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镇是怀俄明州的一个小镇,我早有造访它的心愿。一想到那里,云朵在无边的蓝天飘游,让影子抚弄赤褐色的悬崖和清澈如少女之梦的山溪;山下泉水叮咚,马驹、绵羊、牛群,牛仔们策马,穿插在白云般的羊群中间,心里便充满热切的憧憬。
可是,正是那群山巍峨、泉水清澈的地方,诱使张纯如的忧郁症,导致这位富于正义感的著名作家最后的死亡。
今年春,我计划写一部小说《青花瓷碗》,以早年修理太平洋铁路的华工,在石泉镇排华狂潮中惨遭屠杀的故事,写早期中国人在新大陆的命运。这个题材,我是从网上查到的,它引起我身心的震撼。在历史上,它被名为“石泉惨案”,19世纪末叶的一天,受恶意煽动的爱尔兰工人手持利器,放火纵烧华工的帐篷,28名华人遇害!我拟定《青花瓷碗》的故事大纲后,一边开始写小说的开篇,一边做笔记,为到石泉镇采风做准备。
一发而不可收,当我随着笔触一步步进入早期华工所生存的环境,怀俄明州的山风卷着抬枕木的华工沉郁的号子,简陋帐篷里的乡谣,在失眠的子夜潜入,我分明地听到爱尔兰英语和广东方言的对骂,哭泣,哀号,刀剑嘶鸣,烈火焚烧,血的流淌……莫名其妙的头痛袭来,连续几天我感到眩晕。我将这一症状告诉一位医生朋友,她立刻劝阻我,说千万不要去石泉,还建议我暂时停止写作。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是我明白,她一定生怕我走上和张纯如一样的道路。事实上,许多作家患有不同程度的忧郁症。众所周知的有张爱玲、三毛,还有正在走红的严歌苓。
医生朋友的劝诫不无道理,先保命,先有良好的竞技状态,才能写出作品。防患于未然才好。
我很感谢这位医生朋友,却不打算放弃这篇小说。既然来到这块土地,既然选择写作为终生所爱好,就要担负起这种历史和时代赋予的沉重。如今到了夜晚就寝,瞪着天花板时,会感觉到空气里飘浮着28个幽灵,没有墓的野魂,他们的骸骨在何处?他们有没有被乡亲以招魂幡引着,回到山重水复的故乡?他们的子孙能不能到石泉,酹下饱含几代人的悲愤的酒?
我只能用我的小说祭祀这些亡灵。我为这篇未完成的小说设计了结尾:在广东台山一个临海的村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艘古老的“大眼鸡”悄然无声地从海口驶入,船上放着28个空荡荡的“金山箱”(里面锁着“猪仔”们没有实现的梦想),28具并不完整的骸骨装在棺材里。船头,一名老巫师撒起纸钱。岸边,他们的子孙手捧香烛,四周哭声哀哀,海涛应和。历经沧桑的老巫师那嘶哑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你们到家了……前面是你们的村庄,你们的房屋,还有你们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