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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鱼

舟卉

舟卉:女,1980年生人,浙江上虞人,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等刊物发表小说,代表作品有《红玉簪》、《红妆》、《银鱼》等。

(一)

菊花是我大表舅从野地里领来的女人。

菊花来到阎王爷村那天,太阳正好从西边的天空落下去。村里的人远远看到瘸子根土牵着一个人的手,从河对面的田垄上走过来。后面那个人的样子,远远的看不清楚。有人说是女人,看她走路的样子就晓得了。有人说,怎么可能是女人,哪个女人愿意被瘸子根土牵着手走路?

莫非是眼睛看花了?正在河边洗箩筐的人揉了一下眼睛,说,是个女人。旁边淘米的那位也站起来,远眺了一下,点点头说,是个女人。

这是村里最先看到瘸子根土领了女人回来的两个人。他们间的对话,也成了最早关于根土和女人的议论。随后,这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头传播开来。

瘸子根土领了一个女人进村,消息比真实的女人来得更早。在女人还没有跨过阎王河上的那座石桥时,消息已经抹上一层乡村特有的八卦气息,开始在阎王爷村的黄昏中沸腾了。

秋日的稻田,除了蛙鸣,没有太多的杂音。偶尔有一群麻雀飞过来,停在稻草人的肩上,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一溜烟飞走了。谷子还没有熟,这里暂时还不是它们的粮场。没有风,稻草人纹丝不动。只有掩在草底下的水沟里有一点动静,几条赤色的细蛇吐着信子,不急不慌地从水草盘根错节的茎堆里钻出来。稻田青黄相接,平静地铺开去,空气中有一点点稻花开后弥留的香味。瘸子根土穿行在黄昏的稻田中,一只手在背后牵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眯着皱巴巴的眼睛,脖子朝前冲着,头有些侧抬,这样风平浪静的四野就全都收在了眼里。他尽量放轻了迈着步子,生怕惊动周围。他喜欢这秋天里平静的田野。他喜欢这样雀鸟归巢的安宁。

根土沉默地走在田埂上。此刻,他不会想到村里早已引起的骚动。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生怕女人被绊着了,生怕女人一不小心滑到田埂下去。被夕阳涂着,他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看上去有些肃穆。他牵着女人走在秋天即将成熟的稻田中,没有丝毫的风月气息。离阎王爷村越来越近了,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如他几十年来走过的那些路。他没有想回到村子以后会怎样,他来不及想。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绪都被这丰硕宁静的田野充斥着。他抬起手,指给女人看,不远处那一片长得特别茂盛的稻田就是他的。

女人转过头去看。

女人眯起眼睛,视线从远处落到近处,又落回远处。她那认真看的样子,让根土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点点骄傲的神色。

太阳慢慢往下落,开始结穗的稻田一望无际。天是带了点蓝颜色的灰,远处的山脉在田野的尽头绵延起伏。这是一个好秋,根土想到,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根土看到了田埂上他和女人的影子。被暖烘烘的夕阳照着,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女人的头影从他肩膀的影子上露出来。他回头去冲着女人笑了一下。那张被夏天的毒日头晒成红褐色的脸,沟壑一样嵌着的皱纹稍稍有了舒展。不知道为什么,牵着这个女人的手,根土感觉到心里暖和和的。

没有人知道菊花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大表舅根土也不知道。他是去县城卖竹篾箩筐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在野地里一棵苦楝树下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大表舅把女人扶到前面一间守田人荒弃的草舍里,自己又折回县城去买来了四个馒头。本来他午饭时候就可以回到阎王爷村的,结果中间一折腾,回到村里时已经日薄西山。四个馒头女人狼吞虎咽吃下去了,中间噎着了两次,脸涨得紫红,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我的大表舅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在一旁小心拍着女人的后背。最后女人的食道终于通了,喝着水“咕嘟咕嘟”作响。根土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吓出了冷汗。

四个馒头吃光了,等根土动身要走的时候,女人就跟在了后头。

根土是在女人跟了大概有两里地以后,才下了决心把她带回阎王爷村的。根土腿瘸,走路慢,一开始他还尽量迈大步子,想把女人甩掉。但女人不依不饶,一声不吭,就是在后面牢牢地跟着。半路上,女人被一头从对面跑过来的耕牛吓着,退到路边,草滑,不小心就掉到水渠里去了。根土只好回去拉她。结果这一拉,女人的手就再也没松开过。

根土被女人的执拗劲感动了。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了,可从来没有女人这样跟过他的,也从来没有女人这样认定过他的。女人的手虽然脏兮兮的,但总归是女人的手,那女性的一点柔软和温度就通过那只手,电流一般传到了根土的心里。

根土决定把女人领回家。

(二)

菊花出现的那一年,我的大表舅已经年过五十了。大表舅是个瘸子。两鬓的头发开始斑白。腿肚子上的青筋如蚯蚓一样蜿蜒着,从脚踝一直暴突扭曲地爬到膝盖窝。他的背也已经略略有些驼。岁月沧桑毫不留情地在我大表舅身上留下了痕迹。

因为残疾,大表舅年轻时候娶不到女人。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个两条腿长短不一样的男人过一辈子。而关键是,大表舅穷。一个整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和泥巴打交道的男人,如果把这两样不幸都摊上了,就注定要孤苦下去。年轻时,村里比大表舅穷的庄稼汉有的是,可人家两条腿整齐,担子挑得稳当,敞了褂子晒在太阳底下,胸脯上的肌肉黝黑发亮,让那些同样苦出身的姑娘见了脸都羞红。村里比大表舅更残疾的也有,刘地主家的孙子傻帽一个,歪着个脖子,一到晌午就在村口大樟树下和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斗蛐蛐,见了穿花衣裳的女人走过就淌哈喇子,可最后地主家还不是敲锣打鼓地从外地给买了个姑娘拜了天地塞进了洞房!

过去的几十年里,战乱加上饥荒,村里的人经常外出逃难,唯有大表舅从来没离开过阎王爷村。他说他走不快,炮弹来了,照样还是会一屁股打到他的。他前面的大部分人生,就像一只闷葫芦,闷声不响结在阎王爷村的藤上,风也好雨也好,土匪来了也好鬼子来了也好,从来不离开村子跟着大伙奔其他的人生去。无论什么难关,他都一一熬过来了。

说他命大也行,说他命贱也行,反正每次等村里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都会看到瘸子根土安然无恙,依旧悄无声息地进出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泥坯房。

那间茅草铺顶的房子,就像大表舅的命一样,眼看着离坍倒就差一阵风了,可每次都被他修缮了,又能经一些年头。

大表舅是个老实人,在村里,他从来没涨红脸粗着脖子说过话。他是属牛的,他的老实就跟沉默的耕牛一样。我外婆常说,大表舅这世是头老水牛转来的。牛还有牛鼻子里喷喷气撒腿跑的时候,可大表舅连鼻子喷气都不会。

常常是天刚亮,大表舅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一直到太阳落山,他才拖着影子回家。年轻的时候,村里小伙的活蹦乱跳和他无关。等到上了年纪,那帮老人都开始做祖父外祖父了,也似乎不屑与一个老光棍为伍,倒是路过的时候,仍旧开着瘸子的玩笑——有些玩笑无关痛痒,有些却恶毒,跟几十年前一样。而我表舅却从不搭理,一律装着没听见。

大表舅是眼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拨一拨成亲了,一拨一拨生儿育女了,又眼看着年轻人的儿女们一拨一拨长大了,一拨一拨谈婚论嫁了。村里的媒婆也都一拨拨在换,可那些婆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从来不在大表舅家的门口停留半步。谁手中的鸳鸯谱上都没有我瘸子表舅的名字,好像人一旦残疾了,婚娶等诸多事情也都会随之作废。全村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对我那可怜的表舅执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绵延半个世纪之久的集体忽略。

没有人想到,我的瘸子表舅也会需要女人。

所以,当若干若干年以后,当我的大表舅领着一个女人走进阎王爷村的时候,首先遭遇的就是一片嘲笑。

站在河埠头的人,最先目睹了瘸子根土领着女人进村的画面。那手牵手的样子,在村里头可是稀奇的。当根土领着女人走上石桥时,有人在水边起哄了。

“喂,大家看啊,那是谁呀!”有个女人叫起来。

“哟,那不是瘸子根土吗?”马上有人呼应,一片讪笑紧跟着来了。

接着,阎王河水闹腾翻了。那些在河埠头淘米汰衣裳的人纷纷把水泼起来,欢呼雀跃地泼向石桥上的人。

瘸子根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赶紧伸出胳膊去挡水,身子侧过去。后面跟着的女人显然受了惊,一趔趄,差点朝桥下翻出去。根土急忙拽住了她。见女人犹豫,根土只好停下脚步,端起另一只手,扶她过桥。

这下,桥下就更闹腾了。

“嚯,根土!怎么那么亲热啊,伊是谁啊?”

