招谁惹谁了？
华丽怏怏地唤正对着电视啃苹果的赵来：“赵来，我们回家吧。”可能是电视声音太大，他纹丝没动。华丽提高了几分贝喊：“赵来，我想回家！”这下他倒是听到了，皱着眉头凑近华丽：“在这里不能喊我赵来，这是刘家，他们都姓刘，你一口一个赵来地喊，生怕刘爸心里不膈应啊！”额滴神神，华丽觉得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林黛玉初进荣国府！
她白他一眼：“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哪天不得赵来赵来喊上几十遍，偏这会儿喊不得了。我倒是愿意改口喊你刘来，你答应不？”赵来跟华丽咬耳朵：“姑奶奶，你先当会儿哑巴，出了这门我再跟你掰扯！”
又等了一小时，赵来妈才捧着空盘子回来。刘静早回去了，刘爸接过盘子，赵来妈有意无意地表功：“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我一进海涛家，那叫一个乱啊，我就手帮着拾掇拾掇，把水池里的碗碟也给洗了。”刘爸当着华丽他们的面就帮赵来妈揉上了肩膀：“辛苦你了，你刚出院，得多注意身体。”华丽实在待不下去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婆婆如此VIP规格的待遇？
华丽跟赵来告辞出门，华丽走得快，赵来和赵来妈走得慢，影影绰绰里，赵来妈塞给他什么东西，他推脱不要，他妈嘟哝：“你有是你的，我给的才能代表我的心意，替我多问候她几句，到家给我来个电话。”
走出家属楼大门几十米开外，华丽突然急转身，堵住赵来去路。
“说吧，这儿就咱们俩。今晚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为什么刘静用胳膊肘捅我，你拿脚踩我拿眼瞪我？”
“你真是个傻媳妇！我妈一开始把功劳都算到大嫂头上，那是因为她在这个家的身份是后妈，亲生子女什么都能担待，但刘海涛不一样，她越是人前夸他们，他们就越不好意思不做得好一些。她如果越是数落他们的不是，人家索性就更加生分，还可能会到处散布我妈这个后妈苛刻。”
“你妈对他们过分唯唯诺诺，我也懒得计较。我咽不下这口气的是，你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苛刻要求？敢情她是在非亲生儿子的媳妇那里受了窝囊气，到我这个亲生儿子的媳妇面前来发泄一通找平衡！”
“你误会妈了，她是觉得你是她亲生儿子的媳妇，当然能担待得起她这个亲妈的严格要求了，她是为了咱们好，退而求其次也是为了我好。她知道当年她离开我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所以她不允许其他女人再次离开我伤害我。”
“你妈这厚此薄彼的事我就算你勉强解释通了，但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刘海涛谈业务？你明明知道我每个月为了完成揽储任务托了多少人情，说了多少嘴上抹蜂蜜的话。”
“我不让你跟刘海涛谈业务，借手机来电支开你，是以一种不伤和气的方法保护你。刘海涛今天跑出租，明天搞房地产，后天他还能倒卖古董。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西院门口停的那辆红色桑塔纳你瞧见了吧？那就是他从大嫂那里拿了五万块弄回来的一堆破铜废铁，自打晃晃悠悠开进这个家属院就再也没人能把它开出去过，按斤卖都没人要，如今这车成了家属院里老人们晒干菜的棚子，孩子们玩游戏的‘军事掩体’！我妈屋里床底下那堆陶罐子你看到了吗？那是他游说了老爷子十万块钱从西安倒腾回来的文物，但至今无人问津。大嫂的美发店是赚钱不少，但也被他以各种名目搜刮了去不少，所以大嫂也是个苦命人。我怕你也被他给洗脑了，至于你揽储的任务，放心，有我呢，真要是工资被扣光了，我养活你！”
“乖乖隆地洞，这可真是宅门深似海，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好吧，这条也算你过关。我在西院当着刘家人的面对你直呼其名不行，难道我不喊你赵来，别人就忘了你不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忘了你不姓刘吗？真是掩耳盗铃！”
