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梅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差不多两月有余。这两个月她似乎把什么都想通了，为了鸣鹤班的前途，爹这么做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何况又有指腹为婚的前提。所以，她对冯雪梅、对杨月樵也原谅了。当然，这次婚事风波中，受了委屈的是她，她不但失去了心上人，还失去了亲生的骨肉……可是，这一切，她最后都默认了。
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
等她从炕上爬起，走出闺房时，精神便好多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把一只玉翠手镯儿从腕上抹下，对冯雪梅说：“把这个留给她做个纪念吧。”
说着，看一眼躺在摇篮里的梦雪。梦雪的眉眼儿都极像杨月樵。她向冯梦梅张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地叫着，可爱极了！
冯梦梅心里猛地揪了一下，扭头离开摇篮，不敢再去看她。
冯雪梅一见这玉翠手镯，非常纳闷。因为她从不知道妹妹有这个东西。她想问问冯梦梅从哪儿弄来的？却没有问。接过那只手镯儿，仔细地看着，发现里边竟刻了二个暗字：“梦雪”，猜想是梦梅为了做纪念，特地现买来又刻了字的，便说：“我先替她收起来吧。”
从此，冯梦梅对家人视如路人，仿佛她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冷着脸进进出出，甚至对梦雪也不再看一眼。每天早起，把自己打扮整齐，一身素淡，走出家门，在城里闲逛。人们发现，冯家二小姐成熟了、丰满了，也越发光彩照人。一些浮浪子弟便追逐如蝇，但见她一副冷艳、倨傲，亦不敢轻薄。
冯鸣鹤想管束冯梦梅，可她不哼不哈，也不理睬，弄得冯鸣鹤无奈，只好放任自流。但又不放心她的安全，便令柳少秋每日跟随其后，盯着她。柳少秋也不敢靠近她的身边，只能远远地瞄着她的身影。冯梦梅明明知道，也不予理会，仍我行我素。她认为在这场婚配中，只有柳少秋最高兴，以为从此便可得到她了。然而，这使她对柳少秋更加鄙视、更加恼恨，已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从此再不理他，让他做美梦去吧！
一天，冯梦梅走在街上，忽见满街都是游行的学生，他们打着横幅标语，手中举着小旗，喊着口号：
“停止内战！熄灭战火！”
“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
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向市区行进。
冯梦梅站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披件黑丝绒大氅，越发显得风度超群，引得游行的学生忍不住都驻足看她。
这时，走在前面维持队伍秩序的一高个儿青年发现了她，不由惊喜地冲到她的面前，叫道：“冯小姐！”
冯梦梅看他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以为又是戏迷，便笑着问：“你是谁？”
青年说：“冯小姐健忘了，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我是耿若渔呀。”
冯梦梅立即认出来，这正是几月前在舞台上散发传单的耿若渔。可他为什么要化装呢？便说：“你看我，一时竟认不出来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耿若渔说：“我们游行去市政府请愿，冯小姐跟我们一起参加吧。”
耿若渔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客气话，谁知冯梦梅却忽然来了兴致，说：“好哇！我跟你们去！”
说完，就真的随耿若渔挤进游行队伍，跟着大家一齐往前走。周围的学生不约而同发出一片欢呼声：
“欢迎冯小姐参加民主队伍！”
“各行各业，团结一心！只要和平，不要内战！”
当时，学生中原来就有许多崇拜冯梦梅的捧家，有些人即便不是捧家，也都知红伶冯梦梅其名。今日亲眼目睹真人，发现她比台上、比想象中的更有光彩、更漂亮、更动人！所以，这些人都纷纷为她的加入游行鼓掌喝彩。对于大家所表现出的这份激动、狂热，冯梦梅既感动，又开心，便一直跟着这支游行队伍继续沿着大街，缓缓向市政府涌动。
柳少秋也被裹挟在游行的队伍中，勉强能看得见冯梦梅晃动的背影和她高举在手中的一面红色小旗。
