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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伊金霍洛那边

坐在右面的是蒙古长调女歌唱家阿拉坦其其格,她弯曲的唇线深藏嘴角,鼻直,举止有大歌唱家的含蓄矜持。从她向右看,宴会的圆桌齐坐内蒙古广播合唱团的演员,边上一桌也是。团长黄斯钦坐在我左边。

从他们的相貌上,我已约略看出谁是呼伦贝尔人,谁是锡林郭勒人,谁是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演员多数从牧区直接招入团里,一望即知。并非说他们愚钝,而是气质有异外人,像黄河的冰和冰箱的冰不一样,他们镇定、单纯,有一点茫然。

这是在酒店——呼和浩特中山路蒙古餐饮店的一次聚会,我刚到达。窗外街灯亮了,像一束束卷上去的白玉兰花。酒店门口的音箱里播放德德玛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两排蒙古姑娘夹道迎迓食客,一位戴贵族头饰的高个儿女孩引请上楼。

酒杯斟满,黄斯钦致欢迎辞后,该我表达谢意。我迷茫,找不到话。语塞的原因是话在心里说了好多遍,它们盘成一团,抽不出一个头儿来。在飞机上,我俯瞰土默川的耕地,一些南北垅,一些东西垅,像梳子拼在一起,卧藏雪线。这是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青春在呼和浩特度过,那时“文革”还没有降临。在内蒙古军区家属院的傍晚,我被喜欢小孩的邻居抱来抱去,传到包括苏军顾问太太的手里,姐姐仰面盯着,怕我被别人偷走……

“唱一个歌吧。”团长说,他请对面的一位姑娘,“这是乌云舒都,唱长调。”

乌云舒都起身,脱掉葱心绿的羽绒服,拽一拽桃红毛衣的后襟。她向阿拉坦其其格请教曲目。阿老9币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乌云舒都神色自信,演唱。

蒙古长调,并不是节奏上的散板。在貌似平直的旋律线上,演唱者用独有的行腔方法让乐句摇曳多姿。长调的歌词都不多,一般是一两句话,如“孤独的白驼羔饥饿难当,在夜里哭泣”。演唱者变化的声腔把每个字用彩绸密密包裹起来,或者说把每个字擦一遍放在那儿,像从石榴的心里剥出晶莹的红籽,似感叹不尽,乃言有所归。歌中每一句都像起句,又与上下句锁钥相合。长调的慢,实如一个人试图伸手摩挲天边的彩虹,从彩虹的根础摸起,感觉手里攥满了雨水。歌罢,乌云舒都落座,我仍恍惚。大家看我,他们的面孔闪闪发亮,露出兄弟般的温情,因为在倾听中我流下了泪水。这首蒙古国的歌曲唱道:亲人分别,思念追随一路,到山坡,到路旁,到很远的地方。

乌云舒都表情平静,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歌唱。而我奇异,这首歌她怎么唱得出来?带着那么多莽莽苍苍的信息,像列宾笔下伏尔加河的风情画。也许我睇视入神,她疑惑,以为唱错了什么。

后几天,我赴伊金霍洛旗祭拜成吉思汗陵,宽大朴素的陵园,松柏郁郁,黄土蓝天。我们拾阶而上,过缓步路面,再拾阶上行。中轴线的石板间隙隔不远露一铁环,系红布,色泽新鲜,没有脚踩的污迹。我本想回头看身后景致,看能看到多远的地方。没回头,我第一次来,头一直对着大殿的方向。那天没风,天全都是蓝的,耳边却闻听风拂枝叶,埋伏和声。树的、草的低吟,穿插错落,又让我听到合唱。广播合唱团有一首男声八重唱《圣主八骏》,歌咏成吉思汗的八匹黄骡马。歌声唱起,像黎明的草地上包抄白雾。歌者目光逡巡,是牧人找马的眼神。蒙古马不像国画的马那样肆行,如河鱼破网。草原的马,奔跑也安然,眼神宁静。带草香的风吹到它身上,马摇摇头颈,悠然回首,清澈的眼神在垂下的长鬃间一亮。《圣主八骏》在艺术家的吟唱下,于天蓬地角绝尘而过。演员的眼睛慢慢变成了马的眼睛,辽远凝望。八个人变成了八匹马,气流扑额而来,道路在眼前分岔,滑往两边。灌木模糊了,白云躲到山后,露一线袍角。八重唱的演员原来是牧民,或在牧区长大,熟悉马。当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扶住鞍子的时候,马转过头,用笔直的鼻梁对着你,长睫毛一闪一闪。歌唱家尽情赞美成吉思汗的八骏,把声音所能够描摹的金丝银线、珊瑚玳瑁放置骏马背上驮走。他们的歌声是层层叠叠的哈达,在风中飘扬。

