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记的电话响了，是市委办公室小陈打来的，告诉他说，市委新上任的书记要来黑山视察，让他做好接待的准备。
林书记有点懵了，问小陈：听说新书记前天才从省里派下来，怎么今天就来黑山？你再打听一下，没搞错吧？
小陈说：林书记，错不了的，车子已经出发了，张秘书长陪在一块呢。
林书记有点纳闷：这个从省里派下来的领导很怪，与原市委方书记天壤之别，下基层怎么不通气呢？这样不是让我们基层的领导为难嘛！
小陈提醒说：我听到新书记给张秘书长交代说，一定不准给下面打电话，这样才能看到实情。林书记，你抓紧准备就是了，见了书记面，不要把我卖了就行。
林书记说：小陈，如果不是你调上去，这次突然袭击不就让我尴尬嘛！
放下电话，林书记暗自高兴，回想去年同意小陈到市里工作，确实有先见之明，上面有人在领导身边，信息量大，办事也方便。当时，也该感谢市委张秘书长，他来黑山检查保密工作，那天正听汇报，突然停电了。小陈这小子机灵，连忙拿着扇子在张秘书长身后扇。林书记说：秘书长，我们换个地方汇报吧，这里热。张秘书长没看到身后有人帮着扇风，觉得不热，让林书记继续汇报。张秘书长望着参加会的人，个个脸上都有汗，觉得挺怪的，摸摸自己的额头说：这么凉快，你们怎么都出汗呢？大家看着小陈，都笑起来。张秘书长扭身一看，后面有个摇鹅毛扇的人，便笑笑说：我说怎么不热呢，原来后面有丫鬟。大家又是一阵笑。
到了晚上，县委和政府主要领导陪酒，林书记知道张秘书长有高血压，每次举杯为意，象征性地喝酒。县长老余是从部队出来的，不喜欢务虚，说领导来了黑山，主人不敬好心不诚，客人不喝好意不真，便使劲逼张秘书长喝。林书记出面解围，老余挥着手说：不就是高血压嘛，酒席上是情重还是身体重？林书记没办法说服老余，只得采取蛮办法了，说：秘书长喝一杯，我帮他代一杯怎么样？老余见林书记和稀泥，将酒瓶一下抓在手上说：要和我试深浅是不是？那就不让领导喝了，我俩对吹行吗？林书记酒量明显不敌老余，面对酒瓶有点发虚，但突然发现小陈给他使眼色，心里明白了，这眼色中含了内容，知道小陈要帮他耍酒场小动作。
这时，老余开战了，开始几杯，林书记自己显示豪爽，几杯之后，小陈的巧手就从他胳肢窝伸上来，玩魔术一样换成矿泉水了。喝到第三瓶时，老余也开始有点醉意，话语开始木讷，指着林书记说：你权力比我大，但不一定酒量有我大。张秘书长说：喝酒就喝酒，扯到权力干啥？老余说：既然走进官场，不提权力就是虚伪。我姓余的性格太倔，不知道巴结领导，吃了多年亏我明白。如果像有的人那样，见了权力就粘，我那个省委组织部的亲戚难道不给我播撒阳光？张秘书长明白老余有情绪，为了岔开话题，提到了一个事，说市委办想给方书记换个跟班秘书，小陈蛮合适。老余半真半假地说：林书记舍不得，我也不同意。酒席散了，张秘书长又悄悄对林书记说小陈的事，林书记说：你堂堂秘书长说了我敢犟？那我只得忍疼割爱了。
几天后，小陈就调上去了，当了市委方书记跟班秘书。然而，没隔半年，方书记要调走，听说从省里派来一个新书记。林书记为了抢占先机，立即给张秘书长打电话，请他将小陈安排给新书记跟班。张秘书长为难地说：我的老林呀，你在官场混成人精了，难道还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吗？我现在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能安排小陈呢？人家新书记已经通知我们了，他自己带了一个跟班的。林书记一听，十分后悔不该同意小陈调走。今天，小陈通报了新书记来黑山的事，林书记又觉得同意小陈调走是非常正确的事，否则，像今天这样突然袭击，那简直没法。