冯梦梅被周围学生的热情鼓动着，接过他们递给她的一面小旗，同他们一起挥动着，一起呼喊着口号，走在游行队伍的人群中，兴致勃勃。她感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好的心情、这样振奋的精神，感觉自己又重新找回了青春的活力。
这天的天气也格外好，天空显得格外清澈，连吹在脸颊上的风也是甜的，温柔得令人心醉。
街道两边站满了观看的市民，他们指指点点，有些人是在看游行队伍中的冯梦梅。
冯梦梅感受着人们的目光，便不时举起手中的小旗向两边的人群挥动致意，美丽激动的脸上涌满潮红、漾满笑容。许多 人都觉得她是在向自己招手，是在向自己微笑。于是，又有不少市民加入游行队伍，追随在冯梦梅的身后、周围，一齐涌近市府。
新闻记者纷纷上前抢下冯梦梅挥舞小旗、高喊口号的镜头。那上边也同时摄下了高喊口号的柳少秋。他为了监护冯梦梅而夹进了游行队伍，也为了与别人保持一致，便和大家一齐举拳头，喊口号。
市府门前早已布置了三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凌厉的寒光。游行队伍见这个阵势，便渐渐停止了前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只见耿若渔和另外几个人走过去，在同一位军官激烈地交涉着。军官面目冷漠，无动于衷。
趁耿若渔等人与那军官交涉之机，游行队伍便蹲在地上休息。他们经过环城游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心情自然轻松，毫无防范。
忽然，从街两边的胡同里突如其来地冲出两队骑警，朝游行队伍中横冲直撞过来。队伍顿时大乱，人人便四散逃逸。
冯梦梅开始时被这意外的风云突变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后来听有人喊“冯小姐快跑”，心里方才醒悟，便在纷乱中被人架着胳膊连拉带拽，向一个胡同口跑去。一边跑着，一边躲闪着马匹的冲撞。跑到那胡同口再回头看去，恰好看见耿若渔被几个士兵架着推上了一辆大卡车，只听他大叫了一声后，汽车就冒着蓝烟开走了。
冯梦梅下意识地说：“他被他们抓走了！”
柳少秋一边拉她往胡同里跑，一边说：“你管谁被谁抓走干什么，我们快跑吧！”
冯梦梅这才看清拉着自己跑的竟是柳少秋，便突然推开他，说：“你跑你的去吧！”喊完，冯梦梅又掉头往回跑，跑到方才那条市府前的大街上。只几分钟，这里已经人去街空，地上到处都是扔掉的小旗、标语，有如秋风里的落叶，斑驳满地，却又壮美无比。
几个骑警立在路口，与眼前的遍地狼藉恰好构成一道完美的风景。
冯梦梅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根电线杆底下，孤零零地看着，手中还握着那面红色的小旗。
一名英俊的年轻骑警骑马走到近前，朝冯梦梅叫了一声：“冯小姐！”然后从马上俯下身来。
她以为他要有什么不轨行为，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只是从她手中夺过那面小旗，扔在脚下，说：“冯小姐，你拿这种东西在这里很危险，赶快回家去吧。”
说完对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是那么年轻，在他俯身面对她时，她看见他的唇上还没有胡须，她便也对他笑笑，说：“谢谢你。”
他说：“我看过你演的戏。”
他又对她笑一笑。
他听见同伴在叫他，便对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策马而去，背影是那般笔挺而潇洒。
不知他刚才是否也曾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冯梦梅边这样想着，边转身往回走。
她看见柳少秋还缩头缩脑地等在胡同口，便装作没看见，昂扬地从他面前径直走过去。
六
已经半年没有唱戏，家中的经济越发拮据，杨月樵便同冯鸣鹤商议，想在永乐戏院再唱些日子。冯鸣鹤说：“兵荒马乱的，哪里还会有人看戏？”
杨月樵说：“只要唱总会有人看，不然，这样在家坐吃山空总不是个办法，谁知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出头儿？”
冯鸣鹤说：“也是，我们不唱戏也干不了别的。”
冯鸣鹤把这话对冯梦梅说了，冯梦梅说：“要唱你们唱，反正我不唱。”
自办了冯雪梅、杨月樵的婚事之后，冯鸣鹤对冯梦梅一直像欠了点什么，怎么都硬不起来，便只有随她去了。
冯梦梅不出去唱，就只好叫冯雪梅出去唱了。
