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大院里，很多人买菜回来了，个个都显得悠闲，见了人都喜欢拉家常。张三平时和这些人很熟，不会拉什么家常，只要互相一笑，点头打个招呼。老婆见张三与人打招呼，她也打招呼，也跟着点头微笑。张三说：你搀乎个啥呢？我又不是大人物，身后还带夫人？老婆说：你这种猴瘦的人，还能当大人物，现在当个门卫就不错了！混了几十年，客就接不起一次。张三说：想接客就莫吃饭了。老婆说：人家让你接客喝酒，是哄着玩的，你倒怕了，真小气！张三指责老婆说：你就不该嘴尖毛长好不好？万一真接，看你又咋办？老婆说：你真是个小气鬼。张三说：你倒大方，连娘都不想养，今天也催，明天也催，催得娘自己都想早点走。老婆来气了：我怎么没养？一个儿子养一个月，我们养了一个月零八天，现在还没接走，这不是养她是啥呢？张三好像没话说了，站在哪里想对策。为养活娘的事，张三想了无数对策，最后定了个规矩，他家弟兄三人，每月养活一个月，从大哥那里开始，到张三这里结束，就这样轮流周转，让娘月月过好日子。为了检验哪个儿子养得好，张三想了个办法，每到交接时，就用秤称一下娘的体重，谁养得好，娘就多点体重，谁苛刻了娘，体重自然下降。这个办法制定以后，娘确实享了几个月的福，个个都不敢马虎。然而，到了上个月，事情发生了变化，张三从二哥那里接娘，二哥二嫂都讨好说：三弟呀，这个月，娘天天吃肉，天天喝牛奶，身体肯定比原来重些，现在称称你就知道了。张三看看娘，脸没胖，容颜也差，再看看腰，确实粗了一圈。但又有些不解，娘脸上怎么很差呢？再一想，也许老人生活过得好，只壮身子不肥脸面。但是，光凭嘴说不行，必须以秤为证，便找来大勾秤，用篾筐装着娘，一称，由于重量比过去大，秤杆猛地上翘，秤砣呼地滑下，砸到娘腰上，娘吓得一歪身子，应声跌在地上。周围的人都哇哇大叫：怎么跌出水了！张三一看，顿时惊讶起来：咋出这怪事呢？娘真的板出水了？遂扶起娘细细检查，上下摸摸，终于发现原因了，娘的腰部系了个装水的塑料袋，被秤砣击破了！张三很气，没说一句话，背着娘就回来了，一养便是一个月零八天。
此时，老婆见张三语塞，觉得自己理足，越发来劲，说：今天就捎信去让大哥接娘，这个月多养八天，下个月就得少养八天。张三听得火了：你太会算小账了，多养几天不行？老婆说：规矩是你定的，难道要变吗？张三又没话说了，觉得老婆的话无可反驳，只得哑言。老婆说：该大方时你小气，该小气时你大方，看你面相倒是个憨不溜秋的，刚才还当老吴扯白！张三好像受了侮辱，紧闭的嘴又活动起来：我啥时扯白了？这衣服是不是破了？然后把胳膊抬起，让老婆看破洞，胳肢窝的毛，又探出来了。
前面有人过来，见张三气愤愤和老婆争吵，就出面拦挡：咋？逼老婆给你买衣服？张三又抬了胳膊，让路人看他胳肢窝：我让她买件衣服，她不想买。老婆说：快编！编得像真的一样。张三说：谁编了？我这里是破了嘛！路人觉得他们很有意思，就调解说：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领了钱两人都买一件，啥矛盾都没有了。大院的人知道张三喜欢买水货，就哄他说：衣服破了就该买，正好今天商场大甩卖，衣服便宜得很，两口子都买吧。张三一听，顿时追问：大甩卖多少钱一件？人说：三块五块的有，八块十块的有，三百五百的也有。张三马上给老婆说：快去快去！给我买件大甩卖。哄他的人都惹得笑了，解释说，不是衣服名字叫大甩卖，是衣服降价卖。老婆斜着脖子，翻他一眼说：只顾你自己，我这衣服也穿六年了，啥时想到过我？张三看看老婆的衣服，是旧得很，想了想，就当众慷慨地挥了挥手：好吧，如果八块一件，我买一件，你买一件，再给娘买一件。老婆把手伸出来说：给我三十块钱，现在就买。张三也就瑟瑟缩缩地掏了三十元，蘸了唾沫，正反数两次，才交到老婆手里，嘱咐说：大甩卖的衣服，油垢了的，老鼠咬过的，袖子长短不一样的，你挑差些的，价钱说不定更便宜。老婆说：大甩卖就会排队，你在这门口买点菜。张三说：你不买菜了，那十五块钱还给我，我在门口买。老婆气愤愤地掏出钱，拍打在张三手掌上，放鞭炮一样响。老婆走了，张三在后面看，那身段和摇摆的姿势，比胡家女人差远了，心里有点想胡家女人，只是胡家女人不想他，这就不太好办了。