从常理上说，新书记第一站来黑山，说明黑山在他心中的分量。全市那么多县，不到东不到西，偏偏来到旮旯里，不管咋说，这次新书记来，是吹来的春风，播撒的阳光，送来的温暖，添加的福气。不知为什么，林书记觉得接待新书记，不想让老余在场。然而，上级来领导，这是一件大事情，能把一县之长排开吗？一时间他有点犯愁，平时在工作上那么多思路，那么多拐弯抹角的智慧，现在遇到棘手事，却有点江郎才尽了。
林书记算了一下时间，从市里到黑山，按照正常车速，需要五个小时。林书记抓耳挠腮，想着办法要把老余石使出去，但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县委办公室黄主任进来了，是给他汇报工作。黄主任是在林书记手上提起来的，做了三年办公室主任，在林书记面前没生过异心，忠厚赤诚，且还能帮林书记贡献很多智慧。林书记指了一下沙发，让黄主任坐。黄主任说：门口有群众闹事，我劝了这么久，他们非得要见书记县长。
林书记有些惊讶：闹事？闹什么事？哪个乡镇的？
黄主任说：玉泉镇的，他们说镇上修路，把河沟堵了，一下雨山上的水就冲进他们田里，反映多次，镇委牛小贵书记不理，所以他们就来上告。
林书记一听，很烦这事，开口便说一句粗话：牛小贵也是个扯淡的人，河沟是常年流水的，怎么能堵呢？就是堵了，请几个劳力挖开不就没事了，非得把小事酿成大事！
牛小贵是林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老余看来，他是林书记的人。为提拔牛小贵，老余持反对意见，说他华而不实，不能胜任玉泉镇一把手。林书记说，聪明就是智慧，时代变了，不能老把干部标准定在老黄牛身上，这样就会贻误转瞬即逝的机遇。胳膊犟不过大腿，牛小贵当了玉泉镇党委书记。牛小贵走马上任了，老余却一直耿耿于怀，找机会挑毛病，但经过两年的工作，牛小贵什么毛病也没暴露，而且财政收入和干部作风建设抓得非常不错。在事实面前，老余不吭声了。而林书记呢，一直乘胜追击，每次开会有意表扬玉泉镇，故意含沙射影打击老余，这样以来，老余的心恨越积越深。现在玉泉镇的人来闹事，正好为老余提供了口舌。林书记拿起电话，找到牛小贵，语气很不耐烦地说：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公鸡拉屎头截硬，刚两年时间，就不会做群众工作了？现在玉泉镇的群众来告状你知不知道？
牛小贵解释说：就是为一点沙石堵了河道，他们就找茬子闹事，肯定是饶大宝这个家伙。
林书记说：群众的事无小事，你为了让你车子方便，就不管群众的河道了？河道就是干群关系，干群关系难道是小事吗？是你几个乡镇干部利益重要，还是群众利益重要？牛小贵，这不是一点沙石，是一个很重大的政治问题！
牛小贵用胆怯的口气说：请书记放心，我马上处理好这个问题。
林书记说：你立即派个干部把这些人领回去，必须在四个小时以内！
黄主任见林书记把电话放下，就说：那些群众要见你咋办？
林书记愣了一下，对黄主任说：有件事我告诉你，市里新上任的书记要来黑山，我还没给老余通气，你觉得现在给他说这事行吗？
黄主任想了想说：这事你看他参加好，还是不参加好？
林书记进一步深问：你觉得老余是参加接待好，还是不参加接待好？我想听你意见。
黄主任说：你要觉得他不参加，那就不给他通气，但要找点事请他去处理。
林书记把头点了点说：好办法！你马上通知余县长到大门口亲自接见群众，我现在就下去。
政府大门口站着很多人，个个都有点邋遢，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索性横躺在门口上。两个保安见林书记来了，都想立功，对这些老百姓开始吼起来了：你们是无理取闹，别想在政府门口一坐就把事情解决了，再不走，我们要采取措施的！
有个中年人说：你是打工的，和我们一样都是老百姓，耍啥威风呢？
其中有个保安翻着大眼睛，样子很威严，死盯着这个中年人说：我们就是要耍威风又咋样？不信你试试看！
又有一个老者碰中年人一下说：别费口舌了，大官来了再说吧，当这些小萝卜头等于白说。