“很多东西只要你不当面点穿，很多人都是默许它含糊存在的。这就是中国人的模糊哲学，特别适合用于我们这种离异家庭，你这朵温室花朵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你干脆跟我说道说道你们家还有什么禁语和禁区，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乖，这才是我的好老婆，其实归纳起来就几条：在西院里不能提赵这个姓；不能我们、你们的说话，要咱们咱们的，这样才显得是一家人；还有不要拿自己跟大嫂比，不要拿刘爸当亲爸，要当成你们单位领导那样；说什么话都得深思熟虑才能吐出来；回东边家里不要提这里，更别提刘静和我妈；但凡有什么事先请示何妈，买礼物也是，宁肯不给我爸买也不能忘了何妈那一份……”
“神啊，救救我吧，你家这么多注意事项和禁忌我就是电脑也记不住啊！要不咱干脆以后两边家里都少回去得了，省得我触犯天条！”
“看在你这小东西肯冒着如此巨大危险嫁给我的份上，我就从了你这心愿吧！但逢年过节总还是要登门的，这些禁忌你千万要融会贯通，免得我带着你回家就像揣颗雷！”
说着走着，华丽才发现走的方向不是回新苑小区那条路。
赵来牵着华丽的手：“好人，再陪我做一件事，我妈出门时塞给我两百块钱，让我买点礼品去看望一个阿姨，今天是这个阿姨的生日。”
“哪个阿姨？你妈怎么不亲自去？”
“这个阿姨不是别人，就是刘爸的前妻——刘海涛的亲妈，她跟刘爸离婚后一直单身一人生活，是个挺可怜的老人。”
华丽甩掉赵来的手：“你妈太过分了，她不是把你当成创可贴就是及时雨，她有没有顾及过你的感受？他们那辈人的感情纠葛凭什么要为难你去填活补偿？刘爸不用去，刘海涛不用代劳，凭什么要你腆着脸皮去碰那个尴尬？”
赵来捧着华丽的脸：“你不用上去，你就在阿姨家楼下的小店喝杯奶茶，我上去看看她就下来。你想啊，我对我妈都这么依顺，将来对你能不好到哪里去？如果我连我妈的难处都不能担待，将来我又能对你好到哪里去？”
这话点到了华丽的死穴。很多过来人都这么说，一个能孝顺父母的男人肯定对自己的老婆错不了。如今的80后男人都是属太阳的，一个个不是嚷嚷着自己累得要死就是难得要死，总在要求他人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啃老族屡见不鲜，自私鬼更是络绎不绝。赵来从离异家庭中长大，在夹缝中生存，他满可以有一百个理由抱怨父母，甚至可以像刘静那样不再登亲生父亲的门，这样做都能博得世人理解，毕竟是父母的离异先让他们童年不幸，成长中饱受孤独和伤害的。难得的是赵来居然不抱怨不逃避，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父母。华丽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体谅他，那就跟刘海涛、大嫂没什么两样了。
华丽跟赵来一起在楼下超市选了些礼品，看着他走进楼道，听着他脚步声由近及远，直到门铃响起……不过半小时，华丽却觉得格外漫长，她不知道她的赵来走进那扇门后会受到一个温良长辈的礼遇，还是一个怨妇的冷遇。华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我这是怎么了？我应该相信赵来能处理好这一切。毕竟，在我没走进他生活之前，他已经是如此这般地生活多年了。甚至，当年的种种情景要比如今的更激烈和决绝，而他不也一关关闯过来了？并且完好地站在我面前说他爱我！我真是杞人忧天了！
如果说爱情让两个人面对面，那婚姻就会让两个人肩并肩。华丽不知道自己对赵来的揪心是不是出自爱情，她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发誓，我要让赵来幸福！要让他尝到生活里所有的好！我要让他曾经遭受的所有苦都一去不复返！
赵来一路小跑着下楼时，华丽已经被自己的誓言感动得眼泛泪光、血脉沸腾，她霸道地圈住他脖子：“赵来赵来赵来，我允许你走进我的世界，但不允许你在我的世界走来走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有能力让你幸福！”
赵来的吻不管不顾地盖上来，华丽笑着骂他臭流氓。他笑：“毛主席语录第三十八条，凡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亲热行为都不是耍流氓！”
“毛主席语录只有三十三条，你就胆大妄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