“根土,你进趟城怎么就领回来个女人啦?”

“人家根土有本事,用竹篾箩筐换女人回来了!”

“嘻嘻,你瞎编什么呀?人家根土老头是那样的人吗……”

……

水还在继续泼。秋日急水流淌的阎王河两岸充满了欢畅的气氛。这欢畅,源自于一对站在桥上业已战战兢兢的男女。阎王爷村的快活,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狼狈而有所收敛。

我的大表舅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遭遇。等走过石桥,他就赶紧把手松开了。而女人,也因为紧张和胆怯,缩回了自己的手。她紧紧地跟在我表舅后面。

这个秋天的黄昏,突然被设计得如此喧嚣。夕阳已经从村舍的屋顶上落下去,天是整片的灰,但天际的边缘似乎不甘寂寞,折射着一些发紫的奇异的光线。表舅一瘸一瘸走在前面,那个头发蓬散的女人,怯怯地跟在后面。

大表舅领了一个衣裳脏兮兮的女人,穿过了阎王爷村中心的那片晒场。

女人衣衫褴褛,肩背部位破了好几条口子,露出里面焦黄的一层皮。衣服下摆补丁挂补丁,一块块耷拉着,像挂着一圈万国的旗帜。脚上的两只鞋不一样,一只是解放鞋,一只是布鞋,涂满了污渍,黑油油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两个大脚趾头从破洞里露出来。

女人的头发沾满了草屑,结成一团一团的。额前也是一堆乱糟糟的头发,头发后面躲着一双恐惧的眼睛。

村里好几户人家早已在自家门口吃饭了,听到消息纷纷端着饭碗朝晒场围拢过来。等瘸子根土领着女人走近了,他们又从晒场周围聚拢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热闹地跟了一段。他们用筷子兴奋地敲着碗,问:“根土,伊是啥人啊?”

大表舅没有吭声。

在村里人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中,大表舅有些发窘。他头低着,顾自往前走。后面的女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有点被吓着了,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大表舅赶紧转过身去,伸出手扶住她。女人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攥着我表舅,不肯再松开。

大伙儿哄笑起来,有的人甚至笑得“咯咯咯咯”收不住,像夏收季节的热浪一样直发颤了。

村里人的嘴巴不再寂寞了,他们决定不轻易放过这对男女,仿佛这对狼狈的人儿突然之间成了活宝,给秋日里略显寂寥的晒场一下子充进了快乐的空气。

“根土,这要饭的,你领回来做啥?”

“根土啊,这要饭的女人,你哪里寻来的?”

“根土,伊莫不是你媳妇吧?”

“看不出来呀,老都老了,瘸子的心还是活的嘛!”

……

声浪四起,晒场上呈现了自夏收后就早就消失的那片空前的生气。我的大表舅在这股声浪里穿行,仿佛被剥了衣服又被毒日头灼着,难堪自不用说了。他把头垂下,下巴都抵到精瘦的胸口了。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在人群的讪笑中,茫然地直着头,转来转去不知道看向哪里。她的凌乱而肮脏的头发,随着头的转动在灰色的空气里扬起。

“只要是女人嘛,都一样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又尖又高的声音冒出来,像钢丝抛上去一样,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了。“根土啊,你赶紧去小店买块肥皂,给伊洗洗就好了!”

人群中又一阵爆笑。这阵笑从晒场的上空四溢出去,抖动了整个阎王爷村。

大表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拖着残腿,一瘸一瘸艰难地穿过了围观的人群。他从桥头把女人带回家的那段路,就像一场漫长的游街。在村里人的语言暴力当中,他默默地忍受着,前行着,一声也不吭。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拽着女人。

他闷声不响地把女人带到了家里。

(三)

在那间四面漏风的泥坯房里,我的年过半百的大表舅为那个流浪的外乡女人升起了烟火。灰白的烟雾从烟囱上弥漫开来,在天空中轻轻飘散。

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大表舅去敲了我外婆家的门。外婆刚从庙里回来。大表舅向我外婆讨了一套旧衣裳。

当外婆去里屋找衣裳的时候,大表舅就站在堂前,垂手等着。他的表情恭顺、谦卑,完全一副晚辈的模样。虽然他和我外婆年纪差不多大,但对我外婆却一直是敬重的。

后来,我外婆跟着大表舅去了他的家里,看望了那个外乡女人。外婆带去了几套衣裳、一把木梳子、一根头绳,还拎去了两碗菜和一条熏鱼。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给她的老外甥交代一些什么,或者有没有在那一间破陋的泥坯房里举行一个什么仪式。反正从那天以后,外婆承认了大表舅捡来的这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开始称她为外甥媳妇。外婆的这点宽容,让多年以后的我感动不已。

外婆很快就发现,老外甥领回来的女人,不但脑子有点缺失,而且还是个哑巴。

没有人知道我的表舅妈叫什么。大表舅不知道。表舅妈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当我的表舅领了梳洗干净的女人去地里的时候,村里人显然是很吃惊的。女人长得不丑,换洗干净了还显得很秀气。一条半长的辫子,垂到肩前面来。脸虽然有些瘦,皮肤还有些蜡黄,但整张脸光洁,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大表舅走在前面,肩上扛了一把锄头。女人跟在后面,大概一步的距离。清晨的阳光,洒在这一对露水夫妻的身上。当穿过村中心晒场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大表舅,突然步子矫健了许多。他咳咳了嗓子,把胸脯挺起了一点,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当别人再次问他时,他咧着嘴笑着,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应了。“这是我媳妇。”

“你媳妇叫什么呢?”

“嗯,叫……叫菊花。”大表舅那一瞬也有些发愣,但在短暂的发愣之后,他迅速给他的媳妇取了一个名字。

大表舅那一低头,正好瞥见了晒场边上的野菊花在灿烂开放。

人群又一阵讪笑。

远远看着,跟在瘸子根土后面的那个女人羞怯安静。只有走近细瞧了,才会发现女人的眼睛有点空洞。这点空洞,预示着她和村里其他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小孩很快唱起了一首谣歌,“稀奇稀奇真稀奇,瘸子老头娶媳妇。讨饭婆子太清爽,乓令乓令入洞房。问伊名字叫什么,路边菊花一朵朵。”

这首谣歌在村里传唱了两年,从一个孩童的嘴里到另一个孩童的嘴里。直到有一天我的表舅妈突然消失,这首缺德的民谣才渐渐在阎王爷村平息下来。可等到那个时候,民谣唱与不唱都已经对落魄的大表舅没有一点影响了。

菊花一点点胖起来了。这个曾经四处流落饿得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有了一个安定的归宿后,一点点显出红润的脸色来了。辫子开始粗起来,开始乌黑起来。皮肤也白了很多。这一点丰腴,正好衬出了她该有的身材。和村里那帮整日在田头干粗活的女人相比,菊花倒显得一些文静气。在河埠头汰衣裳的那帮女人说,若不是脑子有点问题,那菊花看上去倒是个标致的小媳妇。

菊花干不了田里的活。表舅把她领到田里,她连锄头都不会捏。分不清稻草与杂草,让她拔点草,结果连结穗的谷子都拔了起来。虽是秋天了,但毕竟还有日头。表舅不忍心菊花晒在太阳底下,也不忍心她蹈在泥地里头,第二天就借了一辆纺车,让她坐在屋里头纺纱。

菊花很快学会了摇纺车。她很听话,每天一早起来,大表舅还没出门,她就坐到纺车前,低着头干活了。一天里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也不出去。中午大表舅回来做饭,她还一直摇着纺车。大表舅让她歇会,她就停了手,坐在小板凳上冲大表舅浅浅地笑。

大表舅待她好,菊花能感觉出来。虽然她听不懂村里的土话,虽然她和大表舅之间基本没什么言语交流,但一些日子下来,她也已经把阎王爷村末端的这间泥坯房当自己的家了。她渐渐对大表舅产生了某种依赖。

那段贫穷而安静的日子,是我的大表舅一生当中最为温暖的时光。白天出去干活,他心里头有了记挂;傍晚收工回家,他心里头有了盼头。被头不再是冰冷的,灶头也不再是清冷的。破败的泥坯房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影子茕茕孑立;夜晚的屋檐下,也不再是漫无边际的孤寂。有了女人的被窝,大概是温暖极的,残腿的表舅再也没有在寒风刮来的时候打过哆嗦。他的精神提了起来,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原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菊花的到来,仿佛一盏油灯在岁月的剥蚀中早已黯淡了却突然加进了明亮的松油,让大表舅的生命一下子亮了起来。

在冬天到来之前,大表舅买来了泥灰,把漏风的墙面糊好;又买来了油纸,把窗子也糊上。他还借来梯子爬到屋顶,翻修了茅草,铺上厚厚的一层新草。原本四面穿风的泥坯房,在他的修补之下开始了新一轮的结实。