另一个保安向老者走去，用指头捣着他眼窝说：你骂谁？你现在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对你不客气！
林书记出现在老百姓面前，见保安想打人的样子，立即制止说：对乡亲们不要用这种态度，他们来反映情况，哪能再受你们的气呢？
两个保安觉得无趣，威风收敛了，尴尬地缩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
林书记友好地对老百姓说：都进大厅吧，在里面坐着说。
大家进了大厅，林书记吩咐保卫和工作人员，为他们倒茶，像对待客人一样彬彬有礼。
这时，县长老余被黄主任请来了，老百姓见两个大领导站在面前，就气愤地讲述了修路堵河的事。老余脸上露出一点冷笑，意思是，牛小贵不是得宠的人嘛，怎么也开始与老百姓为敌了？林书记这双眼睛，能看清老余的心，此时他不能袒护牛小贵，既要满足老百姓的情绪，也要让老余有个精神满足。只见他把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向空中捣了两下说：牛小贵只顾自己，不顾群众，性质是严重的，做法是危险的！余县长，今天请你亲自到玉泉镇去一趟，把真实情况了解清楚，只要损坏了群众的利益，不管任何人我们都要严肃处理！
老余默默点了一下头，对老百姓挥了一下手说：乡亲们，你们都回去吧，林书记和我态度是鲜明的，谁对不起你们，我们就会对不起谁！我现在就陪你们到玉泉镇。
突然，头顶上有闷雷响起，天要下雨了。老余走到门边，仰头望望天空，回头交代黄主任说：别让老百姓淋雨，你马上派车送他们吧。
老百姓见老余这样体贴他们，都很感动，那位老者翻了两个保安一眼说：大官好见，小鬼难求。两个保安很不好意思，但不敢声张，脸上憋得通红。
见老余和群众都走了，林书记十分高兴，回到办公室就给牛小贵打电话：我让老余到你们镇上去，你要主动承认错误，不要和他争理，关系僵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无非河道塞了点沙石，刨开不就行了，还小题大做干啥？老余平时不喜欢到你们那里去，今天你要准备丰盛点，好好招待他一下，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关系你懂。他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免得有人当他说你小话，有什么情况立即反馈给我。
牛小贵说：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林书记！
林书记把这些小插曲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下来，便和黄主任准备接待的事。
所谓接待，就是档次，所谓档次，就是气氛和膳食。林书记是从市接待办副主任提起来的，接待工作是他的强项，不管接待哪个级别的领导，他都不乱章法。他落实了整理材料的人，又让黄主任通知公安、环保、城管等部门，马上投入战斗。这些部门都掌握了规律，只要县里直接通知他们的事，必定上面有领导来黑山，行动自然也就迅速。全盘工作安排周到之后，林书记带着黄主任坐上车，往宾馆开去。他沿途在想，吃饭的事是个大事，民以食为天，领导是以精食为天，比民众的需求高一个档次，搞了多年接待工作，他最明白这一点。初到黑山时，县接待办主任是周六爷，杀猪出身，什么领导来了都备大鱼大肉，所有的菜都要求厨师多放油，尽管花了原材料，席面却上不了档次。林书记发现这种现象之后，来了个彻底改革，换掉了周六爷，让牛小贵的哥哥牛大贵担任接待办主任。宾馆易主，旧貌换新颜，只要来过的领导，个个都夸黑山饭菜。夸的人多了，黑山宾馆有了声誉，不少领导挤时间来黑山视察，提升了偏远山县的知名度。现在市里新书记上任，莫非对黑山宾馆的菜饭早有所闻，才首登穷乡避壤？