这段时间，冯雪梅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梦雪的身上了，不管自己走到哪儿，只要那边梦雪一声哭叫，她准会立即听见并即刻跑过去，抱起她，撩起衣襟，露出一对丰满的乳房，任梦雪叼住一只，抓住一只，心身便溢满了无边无际的喜悦。
谁会怀疑她不是真正的母亲呢？只要看着她终日凸起在布衫里面活泼蹦跳的双乳，看到永远被汹涌的奶水泅湿的前襟，看一眼她面对梦雪时的那副无比幸福的神态，连杨月樵都感到妒忌。他说：“你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梦雪，连我都给忘了。”
是的，自从有了梦雪，她已失却了新婚燕尔时的那份激情、那种主动，让杨月樵明显地感到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勉强应付。
便问：“你怎么了？”
她却说：“我也不知道。”
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唉！”
她听了，也只一笑，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但是，无论她还有没有那种激情，现在她都不能不抱着梦雪去戏院唱戏。
正如杨月樵所料，只要唱就有人听，虽不及过去那般踊跃，却总是有人看的。这些观众有的是苦中求乐，有些是铁杆戏迷，更多是百无聊赖，已长时间无什么娱乐，来戏园散心驱愁的……反正，每天总有五六成的座，不白唱。
冯雪梅上台演戏时，梦雪就放在后台的摇篮里，由王月仙和冯鸣鹤照看。冯雪梅只要一下台，就先奔到摇篮边，抱起梦雪，亲一亲，喂喂奶。
这天，她刚抱起梦雪，便有人进来，送给她一束鲜花，冯雪梅说：“放一边吧。”
等送花人离去，她放下梦雪，过去打开鲜花，取出片子，上面又是张正卿。连着一个星期，天天不落，张正卿一如既往，每天都准时派人送花来。
自从城门相遇，张正卿亲自驱车送她们姐妹回家后，冯雪梅对张正卿的恐惧心理消除了大半，她觉得张正卿这人也很好。文质彬彬，客客气气，人也很帅气。她觉得自己没理由不收他的花，便每天照收不误，并派人去称谢。
这天晚上，还没开戏，戏园里就挤满了大兵，座位坐不下，两边廊下、楼上包厢都挤得满满登登，整个戏园里烟气漫卷，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冯鸣鹤扒着幕缝儿往下望了望，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对杨月樵说：“今晚这戏回了吧，怕要出事儿！”
杨月樵说：“看这满园子的兵爷，若不唱，事儿就要闹大了，没法儿，只好硬唱了。”
于是，敲响锣鼓家什，硬着头皮唱了。
开始半场，还算平静。
待冯雪梅上场刚唱了几句，却听见底下有人嚷道：“喂，二小姐冯梦梅怎么不上场？我们要听冯梦梅唱！”
于是，台下就嗡嗡地乱起来，有人也跟着起哄：“对，我们要冯二小姐！”
楼上也有人喊：“他妈的，喊什么喊？都给我肃静！老子还听戏哪！”
楼下的就说：“你他妈算老几？老子就要听冯二小姐的！”
楼上、楼下就开始对骂成一片。台下的戏一热闹了，台上的戏就没法唱了。冯雪梅便趁机跑下场，也未及卸装，抱起梦雪，同王月仙一起往外就走。恰在这时，戏园里的灯光尽灭，前台、后台一片漆黑。冯雪梅同王月仙一起摸索着往门口挤出，忽然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摔倒。这时，她觉着有一只有力的男人的手臂抓住了他，她忙问：“谁？”
对方答：“张正卿。别害怕，我用车送你们回家。”说完，扶着她挤出门口，并把她和抱着梦雪的王月仙一起扶上了一辆吉普车，吩咐司机，说：“左边不远的冯家大院。”
汽车却掉过头，朝与冯家大院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月樵在戏园里怎么也找不到冯雪梅，跑出戏园，站在大街上喊。方敬轩上前告诉他，看见冯雪梅和孩子、王月仙都被张正卿扶上了吉普车。杨月樵一听着了急，转身告诉了冯慕良，说他得马上去找冯雪梅母女，让他帮助冯鸣鹤组织全班人马快收拾东西，明天再演不演等他回来定。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有人将他拉上了汽车，车又嗖地开走了。
杨月樵醒过神来，扭头见身边坐的竟是布朗·杰，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
布朗说：“这会儿没功夫说这些，攻城轰炸已经开始，快逃离轰炸区！”
杨月樵侧耳一听，才听到远处正响着攻城的炮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