大表舅背了褡裢去乡里赶集,他把半辈子来积攒下的一点钱都花出去了。他去乡里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那兴冲冲地样子,完全是蜜月里新郎官的做派。他给菊花裁了一套崭新的棉裤棉袄,做了一双高帮的棉鞋,又买了一只铜制的火铳,还称回来一斤红糖。他要让女人在寒冷的冬天里有暖和的衣裳穿,有热烘烘的糖茶喝。

虽然菊花的脑子比不上村里其他女人灵光,可大表舅照样把她当成宝贝,不愿意委屈了她半点。村里别的女人有的东西,大表舅也尽量想让他的女人都有。说实话,阎王爷村里的男人疼老婆,没一个比得过大表舅。在对自家女人动手挥拳习以为常的乡间,大表舅的珍惜和疼爱绝对是一个另类。

每次吃饭,都是大表舅把饭盛好了端到菊花面前。以前,大表舅的饭桌上一年到头见不到肉沫星子,他从来都是萝卜就着咸菜下饭,即便到年终也就是晒一两条鱼干过年,然后蒸蒸一直要吃到中秋。可菊花来了以后,表舅很快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块肉,做得香喷喷的送到菊花的碗里。

菊花虽然傻,但有些事理还是明的,她一声不响又把肉夹到了大表舅的碗里。大表舅摇摇头,笑着又送了回去。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么一笑,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闪闪发光。他用手指比画着,一定要菊花把肉片送进嘴里去。菊花听话地吃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愈加的鲜红和动人起来。她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冲大表舅笑。

这个半痴的女人,带给了大表舅的生命沧桑半生之后的辉煌色泽。大表舅把全部的关爱、全部的温情、全部的用心,都倾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对这个漂泊而来的女人而言,这是福;对大表舅而言,也是福。这个背脊已经微驼的老农,在历经了半个世纪的孤独和荒凉之后,苦难似乎戛然而止。

村里人都说,这瘸子根土倒还有前世修来的福气,老都老了,还找了个年轻轻的小老婆来。

这样说的人,不免心怀妒忌。

然而再妒忌,善良的大表舅怎么也不会想到,村里的那帮人竟会打起菊花的主意。

(四)

冬至那天,大表舅挑了一担米去邻村舂年糕。因为磨房里等的人很多,大表舅早上去的,直到傍晚才轮到。糯米在石臼里一杵一杵地舂着,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磨房里热气烘烘,蒸得人有些发熏。邻村的人都打趣大表舅,为什么今天来舂年糕没把新媳妇带来?大表舅憨憨地笑着,应着,说磨房里人太多,菊花来了怕陌生,并答应明年来舂的时候一定带上。有人起哄道:“等到明年,可能连小根土都抱来了!”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大表舅也在升腾的蒸汽中,笑得两颊放红光。糯米在石臼里已经舂得细腻柔绵,那雪白的粮食,突然让大表舅心里生起了一些自豪。

大表舅是挑了年糕,一口气也不歇就跑回家的。他想让菊花尝尝那软乎乎的、芯子里头还发热的年糕。他心里乐啊。一路上独自乐着,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冷风灌进肚子去,他也一点不觉得冷。那个抱儿子的希望,在他胸膛里蓬勃地升腾。

快到屋门口了。大表舅迫不及待地叫起来:“菊花,菊花!”尽管明明知道菊花听不见,但他还是希望女人能发现一点动静跑出来。

可屋里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表舅推开门进去,把担子放下,却发现菊花并不在屋里。

天已经黑了,菊花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连白天都很少出去。怎么人就不见了?

大表舅赶紧跑到我外婆家,问菊花有没有在。他起初还以为我外婆怕菊花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给接过去了。可我外婆说:“没有见着呀。”

这下,大表舅真的急了起来。他不知道菊花会去哪里。到村里已经有几个月了,菊花从来没走丢过,以前每次出去都是他带着的。

她会去哪里呢?

大表舅急疯了,一家一家地找过去,见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他家的菊花。村里人都说:“没有看到。”

大表舅想到可能出事了。再跺脚也没有用,他赶紧提了一盏煤油灯出村去找,在寒风中焦急地喊着菊花的名字。我外婆不放心,也提了一盏灯,和小姨一道沿着阎王爷河去寻。

一直到后半夜,大表舅才在离阎王爷村四五里地的一片林子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菊花。

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只感到晴天霹雳打下来。他根本无法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菊花的棉裤给人扒下了。下身赤条条地躺在枯草丛上。她的身子已经冻得发青。

菊花看到煤油灯光,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皮,等看清是大表舅,眼泪就顺着眼窝出来了。在那一刻,她的眼神涣散迷茫,泪水迷蒙中有那么让人揪心的温顺和无助。

大表舅一下子跪倒在了菊花的身旁,眼泪流下来。他赶紧给菊花穿上裤子,把她抱起来,把裤腰带给勒紧了。

大表舅背起可怜的菊花,拖着条残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寒冷的夜色中前行。他再一次把女人捡回了家。

大表舅生起火,烧开水,切了姜片,给女人灌下去。菊花裹在被子里头一直簌簌地发抖。当夜,她就发了高烧,烧得都迷糊掉了。表舅连夜把菊花背到乡卫生院。幸亏值班的大夫在,打了三支针,她才终于醒过来。可一醒来,菊花就又咬又抓,两只手胡乱地舞着,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她脸色从通红到苍白,醒过来后就发青了,两只眼睛直直的,根本认不得人。

就在表舅跟着大夫去取药的那会工夫,菊花把输液室里两排挂盐水瓶的架子全掀翻了,凳子和桌子也掀翻了,突然爆发出来的力气大得惊人。大表舅跑回来的时候,菊花正狂躁地踢着墙根边的痰盂,当皮球一样地在踢。

表舅目瞪口呆。

菊花彻底的疯了。

值班的大夫被吓着了。他怎么也不肯收留疯病发作的女人,害怕疯女人会把整个卫生院给拆了,第二天他无法向院长交差。值班大夫躲在隔壁屋子的门背后,把门抵得死死的,大声叫着,央求着我大表舅把疯女人带回去。“到街上去疯也不要紧,千万不要在医院里闹啊!隔壁还有其他的病人呢,求求你了,快带她出去吧!”

大表舅没有办法,只好死拽硬拽把女人拖到了门口。女人反抗着,狠命地踢他、抓他。大表舅没有松手,无论如何他得把女人带回家去。他趁女人喘口气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然后自己转过身,用胳膊把菊花钳在了他的背上。屈腿,膝盖稍微蹲下去,头朝下弯,背拱起来,他用力把女人往上耸,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他吃力地把女人背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

奇怪的是,一旦趴到大表舅的背上,菊花竟不闹了,出奇的安静。

(五)

大表舅把疯掉的女人背回了家。

大表舅在夜间的乡路上跋涉。天寒地冻,路面上结了很厚的冰。大表舅好几次都滑倒了。每次跌下去,他都有意识的让自己的膝盖先着地,双手狠狠地扑在地上,头弯着,背拱起来,用整个背的力量扛着菊花,不让她摔着磕着。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漫长而又漫长。天有多冷,狂风在耳边呼啸。大表舅的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最后都在他脸上结成了两条冰凌。他背着菊花,一瘸一瘸朝前迈步,因为重心不稳,很容易就跌倒。他跌倒了爬起,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跌倒了,继续再爬起,继续再往前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膝盖全磨破了,裤子上露着两个大窟窿,里面的皮刨起了一层,全是血。手掌也被石子和冰割成一条一条口子,沙泥混着血渗到了棉袄袖口里头。

大表舅没顾得上自己,就先给菊花喂药。他倒好了开水端过去,菊花却看也不看,一下把碗掀掉了,又狠狠地推着大表舅。大表舅没提防,朝后摔在了地上。菊花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往外跑。

大表舅连忙爬起来,连拖带抱地把菊花拽了回来。他抱过被子裹住菊花,死死地抱着她,不让她动弹。他用这种顽强的沉默对抗女人的疯劲。

天亮以后,村里好多人都凑到泥坯房前来看热闹。因为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农活,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围观,并且在围观和好奇之余开始八卦起来。他们指指点点着,说着各种难听的话。好像这一对男女不伦的结合,给整个村子带来了一股孽气。这股孽气让人愤恨,让人不平。有人说,瘸子根土捡来要饭的女人实在不像话,阎王爷村的名声都要败出去了;有人说,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肯定要给村里带来祸祟的,睁大眼睛看着吧;有人说,男人连这样的女人都要摸都要睡,真是作孽啊!