张三想买菜，站在门口到处瞧，正好看到斜对面有菜车，就走过去，车上白菜萝卜都有，另一只篾篓里，还有胖白的连藕，看着诱人。张三说：藕多少钱一斤？菜主说：一块。张三知道娘口味，喜欢吃藕，价一问，也没还价，只要娘想吃的东西，再贵也得买，于是挑了一连最白最粗的，说了一个字：称！女菜主给了张三一个好看的脸色，觉得他耿直。买了藕，张三又开始挑别的菜，问道：没有便宜菜？菜主是个胖女人，突然觉得张三这句话问得很怪，把脸上的笑敛去，说：师傅，这都是便宜菜，你还没问价，咋知道菜贵？张三指指白菜：这多少钱一斤？女菜主报了价，张三摇头，连声说贵了贵了。女菜主有些不解：一分钱一分货，我这么好的菜，难道你说不值这个价吗？张三说：值值，你误会了，我想买点比这差些的菜。女菜主干冷地笑了一下，别人买菜挑好的，这人买菜挑差的，不可理喻，但是，基本还是识破了面前是个什么角色，便有点轻视他说：我不卖你那种便宜菜，菜地里有，不要钱。张三说了一句掉底子的话：我没时间去拣。言罢，指指白菜说：你把外面发黄的菜叶卖给我行吗？少收点钱，其实能吃。女菜主觉得他可怜，当场给他剥了一些，装在袋里递给他。张三问：多少钱？女菜主说：算了算了，死菜叶不收你钱了。张三说：那不行，种菜也要工夫。言罢，掏了两个一毛的硬币，丢在菜车上。
两个小时后，老婆返回来了，只给张三买了一件衣服，别人都没买。张三把衣服拎起，前后找污渍，看了个遍，没见疵处，便说：这是好衣服，多少钱一件？老婆说：三十八块。张三怒了：你疯了是不是？你是地主老财是不是？你是企业老板是不是？你是当官的是不是？怎么买这好的衣服呢？让你买三件，你倒只买一件！老婆说：没有便宜的咋办？张三说：没有便宜的就不买，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婆说：买了咋办？张三说：退货！现在就给我退货！老婆说：要退你退！张三说：你这花的是饭钱酒钱知道吗？老婆说：要想便宜索性就莫穿衣服，天天精着赤膊，这就一分钱不花。张三说不过斜眼老婆，气得大声呼吸。
两口子正僵，孙县长和老吴从医院回来了，见张三一脸怒气，像吵架的样子。孙县长说：老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强行闯关的人？没看出来，你发起脾气来还是有点威严感！张三向屋里指了一下：我吵老婆不懂事，随便花我钱。孙县长向值班室一望，有个斜眼女人站在那里气鼓鼓，一切都明白了，然后走了进去说：老张，不能大男子主义啊！斜眼老婆说：别看他这个瘦猴样子，说话真气人，多花一分钱都不行，他说多少就多少。张三不服老婆的话，把刚买的衣服打开，牵起来给孙县长和老吴看。老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斜望孙县长一眼，对张三说：领导在这里，快告吧，商场也不是给你开的，想买多贵就买多贵。孙县长看看这衣服不是个东西，就直话直说了：布料样式都不太好，怎么买这样的衣服呢？
孙县长这句话，长了张三志气，他把老婆看着，得意地说：咋样？是不是没买好？退货！
老婆一时间很委屈，对孙县长说：领导，他说的那价，让我到哪儿去买呢？
孙县长问张三：你想买多少钱一件的衣服？
张三说：我听说商场大甩卖，几块钱就可以买到衣服，她倒买三十多块钱的贵货。
孙县长一愣，把衣服拿着看看说：我当你说她买差了，原来你说她买贵了。老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门卫也不能穿得太寒酸呀，站在政府大门口，也代表着政府形象啊。
孙县长的话让张三长志气，也让张三灭威风，张三当即就转赢为输了，但看着这贵的衣服，心里总还是觉得奢侈，不过，在县长面前，不能再说什么话了，吃亏就吃亏。他笑脸看着孙县长，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我听你的，这衣服我就不退了。
孙县长问老吴：老张每月多少工资？老吴用手比了一下说：六百元。孙县长转向张三，问了问家况，张三都如实介绍了，说到不精确处，老婆在后面作补充。孙县长表情当即有些阴暗，问老吴：你们算过老张家的账没有，一家几口人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吃饭花销都靠这六百元，你觉得够用吗？老吴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肯定不够，不过，张三是大院有名的节俭人，日子勉强过得去。
