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因为恐惧情怯,便把返乡的日期一再推延,推延的结果是十八年的阔别。十八年的时光,虽然未把沧海变桑田,未给黑发染霜,但足以把许多印象埋藏,把许多往事遗忘。
乡,是黑龙江。
直到有了一个返乡的“理由”:开新书发布会。新书为《白日飘行》(又名《梦断得克萨斯》)、《夜还年轻》,被称为“曾晓文美加两部曲”。
2010年3月14日,新书发布会先在北京举行。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北京的读者给了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外游子,热情的关注。
大约二十年前,我在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国家部委工作,像所有从外地进京的大学生一样,迅速地被淹没在人海中。为使精神获得别样的舒展,开始发表一些“小资散文”。有的篇幅是豆腐块,有的比豆腐块稍大一些。有一次,我的一位同事读我的散文《戏剧人生》,读到其中一段:“舞台上的悲剧扣人心弦,哈姆莱特式的‘生存还是毁灭’的疑问至今萦绕在心头;我们将坦然地迎接生活中的悲剧,我们不会因结局的悲剧性而放弃人生戏剧淋漓尽致的演出。”他笑了,对我说,你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小屋里,煤气罐在你枕头旁,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写什么戏剧人生?你还是先去看看世界吧。
一年后,我去了美国,在那里生活了九年,后来移民加拿大,至今已有七年,经历了“从漂泊流浪到落地生根”,体验了“戏剧人生”。这期间去过许多地方,美加的若干州(省)、捷克、荷兰、古巴、牙买加、多米尼加共和国……我看到了世界的一部分,仍兴致勃勃地等待看另一部分。
现在我知道,当年的我多么幼稚。对生活中的悲剧,世间有几人能“坦然地迎接”?也许“美加两部曲”所描写的,正是“人生戏剧淋漓尽致的演出”。
2010年3月16日,新书发布会在哈尔滨学府书店举行。门外冷风依然刺骨,但许多读者朋友到场,带来了典型的龙江人的温暖,暖人肺腑。于是有鲜花、镁光灯、记者采访……一位忠实读者还专门带来为我创作的书法作品。《北方文学》主编佟堃在会上说,“从曾晓文的作品中看到她对黑土地的眷恋之情,看到东北女性的坚毅刚强和大爱大恨,看到新移民复杂、痛苦和不甘沉沦的奋斗。可以说,曾晓文女士是当代海外华文作家的典型代表,她的作品不仅是了解当代海外华人生活的重要窗口,也是了解当代海外华人文学的重要渠道……”溢美之词让我十分惶恐。
签售会结束后,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的写作时间是零碎的,文学追求是断续的,但毕竟一直在坚持,至今发表了两部长篇,二十几个中短篇,几十篇散文,几百篇随笔……在十几年的光阴里,我驾着一艘文学“慢船”,在海洋、河流、湖泊里漂流,终于回到了故乡的港口。
万里行舟,并不张扬,也不恣意,只是左右划桨,尽了心力。“曾经孤独,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
当他人一遍遍地重演衣锦还乡的故事,载书回乡,应算是一种特别吧。回首航程,我在松花江留下一抹波痕,应该是在1984年:取得高考语文成绩全省第一名。随后生活之船驶入海河,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那时埋头苦学古今中外文学,曾师从崔宝衡教授,专攻俄苏文学。除了改编过两个话剧剧本,对创作没有很多尝试,但相信在文海中浸润,我觅到了一些文学感觉。
出国后,在1996年和2004年我写的作品最多。1996年,我刚去美国不久,而2004是搬到加拿大的第二年。不知是搬迁,还是孤独,更激发人的灵感。1996年短篇小说《网人》获台湾一家报纸的文学奖,对我是很大的鼓励。当时我在美国既没有工作,又不懂英文,自信心处于幽暗的低谷,便把“文学当作逃离精神低谷时所攀援的青藤”;而在2004年,短篇小说《旋转的硬币》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报系文学奖,我庆幸自己在经历了许多的挣扎和眼泪之后,终究还有文学,漂泊者最后的怀抱,可以皈依。
在这场不乏艰难的文学旅行中,很多人曾支持、帮助过我,指导过我写作。百花出版社的副总编董兆林,法律出版社的编辑周丽君,加中笔会前会长孙博,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的吴华博士,约克大学的徐学清博士,著名电影导演吴天明,评论家雷达、白烨、陈公仲、白舒荣,作家陈启文、李庆宇……这个名单很长很长。
记忆中印象很深的,是2004年深秋的一天,在多伦多的一家广东早茶店里,我和吴华博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静角落,坐下来。她拿出我的小说打印稿,字斟句酌地谈了她的感想。看到她在打印稿上批注的工整手迹,我很忐忑。当时的我,连个“落魄文人”都算不上,落魄倒彻底,但从未当过一天专职文人,我的作品,值得她这么认真地研究吗?不久,她写下了评介我的创作的第一篇论文:《“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解读曾晓文》。出生于学术世家的吴华博士,治学严谨,文笔精粹,促使我在写作时潜心构思;她后来在评论中称我为“族群之梦的守护者”,我的写作是“‘作为老百姓’的‘底层写作’,是为沉默者代言,是把说话的权利还给‘失语者’”,由此我不愿也不敢割断自己与普通生活、与故土之间的骨肉联系……
3月16日傍晚,我回到了曾生活过十八年的老家佳木斯。第二天,在母校一中讲演,面对上千名学生,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声音开始哽咽……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在和老同学聚会时,几次潸然泪下……多年来恐惧这一场感情洪水的倾泻,最终只能放任自己。
也许正因为还没有学会掩饰,我依然是老同学眼中二十几年前的我。他们说:“你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是我在故乡之行中听到的“最高评价”,这句话超过了所有赞美。我并没有真正离开过,总从黑土地里寻找意志和力量的源泉,并始终保持龙江人的坚强、乐观、直率和真诚。还有文学,让我留住了本色。因为有真情流露,才有长篇小说《白日飘行》和《夜还年轻》,才有散文版的“美加两部曲”《别了,美国》和《与多伦多共饮》……
四月,我的短篇小说《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个边缘写作者的文学“慢船”,似乎进入了中国文学评论界的视线。我的生活并没有产生改变。从事IT业,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也许我的笔还有许多可能性,但把文字的“可能”变成作品的“现实”,路途依然漫长。
于是我不断自问,这艘文学之船,当再次起航时,下一站会是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