那时候,大表舅对所有的流言蜚语都闭耳不听。他只求着菊花能安静下来,只求她能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的,他胆战心惊着,他恨不得跪在地上烧香磕头拜菩萨。要是菊花从此真的成了武疯子,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大表舅一步不离守在菊花的身旁。直到两天后,菊花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但之后还是经常间歇式的发作。

菊花不发病的时候,大表舅问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菊花不会说话。她眼睛里茫然一片,抬着头,盯着远处的屋角发呆。

那个畜生趁大表舅去邻村舂年糕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了,在野地里强奸了她。可那人究竟是谁,菊花说不出来。大表舅恨得咬牙切齿。他想知道。可一旦问急了,菊花就会两眼突出,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起来。这又是大表舅最怕的情景,他后来就也不敢再追问了。

后来,强奸又发生过几次。总是有人趁大表舅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或者就干脆溜进表舅家里,把菊花给睡了。而每次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菊花的裤子总是褪在膝盖下面,或者扔在旁边。菊花不知道把裤子穿好,而那些恶毒的男人,爽快完了,也总是示威似的把强奸的现场给留下。

大表舅终于发现,那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好几个。

村里的男人加入到了一场集体的罪恶中来。他们对一个弱智女的施暴,已经不光是为了生理的正常发泄,而是为了取乐,为了捉弄,为了幸灾乐祸。他们根本就不把又瘸又老的表舅放在眼里。

我的大表舅无法再忍受了。起初,他冲到一个施暴者家里,揪着那人的衣服,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可那人根本不承认,声音比大表舅还高出八个分贝,非要让大表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的话就去告大表舅诬陷。大表舅气不过,伸出手要打。可那人早就一记拳头挥过来,重重地打在了大表舅脸上。

大表舅像竹竿子一样被撂倒在了地上。那人还不止手,又拽着大表舅拖出来,一直从屋里拖到了门口道地上。大表舅刚一挣扎,那人就用粗壮的胳膊把他给撂翻了。大表舅啃了满嘴巴道地上的泥。可怜他年过半百的人了,瘦骨伶仃的,背驼着,腿瘸着,还被人这样的打。

后来,大表舅都在屋里抓到了现行,可那个无耻之徒竟然说,她是你老婆吗?是你老婆,你叫她,她会应吗?你个瘪老头可以睡她,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睡?你没看她刚才享福的样子吗?你能让她一声声的“哎哟哎哟”乱叫吗?能让她乐颠颠的波浪起伏吗?

大表舅气得脸都铁青了。他操起门背后的扁担砸过去。那个后生挨了一记打,懵了一下,随后就夺过扁担,朝大表舅挥了过来。大表舅哪挨得了这样狠的打,一下就撞倒在了门槛上,跌下去,腰伤着了,又气又急一下子爬不起来。那后生见大表舅起不来了,这才套上裤子,大摇大摆地从大表舅身旁经过,跨着门槛出去了。

菊花赤裸着身体,缩在墙角。她蜷着腿,抱着膝盖,一双呆滞的眼睛木愣愣地看着一切。

大表舅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伤,到灶头烧了热水,用木脚盆端过来,一遍一遍给痴呆的女人擦洗。他帮菊花穿好衣裳,把她裹在被子里头。他一句话也没有,一声叹息也没有,静默地坐在旁边,头靠在墙上,一张脸暗如土色。

表舅浑身都打着颤。那天晚上,他忘记了做晚饭。

半夜的时候,村里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熊熊的大火烧红了阎王爷村顶上那片青黑的天空。尖叫声,哭喊声,恐怖、杂乱。人们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在很多人惊惶失措茫然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屋门口,远望着火光,镇定无比。她是住在大表舅家隔壁的秦老太婆。得知那些失火的人家后,她手里掐着念珠,嘴里叨念着“报应报应”。秦老太婆虽然人老了,可眼睛还没昏,心里也清醒着,哪些男人曾经进出过大表舅家的门,她都一一记着。“那真是报应啊,阿弥陀佛。”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

村子里充斥着伤心欲绝的号啕。阎王爷村里,沉沉的悲伤终于掩过了轻薄的嘲笑。

从那以后,大表舅就没有离开过菊花一步。早上去田里,大表舅牵着手把菊花带出去。他自己在田里干活,就让菊花坐在田垅上等他。傍晚一回家,他就早早把门给拴上。有时,菊花会突然发病,疯疯癫癫地跑起来,厉害的时候就倒在地上抽搐。大表舅只好扔了手中的活,赶快跑上去,死死地抱住女人。他怕菊花会闯出祸祟来,更加遭村里人的厌,也怕菊花一口气喘不上来,害着了她自己。

菊花每一次发作,都会把大表舅抓得头破血流。

菊花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菊花的肚皮越来越大了。

菊花开始对隆起的肚子感到惶恐。在怀孕时的那几个月里,她变得不知所措。剧烈的发作没有了,变成了无休无止的哭泣。她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表示悲伤的声音。哭完后,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觉。醒过来哭,哭累了就睡。哭和睡成了一种本能。这个曾给大表舅带来过欢乐的女人,在完全失常后,紧接着把苦难带进了家门。大表舅差点被折磨得神经错乱,他整宿整宿的没法睡觉,半夜里点着油灯守着女人。几个月的心焦力瘁后,他瘦得真的只剩了皮包骨头。

但不管怎样,他对疯女人不离不弃,甚至比以前更为细心地照料她。

外婆说,幸亏菊花发的只是这种“文疯”,她的肚皮才侥幸保了下来。

在又一个稻田结满沉甸甸谷穗的日子里,大表舅用一辆手推车把菊花送到了卫生院。

我的苍老而受尽折磨的大表舅,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靠在卫生院的木头长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发颤的双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儿,突然老泪纵横。

(六)

大表舅在他年过五十以后,才有了女儿美云。

美云从小就被人质疑不是我表舅亲生的。在她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村里稍微比她大点的孩子,就已经把她唱进了童谣,“美云美云,天上的一片云。你从哪里来呀,阎王爷也不知道。问你爹,你爹是瘸子;问你娘,你娘是呆婆!”

美云在一片嘲笑声中“哇哇”哭着来到人世。

满月的时候,我外婆请村里的银匠师傅给美云打了一条银鱼。用了四钱银子。银鱼是辟邪的。村里的孩子在满月时,都会收到这样一件礼物。一般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送,如果老人都不在了,就由叔伯或姑姨送。银鱼别在孩子的衣服上,一直要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取下。在银鱼尾巴上,银匠会串上几颗小铃铛。孩子一动,银鱼就叮铃当啷的响。那些鬼祟也就不敢近身了。

美云的银鱼有着闪亮亮纯白的光泽。

在初为人母的那段时间里,菊花有过一阵子安静。我外婆教她怎么哺乳。她把女儿抱在怀里,神情恬静安详,跟任何新任的母亲没有两样。但两个月后,菊花的疯病又间歇式发作了。每到黄昏,她就呈现出异样的不安来,独自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哗哗流眼泪。但她没有再武斗过,她时常走出家门去,在阎王爷村里漫无目标地流浪。有小孩拿泥巴砸她,她也不晓得回避,泥巴就直直砸在了她的脸上。她也不恼,裂着嘴巴傻咧咧地笑。

菊花是在女儿出生后的五个月,突然失踪的。

那一天,美云的银鱼找不到了。菊花突然紧张起来,把女儿扔在床上,如无头苍蝇一样满屋子找,但没有找到。天暗下来的时候,她坐在门槛上,木愣愣地望着远方,一副黯淡神情。晚上,她一口饭也没有吃。半夜里,她从床上下来开始掘地刨坟似的找。大表舅想阻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第二天,菊花终于把银鱼找着了,但同时她自己也消失了。

菊花走的时候,把银鱼压在了枕头底下。这一点,让外婆后来一直怀疑,菊花也许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傻。

别针丢了,银鱼就没法别到衣服上。而小孩子拿了东西容易往嘴巴里吞,菊花把银鱼压到枕头底下,显然是为了不让美云出意外。

大表舅把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但不见菊花的踪影。天黑下后,大表舅把婴儿送到了我外婆家里,独自提着煤油灯去找了。但一夜徒劳。

第二天清早,大表舅就背了个褡裢出去找人了。大表舅走的时候,我外婆看到她的外甥已经跟前一天判若两人,他一夜间白了半个头。他背伛偻着,眼睛发直,神情落寞,没有一点人气了。外婆想阻拦,但他闷着头顾自走过晒场,走过石桥,朝村外走去了。外婆在后面喊他,他却怎么也不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一个月后,大表舅才回到阎王爷村。他回来的时候,满脸泥垢,衣衫破烂,十个脚指头露在破布鞋外面。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可怕,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似的。他在自家的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从褡裢里摸出钥匙,开了屋门进去。

大表舅再也回不去当日的清醒。他的精神萎靡了,身体也一点点衰败下来,完全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我的大表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步向他的老年。人们突然想到了,菊花的出现,不过是他困顿生涯中一段明亮的回光返照。

菊花的到来,只给了大表舅短暂的幸福,仿佛给他苦难的人生涂了一层油亮的釉。可一旦那层釉剥落,里面已经是苍老龟裂的碎片。菊花的失踪,仿佛是把大表舅的苦日子连根拔起了。哑巴女人在搅乱了他原本枯燥平静的生活后,把他的魂气也带走了。

大表舅不知道菊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失的。他唯一相信的是,菊花还活着,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不会出意外的,她只是走得太远了,走累了,所以回家的旅途才如此漫长。她肯定是在哪个地方等着他,等着他去接她,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后来的时光里,大表舅一直病恹恹的。每年只有到了菊花出走的那一天,大表舅才会表现出异样新鲜和精神来——那是他出门的日子。

大表舅一大早就起来,背个褡裢,躬着背,一瘸一瘸地出村去了。他要去找菊花。他固执地相信菊花还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他的荒唐的可笑的样子又要遭到阎王爷村民的一阵嘲笑。

村里人碰到他,就会迎上去问:“根土,又出门去寻你老婆了?”