林书记坐在车上，突然听到天空雷响，外面天气阴暗不少，知道要下暴雨了。从常理上说，领导来视察，应该艳阳高照，气候温暖，现在却遇上这样的鬼天气，真是晦气充盈。好在林书记不讲迷信，也就把这种唯心的东西排开了。车子路过丁字桥，突然有一个秤砣飞过来，差点砸到车窗玻璃，这显然有人拦车。林书记吓了一惊，让司机停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街边几个城管人员在纠缠一个乡下女人，踢翻了她的菜篮，折断了她的秤杆，惹得女人伤心地哭。旁边有人打抱不平，帮乡下女人指责城管员：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城管人员说：我是非党。
打抱不平的人说：你拿谁的工资？
城管人员说：我给谁干事我就拿谁的工资，你管得着吗？
打抱不平的人说：有本事就去和当官的扳扳手腕，欺负乡下卖菜人算啥能耐？
小城人喜欢看热闹，都一拥而上，把小小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林书记觉得不是好兆头，立即让黄主任接通城管大队长的电话，然后拿过手机，语气严厉地说：丁字桥这里城管队员在扯皮，你要过来看看，我要的是和谐，要的是党群关系，怎么能这样蛮横执法呢？林书记将电话递给黄主任，让司机按响喇叭，慢慢开走。
车子经过十字街时，暴雨猛烈地下起来了，打得车顶一片响，地上雨点冒白泡。行人都躲到街边了，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三个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扫街，好像从来不惧怕这种暴雨。林书记突然有些感动，心里一阵发热，禁不住涌出两句诗：暴雨不灭环卫志，寸心难降报国情！他从环卫工人身上想到城管，从城管人员身上想到老余。那时，他从市里调到黑山任县长，老余还是副县长，工作劲头挺大，简直是一头老黄牛，从来与世无争。后来，他被提拔为县委书记，县长的位子六七个人争，最后市委方书记英明果断，用了老黄牛精神的老余。他和老余的级别拉平了，感情却猛地拉斜了，什么事都容易生矛盾，时间久了，精神疲惫，心灵受损。
车子到了宾馆，林书记自我安慰说，想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干啥呢，找牛大贵把接待的事办好，才是今天最大的政治任务。车子停下来，黄主任先下来，指着宾馆门前说：新领导第一次来，是不是铺点地毯？前面的走道是不是换点好看的花木盆景？林书记很欣赏黄主任的思路，这几年来，不管接待上面的领导还是处理内部的事情，总让他事事如愿。他暗自庆幸自己的慧眼，当时提拔黄主任时，老余虽然没极力反对，但提了一点不足，说办公室主任要会写材料，黄主任没有这方面长处。林书记说：这点好说，把写材料的职能定给副主任不就行了。于是，黄主任就名正言顺地进了常委，在心里感谢林书记和老余。在林书记看来，办公室主任就是主要领导的贴身秘书，不能移情二主，不能一心二意。有一天，黄主任拿着办公室副主任写的材料来汇报，林书记说：老余说你不会写材料，不适合当主任，现在你不是把办公室理得很顺嘛。所以说，当领导的要学会用人之长，不能求全责备，误人前途。这些话，使黄主任一下认识了老余的人品，从此，一颗心便贴上了林书记的影子，什么事都顺着他的指导思想而动。现在，他要把宾馆环境布置得美观大方，高雅气派，不像县宾馆，像省宾馆，像国宾馆，让林书记满意，也让市委书记能惊异黑山的档次。
林书记正要去牛大贵办公室，牛大贵却从楼上下来了，人还在二楼，就从楼道窗口伸出头来开玩笑：书记来了，我闻得到气味。
林书记也开玩笑说：我是汗臭还是狐臭？刚进来你就能闻到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