进大殿,成吉思汗白玉雕像的背后铺展巨大的蒙古帝国版图。一起去的友人让我居中,伏地叩首。我头一接地,忍不住泪下。脚迈进门槛的时候,腿抖,身子放不住了。在路上,心情原本平静,我们说说笑笑,目接山川。进大殿,我的泪水未经辛酸和委屈,却抢先跳出来扑在地上。

关于祖先的一切,歌中有吗?抓一把泥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土。拍树干、望天上的流云,都像是现代的东西。在歌声中,我回到雨后的草原。锈一般沉绿的浓云垛在山口,如伺捕的猎手。勒勒车的辙印在草地上反射白光。我嗅到蓬勃的草香、马鞍皮具和稀牛粪的熟悉气味。在无伴奏合唱《金色的圣山》里,合唱队员们在气息中一个扶着一个攀上山腰,领唱破云而出。阿拉坦其其格的领唱像一线阳光,明亮的岂止是音色,气势如虹。顺着这线阳光,可以到达锡林郭勒草原,采摘雨后的鲜花。雨才歇,这些花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像山坡上的呼喊。蓝色弯瓣的花,沉静微笑,而红花如哈哈大笑的精灵,一直笑。

歌声止。那一次听演唱是聚会,歌声停止后,桌上的东西变得很陌生,鱼啊、牛肉啊,还有芹菜、菠菜,不知它们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歌声消失后,有那么一分多钟气氛闭塞。美的东西突然消失了,让人不安。像魔术家把绸子变没了,大白鹅和鲤鱼也没了。在桌上,人们面面相觑。

有一匹白马在成吉思汗陵徜徉。可汗辞世777年以来,它一直在这里陪伴。马死后,人们像寻找转世灵童那样,找到它的现世。蒙古人见到这匹白马,便把前额贴伏过去,白马深吸一口气,是为祝福。马在山坡、丛林间嬉戏,那天,我们没有遇到它。但我好像见过它,白马的身影、走路的样子早就印在脑海里面。我觉得,如果这时响起歌声,比如《四海》、《天上的风》或者《诺恩吉亚》,马不一定会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在广播合唱团的艺术家面前,我不敢唱歌,他们得过国际奥林匹克合唱大赛的金奖。扎格达苏荣原来是个马倌,现有“歌王”的美誉。演唱前,他的手好像不知往哪儿放。歌声从嗓子里出来之后,扎格达苏荣的眼神像从冰中融化的金鱼那样活动开来。蒙古歌的歌词朴素简单,有的时候,歌声只是一个消息,是捎给家人的几句话。丁赫尔扎布是传说中的将军,他作战负伤,临死前让卫士给自己的母亲带去口信。他说:

我当上了蒙古骑兵的万户长,

是一个大将军呀。

领十万大军打仗的都督元帅,

是您的儿子啊。

我从一千匹骏马中挑选出来的黄骠马,

让它回归草原吧。

我深深爱过的媳妇,

让她改嫁吧。

这就是《丁赫尔扎布》的歌词,听过让人目瞪口呆。是谁在临终之前如此荣耀?是丁赫尔扎布。但细想,荣耀后面的台词是劝慰母亲勿要心伤。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临终也不过三件事,妈妈、马和妻子。马回到草原,妻子改嫁,丁赫尔扎布像灰尘一样土崩瓦解,母亲两手空空,只有忧伤。

扎格达苏荣演唱的这首歌,豪迈与无助搅在一起。世事无常,风云翻卷,一首将军令,勾画出一个人的一生。现在没有这样的歌词了,正如找不到丁赫尔扎布这样的人。

有一首歌唱道:

雨过天晴的草地

开着金针花

白鼻梁的牛犊

舔着露珠回家

白莲落地的山峰

披着蓝色哈达

鬃发飘飘的马群

背着落日回家

无论秋冬春夏

无论风吹雨打

毡包的门前

站着盼儿的妈妈

丁赫尔扎布的妈妈在听到儿子的口信后,会被荣耀打动吗?她不要万户长,只要自己的儿子。

在成吉思汗陵前,山坡长满灌木,延伸到宽阔的河道。我等待白马在视线中出现,等待。歌中唱道:

你眷恋鄂尔多斯的草场

睫毛俊美心性纯良 身姿挺拔

你倾听守陵人的祝辞

漫步山川 目光清澈蹄如莲花

你梦见蒙古大军的阵营

旌旗蔽日 饮马黄河征战西夏

你仰望圣洁的苏力德

气息灵慧 长鬃迎风 神游天涯

成吉思汗陵的白马

历经七百七十七个冬夏

转世归来陪伴可汗

是马中的神马

我们点亮银棺前的酥油灯,为圣主俯献哈达、白酒和茶砖,领受守陵人的祝辞。未了的心愿是没看到白马。这匹神马不知所终,上车后想一想,才知这是一个悬念,我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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