大表舅驼着背,咳嗽一下,侧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一眼问他话的人。如果认定对面的人跟他曾经没有什么仇隙,他就用僵直的脖颈微微点一点头;如果认定那人跟他曾经有过仇隙,他就用力地吐一口浓痰,头蹩转,闷声不响地就走了。

一个月以后,他又出现在通往阎王爷村的那条田埂上。他满脸尘霜,神情沮丧。

村里人不怀好意地哄上去,大声问他:“根土,你老婆找着了吗?”

大表舅低着头,不理人,拖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

又过了两年,大表舅的耳朵越来越聋了。村里人要扯响了喉咙,凑近他耳朵,他才能听清楚一点。

“根土老头,你老婆找着了吗?”那一年,有个后生用几乎像喇叭一样响亮的声音在村里头喊起来。

“没有啊,我怕是再也找不着伊了……”

我的苍老的表舅灰头土脸,背驼得像一张弓,头埋着,这么哭丧了一句,蹲在地上抽噎了起来。

而这时,大表舅的女儿正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叫一个赤膊的男人“爹爹”。

美云乐颠颠地跑过去捡地上那颗玻璃珠,突然一个躲在树后面的男人伸出手把玻璃珠夺走了。他嬉笑着伸出拳头,慢慢展开来。那颗红如血色的玻璃珠正躺在他的手心上面。当阎王村的村民失去菊花这个笑柄的时候,无所事事的乡气孳生了更为恶毒的一场捉弄。那些曾经无耻过的男人,在遭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在停歇了一些光景之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无耻。他们以逗一个没娘的孩子为乐,从那缺乏廉耻的集体戏谑中,再次获得廉价而粗俗的快乐。

美云正要去拿,赤膊的男人“倏”的把拳头攥紧了。

“你把玻璃珠还给我!”美云表示抗议。

“你要玻璃珠,就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男人嬉皮笑脸着,四下转头看了看,问,“你的爹爹是谁?”

“根——土。”美云说。

“不对!你的爹爹不是那个瘸子。你爹爹是我!”男人引诱着说,“快叫爹爹,我把玻璃珠还给你。”

美云迟疑了一下。“爹爹——”随后,一声稚嫩的童音在阎王爷村里响起来。

⊙文学短评

人人生而平等,人性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使瘸子、智障女亦然。50多岁的老光棍根土领着脑子不灵光的菊花回到了村子,村里炸开锅了。四个馒头救了一个傻女的命,傻女从此拽着这个救命的人不放手。而瘸子根土一辈子的柔情也被这个女人打开了。现实终究是现实,它残酷而不堪入目,瘸子与傻女美满的生活无法长久,根土外出干活回来时发现那些恶劣的男人在他家里强奸菊花,懵懂的菊花除了尖叫哭号外别无他法。根土一面要同这些人斗争,一面把菊花带在身边干活。菊花日益干净整洁起来,她的肚子也渐渐鼓了起来……,那条辟邪的银鱼是否能够阻止荒诞的残忍接近女儿?菊花在找到银鱼之后为何神秘离开?

迷幻

艾伟

艾伟:1966年生人,作品聚焦“生命本质中的幽暗和卑微”,探索存在。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有罪》、《爱人同志》、《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等。

小罗就是感到他好。他们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太阳很暖和,小罗觉得他比阳光更暖和。他在小罗的左边,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小罗的感官向他敞开着。暖意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来到小罗心里。小罗很想靠近他,吸吮他身上的气息,但小罗只能把这种情感藏于心怀,因为他是个男人,他不能像一个女孩一样扑到他怀里。小罗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自己眼帘上布满了红色的血脉,血液像雾一样在涌动。他的心头有一种感动,一种想把自己献给他的欲望。

“小越,你猜他们在干什么?”小罗问。

“他们?他们还能干什么?那帮傻帽,除了会给女生写情诗,还能干什么?”

“是的。不过,他们写了情诗也不敢送出去。”

小越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踢小罗。小罗也回踢了他一脚。他们躺着,用两只脚相互对踢。后来他们滚在一起。当小罗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想流泪,但他控制住了。小罗想,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情谊,不能弄得像娘们似的。

这段日子,小罗的身体里面像是注满了水,肌肤总是胀胀的,全身发痒。他经常有一种毁坏自己的欲望。

有一天,父亲要小罗买烟,小罗假装没听见,父亲就一个耳光打过来。那是货真价实的耳光,小罗的脸上像被烫伤了似的灼痛。那天小罗火气特别大,他忍不住用脚狠狠地踢了地上的一只破面盆,破面盆砰砰嘭嘭地滚向父亲那儿。他的眼里有极度不满的恶毒的光芒。父亲是挖路机司机,长得粗壮,年轻时在街头混过,他不能容忍小罗的态度,他拿起地上的一把小凳子,砸向小罗,砸中了小罗的额头。小罗摸了一把,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小罗竟然感到畅快。当血液从身体里出来的那一霎,他没感到痛苦,不,痛苦也是有的,但幸福竟然从天而降,他感到饱胀的身体有一种释放的快感,快感过后,身体变得宁静如水。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这泪水也带给他充实之感。父亲见到小罗的泪水,脸上有一些愧疚,他奇怪地看了小罗一眼,然后自己出门买烟去了。他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不知在骂小罗,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是奇特的体验。小罗有点疑惑。这会儿,他躺在小越的边上,草地被太阳照射得暖烘烘的,他不知道是草地太暖和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感到体内血流奔腾,整个身体有窒息之感。他很想让血液从身体里喷涌出来。他闭上眼睛,幻想着血液从肌肤里喷射出来的情形,血液会在阳光下闪耀。这景象令他全身发颤。

“你怎么啦?”小越问。

“没事。我感到热。”小罗又说,“我真想同什么人打一架。”

小越想了想,说:“我们走吧。”

他们在大街上晃动。午后的大街比较安静,那些水果摊贩正打着瞌睡。小越路过摊贩时,顺手拿一根香蕉或一个芒果,吃了一半就往身后扔。小罗伸手去摘一颗葡萄时,他的眼神和摊主藏在眼皮缝隙的目光相遇,他才知道摊主根本没睡着。他伸出中指。他希望这个人有种,能蹿出来同他打一架。但那人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整个下午,小罗的身体像一个血球,危险地在街头滚动。他渴望被一支箭射中,这个幻想一直在脑子里变幻,可直到傍晚,一切平安。在学校门口,李先映拿着他们的书包在等着。小越问他有没有点名,李先映严肃地摇了摇头。小罗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那个眼镜,一个很结实的男人,但他的声音却很娘们,他进教室时总习惯于看小罗和小越的座位,见到他们不在,他才会松一口气。小罗想,他才不会点名呢,他恨不得我们在地球上消失,永远不要出现在这间教室,出现在他的眼前。

晚上,天气开始变凉,但小罗的身体依然暖洋洋的。应该说比白天躺在草地上还膨胀,他感到那些血液有着喷涌而出的欲望。他躺在黑暗中,四周非常安静,父亲打着笨重的呼噜,就好像他在睡梦中还在操作挖路机。父亲的呼噜声令他浑身烦躁,他甚至想走过去掐住父亲的脖子,好让他永远不要发出这种垃圾声音。他当然不能这么干,他默念“安静、安静”。他作着深呼吸,但窒息感似乎更重。他咬住自己的手臂。有点儿痛。他慢慢加重牙齿的力量。后来他尝到了咸咸的温热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血。快感和幸福感又一次降临,他呼吸急促,一会儿,随着身体的平静,他变得安详。血液还在流动,在黑暗中,血液呈现暗红,血液像线一样缠绕在手臂之上,有一部分流到床单上。他担心父亲明天看到床上的血。父亲一定会用鬼鬼祟祟的眼神观察他,要他交代原由。小罗想,我能同他说什么呢?