孙县长对老吴说：有钱谁不喜欢耍大方，没钱他才省吃俭用。今天我做主，以后每月给老张加两百块钱，老陈住院了，这件事你来落实。老吴说：县长放心，这事我一会就落实到位。张三一听，手在胸前不停地搓，又点头，又哈腰，想抓住孙县长的手握一下，但没这胆量，只在嘴上说谢谢。孙县长转着身子，在值班室看了看，发现墙边放了一袋菜，拨开看了看，尽是泛黄的白菜叶，便问道：家里还喂了猪？张三说：这菜是我们自己吃，价钱便宜。孙县长摆着手说：这样的菜不能吃，会伤身体的。张三说：县长，我们常吃，没事的。
送走孙县长和老吴，张三兴奋，老婆也跟着兴奋，刚才争吵的气氛都化做烟云了。张三对老婆说：今天走了运气，要好好庆祝一下，给娘买点肉吃。老婆说：还给娘做肉吃？我要让大哥把娘接走，已经多呆八天了。张三说：娘不是外人，多呆十天半月咋不行呢？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老婆说：是你自己定的规矩，怎么自己要推翻呢？张三说：你爹娘在世时，我啥都给他们买着吃了，临死时，还舍不得我；现在我娘活着，你也要这样。老婆斜斜地剜他一眼说：面相老实，心里还有些弯弯肠子！张三见老婆接受了他的意思，来了精神，说：今天有喜事，啥话都不想说了，想喝几杯酒，你回去多炒两个菜吧。你到对面酒市去一下，灌一斤酒，最便宜的，买贵了我不喝。老婆说：啥都要便宜，狗尿不要钱，你喝不喝？张三笑说：可惜尿不能喝。
老婆一离开，张三独自在值班室哼歌子：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在岸上走……张三高兴时，就想喝酒，喝了酒喜欢睡觉。今年春节，老陈说他一年到头辛苦，给他评了个行管科的劳模，奖了他一百元钱。张三像今天一样激动，躲在值班室唱妹妹坐船头，自己买了一瓶三块钱一斤的酒，边乐边喝，由于酒质太劣，饮下二三两就醉了，见人都是双脑袋，身子也不由自己控制了。为了怕盗贼进院内，他在大门口横着身子躺睡，半夜时，老陈查看院子，才将他背回家。张三每当回忆这事，觉得挺幸福，活了几十岁，看了二十多年大门，堂堂的行管科长亲自背他，总算活得够滋润了。
今天，孙县长亲自给他加了工资，更是喜事，应该好好喝点酒，让娘也一快乐。吃饭时，老婆挺理解他的心思，娘面前，放了一盘藕焖肉，张三面前，放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瘦肉，而老婆自己面前，却放的是黄叶白菜。按平时习惯，张三每顿饮酒四杯，有时怕奢侈，就在酒中兑水，把数量凑够，满足精神。今天，张三没兑水，一会就放饮八杯，喝得有些兴奋，对娘说：你莫急，再玩十天半月我们也不嫌，我加工资了！老婆说：娘，莫听他的，大哥肯定想你早去。张三说：娘，听我的，家里我当家。娘看着张三说：我知道这家里是你当家，你让啥时走，我就啥时走。老婆斜斜地翻了张三一眼，咬了咬牙，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桌子。张三望着老婆的背，心里乐乐地想：这婆娘发气时，走路摇动得还好看，有点像胡家女人。
这天下午，胡家女人送菜到伙房，走到值班室门口，对张三说，那边在给老陈捐款，孙县长也在那里捐。张三听说给老陈捐款，摸摸内衣兜，立马去了，像上午领工资时一样，站在人后等着。有人开玩笑说：张三值班室不能离人，让他先捐吧。后面就有人调笑说：张三，你是捐三毛还是捐五毛？捐了可就没钱买衣服了。又有人跟着讥嘲：捐三毛五毛多了，那就捐三分五分吧。众人都一齐哈哈大笑，拿他取乐。女会计说：都别笑张三，不管捐三分五分，体现了一个门卫的爱心。这样吧，你们都等等，让张三先捐，他那里确实不能离人。于是，大家马上闪出一条道，让张三走上前去。大家都伸长脖子，聚精会神看张三的手，只见他从兜里大大方方掏出一沓钱，也没有清点，丢在女会计手旁，说：上午领的工资，我都捐了！
众人惊愕，竟连孙县长都惊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