小罗睡得安详沉着。他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想起昨晚的情形,他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极不真实。但这一切都是真的,伤疤就在他的手臂上面,已经粘结在一起,看不出牙印,那疤痕竟像刀子切割过一样。看到伤疤,他竟然又涌出昨晚的欲望。他的思维被一种梦幻般的瑰丽的东西吸引,就好像有无限美景吸引他再做一次。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充满了破坏欲。他现在才明白不是因为身体发胀才有这个欲望,而是先有这个欲望身体才发胀的。他希望在另外一只手臂也留下这样的疤痕。这次他没有用牙,而是用刀。他的抽屉里藏着三把刀子。

刀锋进入肌肤的感觉冰冷而柔软,痒痒的,像是温柔的抚摸。血像是有自己的愿望,它迅速把刀子包围了,那一瞬间,像火吞噬易燃物,热情奔放。他感到他的身体是那么渴望刀子,对刀子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亲近感。那是锋利的一吻。然后,他的感官好像和刀子融为一体,或者说刀子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血液因此在欢呼刀子的光临。一会儿,他的身体变得宁静如水。他有一种满足后的疲倦。

父亲好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他突然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向四周察看,然后又闭上眼睛,重重地倒在床上。他肥胖的身体压得床不停地颤动。一会儿,他又发出尖啸的鼾声。

小越长得健壮英俊。他的脸充满阳光,但笑起来有一丝邪恶。小罗喜欢看他走在胡同里的情形,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投射在他的左脸或右脸上,那时候,他脸上的天真和邪恶同样明显。

“小越,我们今天干什么?”

“我不知道。”

小越其实是没有主意的,他贪玩,但他想不出什么好玩,玩到哪里算哪里。有时候这一点是很可怕的。

一个烂货喜欢上了小越,缠着要和小越好。她是隔壁班的,听李先映说,她和不少人睡过。但小越对女人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小罗注意到,这个烂货,从学校出来,就穿吊带背心,骚得不得了。你虽然说不出她有多漂亮,但见到她总是会多看她几眼。她是那种惹眼的女孩,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人注视她。她裸露在吊带背心外的肌肤被阳光晒得金黄金黄的,充满活力。她的屁股很翘,小罗见了,就会有一种拍一巴掌或狠狠地踢一脚的愿望。她的那头火红色的鬈发,像礼花一样向天空绽放,她的眼神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儿。

有一天,小越把她带到一个防空洞。这个地方他们是前不久发现的。他们听人说,人防办的防空洞开了一家夜总会,里面赌得很厉害。他们就到处打听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夜总会,倒是找到这个好玩的地方。

到了防空洞,小越就要她把衣服脱去。女孩竟听话地干了。小越这么做,小罗是有点紧张的。小罗不知道小越想干什么。小越要女孩把脱了的衣服扔给他。女孩就听话地扔给了他。女孩脱衣服时倒是一点也不风骚了,看上去挺紧张的。最后,女孩就完全脱光了。小越捧着女孩的衣服,闭上眼睛,吸吮了一下衣服的气味,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他突然向小罗挥手,捧着女孩的衣服撒腿跑出防空洞。

他们跑出一段路,回望防空洞。小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她、她、她这下子回不去了,她不能光着身子回家吧?”

“小越,她太浪了,你不觉得她身材不错吗?”

“怎么,爱上她了?那你回去操她一把?”小越笑得很神经。

小罗踢了小越一脚。小越也回踢了一脚。

后来,他们躺在草地上,看太阳一寸一寸在天上爬。

“喂,你在想什么?”小越问。

“在想你啊。”小罗开玩笑。

“哈。”小越的笑声很响亮,像是不以为然。

“小越,如果你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孩,我们就不能天天在一起了。”

“我他娘的才不要女人。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想念你的。”

说这话时,小越很严肃。小罗有点感动,他就踢了小越一脚。小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那个女孩的衣服枕在他的头上。小罗站起身,去路边的一棵树旁撒尿。小越也跑了过来,他们站在一起撒尿。他们没做声。听着小便落在地上哗哗哗的声音,小罗感到内心充满宁静和温暖。他们虽然不说话,但小罗觉得这行为有一种亲昵的意味,他愿意这泡尿可以撒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完结。远处的河水里,有两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在相互嬉戏。有时候它们仿佛是在打架,其中一只把对方的羽毛都啄了下来。羽毛在水中漂来漂去。鸟儿不时发出既痛苦又欢悦的叫声。这时,小罗看到李先映向他们跑了过来。

李先映是逃课出来的。他见到女孩的衣裙、内衣内裤,羡慕得不得了。他问他们,是哪里弄来的,可不可以送他一件。小越眼睛放光,问:“你喜欢?”

李先映脸就红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送给你可以,但你要穿上它们。”

李先映以为小越开玩笑,他傻笑起来。小罗看到小越眼里的邪气,知道小越是认真的,并且小越已经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小越一定觉得这很好玩,比让那个女孩脱光衣服还要刺激。小越躺在那里,他一脸严肃,命令道:“把你的衣服脱了,把它们统统给我穿上。”

李先映不笑了,他露出惊恐之色。他不停地在观察小罗和小越的脸。小罗说,你看什么,快点办吧。说着,小罗踢了他一脚。

李先映说:“你们开玩笑的是不是?开玩笑的?”

小越说:“开什么玩笑。快办。”

小越从口袋里拿出刀子,削一根树枝。那树枝的皮削去后,有白色的浆液流出来,浆液很浓,甚至比血液还浓。那浆液积聚得越来越大,快要落下去的样子,那圆形的表面像是在慢慢膨胀,有一些云层一样的东西在里面滚动。看到这情形,小罗的血脉又胀得难受,他多么希望小越的刀子在他的身体上也划出这么一道口子。

李先映显然不想让刀子落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听话地脱衣服。他脱得只留下一条短裤,他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也脱下来,小越不容置疑地说,把这也脱了。他脱了内裤。他的鸡巴上竟长满了浓黑的毛。小罗说,李先映,看不出来呀,你这里挺茂盛的。李先映看看小罗,他试图弄清楚小罗是在夸他还是在讥讽他。小越把女孩的短裤扔给他,说,快穿上。

李先映这么做肯定是极为艰难的。因为当他穿上女孩的内裤时,他的眼圈红了。但他在控制自己,想尽量排除屈辱感。所以,当他戴女孩的胸罩时,做出了一系列滑稽的夸张的动作。小罗忍不住笑了。小越还是板着脸,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但当李先映穿上裙子,模仿模特儿走台步时,小越也笑了,他骂道:“他奶奶的,你真像是一个人妖。”

两个成年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三十岁不到吧,一个一脸胡子,一个是金鱼眼。他们的目光不怀好意。他们在草地上停了下来,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眼前的这三个人。小越很冷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

“你看什么?”金鱼眼大喝了一声。

金鱼眼从李先映身上扯下胸罩,问:“哪里偷来的?你们是变态的吗?”

“你他娘的才变态。”

是小越的声音,这会儿,他已把刀子藏起来了。小罗知道刀子在小越的手上不危险,藏起来才危险。他是想和他们干了。小罗想,他们斗不过这两个人。他们还是不惹这两个人好。但看来这一架是免不了了。“你们偷这东西干什么?”金鱼眼一脸下流,好像这会儿他已看见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小罗知道这两个人已确认他们是变态的了。他知道人们对待变态者的态度。人们一般瞧不上变态者,认为变态者没血性,像娘们一样,只会干些阴暗的事。人们对待这样的人,往往喜欢使用暴力,往死里揍。这不是说这些人有多高尚,事实上他们一样阴暗,他们的发泄正好证明他们的阴暗。这两个人挑衅意味更露骨了。他们开始一脸蔑视地对小罗和小越动手动脚。

金鱼眼踢了小越一脚,说:“你还嘴犟,干了下流事还嘴犟!”

小越的脾气已经上来了。他那张平时生动的脸,这会儿显得特别呆滞。他甚至是微闭着眼睛。小罗太熟悉小越了,小越越是这样,就表明越不平静。你只要仔细注意他脖子上的那根筋脉,这会儿已在跳动。一会儿,小越懒洋洋睁开眼,看了小罗一眼。小罗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罗想,小越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鲁莽,不会看形势,今天这情形明摆着要吃亏的。不过,只要小越想打架,小罗是不会退却的。他俩几乎是同时向这两个人发起进攻的。小越对付的是金鱼眼,小罗对付的是那个胡子。小罗和小越一头扎向他们的腹部,把他们推倒在地。但没一会,那两个人就控制住了局面。小越很惨,那个金鱼眼下手重,小越的脸被打得血流不止,手腕处擦破了皮。小罗倒是没流血,但那个胡子专打要害部位。小罗几乎是昏迷过去了。

小罗醒来的时候,那两个成年人已经走了。李先映也不在了。那女孩的衣服凌乱地堆在一边。李先映可能趁机跑了。

小罗看到小越身上的血,肚子里有一股暖流上涌。他身上的细胞好像在不停地分裂。他想象小越这样流着血一定是极度快乐的。他们躺在草地上,眼睛望着天,不看彼此,但其实都看到了对方。他们独处的时候,小罗经常感到他们之间有一些脆弱和伤感的气息。虽然脆弱和伤感,却温暖人心。

“你还好吧?”小罗问。

“我没事。你呢?”

“应该没事吧。”

“我头有点痛。他奶奶的,金鱼眼用手上的戒指对付我。”

天上的白云很高很轻。天很蓝。附近有几只气球,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半空中。气球上面有字,是一些广告吧。有那么一刻,小罗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气球,在天空飘荡。但那只是幻觉。他想,也许当刀刃在他的身体划过时,他才真的可以成为一只气球,快乐地在天上飘来飘去。

“那人还在防空洞吗?”

“谁?”小罗一时没弄懂,一会儿才意识到小越在说那女孩。“不知道,应该在,她不能光着身子在大白天里回去呀。”

“我们把衣服给她送去吧。她一个人待在那地方,也许都吓坏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小罗捧起女孩的衣服,向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很黑,小越弄亮了打火机。小越说你在吗?但没有回音。小越骂了一句娘,说,她可能走了,她怎么回去的?难道光屁股走的吗?小罗说,我不知道。小罗把她的衣服扔在地上。小越的打火机熄了。防空洞顿时漆黑一片。这黑暗让小罗软弱,他坐了下来。他说,小越,休息一会儿吧。小越在不远处坐下来。

黑暗的洞穴有一股潮湿而温暖的气息,这气息让小罗感到平安。他坐下来,靠在洞壁上,洞壁粗糙,壁上有一些尖锐之物,小罗的身体压着这些尖锐之物,有些疼痛,这疼痛令他的肌肤松弛了一些。除了洞中的潮气,更强烈的是小越的气息。小越身上的血还在流。他的衣服上都是血迹。这红色令小罗迷醉。他感到黑暗的洞穴这会儿似乎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光晕。他已被幻想击中,他想让小越那把刀划过他的肌肤。不是小罗自己划,而是让小越来这么做。他内心充满了期待。

“小越,我可以看一下你的伤口吗?你的血还在流。”

“没事。”

“你流血痛苦吗?”

“没有感觉。”

“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小罗又说:“小越,我可能有点毛病。”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出来你不要吓坏。”

“你说吧。你能有什么病?我看你身体好得很,能活一百岁。”

“小越,我真的有病,我的身体经常发胀,血脉胀,经常觉得全身发痒,只有把自己的皮割破,流出血来我才感到平静。”

黑暗中,小越抬头看了小罗一眼。他没吭声。

“你觉得我怪吗?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已有一段日子了,我经常切割自己的身体。我看到你流血,我的肌肤又胀了。很难受,我很痛苦。”

“是这样。”小越说,“不过,有时候我也身体发胀,但我没这样干过。”

“小越,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帮什么?”

“用你的刀子帮我。”

小罗靠近了小越一点。他伸出手臂,他叫小越用刀子划他的血脉。小越有些犹豫。他说没事的,你尽管划。他这样说的时候,被某种欲望激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刀子划过肌肤的刹那,他张大了嘴巴。那真是令人迷醉的时刻。来自身体深处的宁静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蓝色天空下飘荡的气球。

“很快乐吗?”

“难以形容。”

“我好像也有点胀得难受。”

“你想试试吗?”

小越把刀子递给了小罗。小罗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刀。血喷射而出,把小罗的脸都染红了。

此刻,洞穴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小罗没有想到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神圣,美好,如此温暖人心。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像是在水中浸泡着,在幸福中浸泡着。他的呼吸均匀,满足。洞穴里充满了血腥气,还有小越呼吸出来的甜甜的气息。他问小越,感觉如何。小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罗把身上的血液滴在刀子上面。小越也凑过来,把血液滴在刀子上。他们的血在刀子上融合。两滴血结合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它们相互吸引,然后变成了一滴。小罗很多时候希望和小越是同一个人。

小罗就是感到小越好。

那个防空洞,那个黑暗的地方成了他们的乐园。

他们在防空洞点了油灯。他们把彼此的血滴入瓶子里,再分成两份,然后把血喝了下去。喝完血,他们就躺在地上。死亡的气息还在,小罗感到他的灵魂好像已升上半空,在微风中飘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一只鸟儿,或已经成为风本身。每当这时,小罗的想象无比瑰丽。他还发现想象源自他的柔情。幻想如水,幻想是水中的植物,是柔软的水生动物,是水中滋生的青苔,是热带鱼,是雨水落入湖中。有时候小罗觉得自己就是那水,而小越是水中之物,他们是共生之物,是一体。

迷幻的气息是要传染的。他们平静地躺在那里时,李先映也爬了进来。这段日子,李先映一直跟着他们,成了他们的见证人。这会儿,李先映的脸上布满了决绝的神情。他拿了小越的刀子,学着样儿,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躺在小罗他们身边。小罗问他怎么样,爽吗?李先映点点头。

小罗一直看着小越。小越抬起头来,他们两人对视着。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神分外明亮,就像是一对透明而易碎的晶体。是的,此刻他们都有点脆弱,就好像死亡此刻已攫住了他们,但此刻的死亡并不可怕,相反像是有极大的快乐,就好像死亡的气息把这里的一切照亮了。小罗看到自己的肉身此刻在欢快地跳跃,飞舞,无比的轻逸。小越的脸虽有点苍白,但显得更为清丽,他的嘴唇鲜红,使他显现出一种柔性的生动。小罗闭上眼睛,看到了不能看见的事物,这些事物此刻光芒四射,如时间之河上的标记,如夜空中的星星。

李先映把这事说给了他们听。小罗不知道李先映是怎样渲染的,他俩偶尔回到班上,其他人就用一种复杂的眼睛看他俩。有点惊恐,也有点羡慕。他们似乎也被某种气息控制住了,陷入对血的迷幻之中。一天,李先映带了五个伙伴来到防空洞,他们也要加入。那天,李先映弄来一只很大的碗,他们把自己的肌肤切割后,就让血滴入这碗。

集体的自残使死亡的气息更为浓烈,现在,好像整个洞穴就是天堂或者地狱本身。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圣洁之光,他们看小罗和小越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之情。小罗有一种身处圣坛之上的感觉,当他把目光投向他们时,有一种冷酷的居高临下的威严。这个时候,他感到另一个自己已不在这里,已在四周快活地飞舞,像一只蝴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多余之物,他想把自己的身体剔除干净,让身体和灵魂彻底分开,因此,他在自己的肚子上又划了一道口子。快乐和痛苦同时在延续,痛苦有多强烈,快乐就有多强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个游戏。有时候,当小罗独自走在阳光下时,这情形会令他感到恐怖,他也考虑过不再继续这危险的勾当,但当他感到身体需要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

在他们的整个身心被安静的死亡气息笼罩时,小罗的眼前会出现那个女孩的裸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裸体。当小越命令她把衣服脱去,小罗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了。小罗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她。她的肌肤是多么细腻,小小的胸脯结实饱满,身体小巧精致,洞中的黑暗使她显得更加妖惑,她的身体给人一种雨后滴在树叶上的露珠般的凉爽的感觉。细狭处浑然天成,阴暗处柔顺而灵敏,那轻微的起伏中像是蕴藏着无穷的热情。他看了她的身体,不再叫她烂货。也许她是烂货,但他不能忘记她的身体。他记得,当他看着她时,她转过头来,向他微笑。他的心震动了一下。

小罗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回家的。难道她真的是光着屁股回去的吗?对这个问题,他百思不解。因为好奇,这段日子,他的目光一直在捕捉女孩的身影。有一天,他独自走过冷饮店时,她站在那儿。他放肆地看了她几眼。他想上去问问她这个问题,但想了想,就装模作样、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她却叫住了他,说:“你过来。”他就过去。“你看我干吗?对我好奇?”他说:“我想问问你,你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她说:“嗨,想知道?晚上你来防空洞找我吧,我告诉你。”说完,她就走了。她的小屁股圆圆的,扭得十分风骚。

小罗愣在那里。对她的邀约他当然是有些想象的。他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他愿意猜测她的意思。他的猜测当然比较暖昧。那天下午,他和小越在一起时有点心不在焉。小越问,有心事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小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越似乎有点不高兴。那天下午,小越很有破坏欲,见什么就想砸什么。那天小越砸了三十八盏路灯。小罗整个下午都在想晚上是否让小越一起去。后来决定还是独自前往吧。

小罗对父亲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他想着晚上如何和女孩约会,父亲却要小罗去喊他的朋友打麻将。父亲说,他打电话没打通,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坏事。他又说,就是在床上搞女人,你也把他叫来。小罗冷冷地看着父亲,说,你等着吧。他就走出了家门。

天色已晚。街头已是灯火辉煌。小罗的父亲早些年在这样的街头捞世界,他的恶名曾让人闻之丧胆。但几年前,他被人修理了,他的一条腿被打成了骨折。他在家静养了三个月。小罗以为父亲会报仇,他没有,他变了个样了,变成一个只会对小罗撒气的混蛋,好像他的骨折全是因为小罗的缘故。小罗想,他才不会去替他办事呢。让他等着吧。他向防空洞奔去。

从防空洞回来,已是午夜。小罗觉得浑身是劲。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在等着,他想,也许他气坏了,等着教训我呢。不过,小罗此刻一点也不怕他。小罗感到自己突然有了蔑视一切的气概。小罗对自己说,如果他想教训我,我会给他颜色看的。他走进房间,父亲睡得像猪一样,发出的鼾声比猪更难听。父亲的面容更像一个白痴。这时,小罗突然有了一个恶念。他掏出家伙,打算把尿尿到这张令人恶心的脸上。他想和父亲在今晚有一个解决。尿撒在父亲的脸上,溅起水花。父亲没有醒,相反,他好像在品尝美酒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没醒。小罗的挑衅无效。

第二天,父亲一早醒了。他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尿骚味,他用鼻子凑近自己的身体,嗅着,他用多疑而尖锐的眼神看了小罗几眼。

小罗和那个女孩睡了后,碰到小越,就会感到内疚,就好像他背叛了小越似的。这是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平常他说话时喜欢直视小越。小越的目光很清澈,亮晶晶的那种清澈,他曾嘲笑小越,他的眼睛亮得像一个白痴。但现在,小罗不看小越,总是低头和小越说话。

现在,小罗的身子不但胀,而且痛,这种感觉来得比以前更频繁。在防空洞里,他更加疯狂地自残自己。好像唯此才能缓解内疚。血液在流淌,最初,血流似柱,但一会儿,变得缓慢多了。这时候,他有一种无力感,好像就要死去。这让他感到恐惧,这恐惧几乎让他的心消融,就好像他此刻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但这消失的感觉同样让他快乐。他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由。这时,他才会直视小越的眼睛。小越神秘地微笑着,目光既明亮又散淡,他好像是看着小罗,又像是在同一个不存在的人交流。小罗的眼泪流了出来。

只要小罗闭上眼,就会出现那女孩的裸身。她是多么炽热,身体可以把一切融化。她像缠绕不断的藤蔓那样妖娆,浑身潮湿,犹若仙境。一缕光线从防空洞外投射进来,照在她起伏的身体上,她的肌肤像一匹丝绸那样在空中挥舞,小罗的手一直离不开她那上翘的臀部,那里最初是光滑而冰凉的,但稍后就有细密的汗水珍珠一样渗透出来。他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他奇怪自己怎么会熟悉她呢。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和死亡相似的气息。他的刀子划向自己的身体时,也是这种气息。有那么一刻,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他们平静了下来。他们像是死而复生似的,喜悦充斥着整个身心,他们觉得自己像荷叶上的两颗水珠一样晶莹剔透。她说,小越是坏蛋,小越虽然欺侮她,实际上喜欢她。小罗想,小越不喜欢女人,至少他这样感觉。小越这方面好像还没有开窍。并且,说实在的,小罗不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小越。但她肯定是喜欢小越的。女孩子都喜欢小越。小越确实很好。

有人开始强迫另一部分人自残。他们甚至在教室里这样干。小罗和小越出现在教室里,教室里就会很安静。小罗觉得他和小越身上似乎存在那么一种震慑力。小罗想,血液真是奇怪的东西,让人发昏。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自残了。他们凭着这多数开始欺侮那些没这么做的。

恐惧在他们中间蔓延。他们把还没有投身于自残的人叫到某个角落,把刀子递过去,要他划自己的身体。那些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即使刀子在他们身上划过,也不见血液涌出,就好像他们身体里根本没有血,或这会儿血正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倒是他们的眼泪非常丰茂,好像身上的血液都变成了泪水。

他们这么干时,如果小罗和小越在一旁,他们就会更加残忍。小罗不愿意看这种情形。他觉得这是一种狐假虎威,或是把自己的恐惧转嫁到别人身上。但小越却很喜欢,他显得非常狂热。他对那些自残的人非常好,和他们玩,但对那些不想这么干的人却满怀仇恨,好像他们是他的死对头。所以,当他们强迫这些人时,他就会来劲。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会非常残忍。小越的行为有时候让小罗迷惑。小罗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残忍,也许他很复杂,也许他是头脑简单,单纯图个开心而已。

那些自残的人,好像在比赛似的,他们日益疯狂。在洞穴里,他们炫耀着伤痕,好像这伤痕就是他们人生的精华所在。不过,这么干确实可以给人自信。当某人这么干时,他就会顷刻拥有一种蔑视一切的气概。

他们都赤裸着上半身。防空洞里闪耀着年青肉体的光辉。黑暗中的肉体看上去显得富有韧性,有一种阴郁的气味。他们感受到一种相互靠近的暖意。他们的肌肉在黑暗中变幻,起伏,并不那么轮廓分明,倒像是身上流动的液体。小罗突然有一种陶醉于其中的欲望。他虽然感到危险,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想,就想就此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小罗发现王基洲没有加入这个游戏。不过王基洲也不像一个男人,他的脸比女人还白,他的眼睛是丹凤眼,比女人还好看。他还喜欢和女同学混在一块。小罗想,如果他见到刀子,可能会像那些娘们一样尖叫。同女人混的人大约都这样,近朱者赤吧。王基洲有时候会不自觉模仿女人说话的腔调,模仿时他脸上的表情会变得很妩媚。小越有一次问小罗,王基洲是不是一个同性恋。小罗说,可能是。但李先映说,王基洲他娘的流氓得很,他至少睡过三个女人,那些同他玩的女孩还相互争风吃醋呢。小罗不以为然,不可能吧,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否则不可能为他吃醋的。李先映说,骗你是狗,不信算了。

李先映说女人的时候,小罗的脑袋里又出现那个女孩的裸体。

“小越,还记得那个烂货吗?”

“谁?”

“就是你叫她脱光衣服的女孩。”

“是她啊,你怎么想起她来了。”

“你说她那天是怎么回家的?”

“我不知道。”

“你喜欢她吗?”

“我操。”

在黑暗中,她是多么炽热,她的身体可以把一切融化。她像缠绕不断的藤蔓那样妖娆,浑身潮湿,犹若仙境。她满嘴胡言乱语。她喜欢这样。但小罗很沉默。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超越此地,正在观察此地。这时,他看到黑暗中有人一闪而过。他觉得那人非常熟悉。他推开她,追了出去。防空洞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迅速跑到转弯处,见到的也只有一条空荡荡的林荫道。那女孩在叫他,骂他发什么神经。他没理睬她。他此刻已没有一点兴趣了。他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人是小越。

“小越,小越。”小罗大叫了两声。

但一点回音都没有。

第二天,他找到小越,小越没有表情。小越的眼圈有点泛红。小罗一直在观察他,他没看小罗一眼。小越的眼神好像碎裂了似的,目光散乱。他的脸上有一种暴躁的残酷的暗影。

他们又聚集在防空洞里面。他们点上了油灯。灯火给人一种神秘的气氛。四周有一种影影绰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有人开始流血了。血液顷刻带领他们进入了某种奇异的幻境之中。就好像在这黑暗中,正盛开着无比巨大的莲花。小罗也沉陷其中,但此刻,他觉得在神圣之中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也在像莲花那样盛开。这恐惧不但没有唤醒小罗,反而令他更沉溺。有人开始哭泣起来。一会儿,很多人哭了。哭泣声压抑,不像是来自人间。小罗有一种被鬼魂缠身的感觉,他确实无力自拔。或者他们已都变成了鬼。此刻,他们的脸已被疯狂扭曲,双眼坚定,好像在完成一件伟大的使命。他们的身体流着血。小罗的双眼被血液浸染,也被血液迷醉。气氛奇怪而诡异,但小罗喜欢。在危险中有极度的快感。

小罗不知道小越的感觉是不是像他一样。小越没看小罗一眼。小罗虽然在小越的旁边,但此刻,他感到和小越之间相距遥远。

好一会儿,小越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把那个同性恋给我找来。听了小越的话,防空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眼睛闪亮,好像在等待一个神圣的仪式。李先映自告奋勇,带着一个人就出去了。油灯在跳跃,防空洞的墙斑驳,污损,像一支巨大的油管。小越闭上眼睛,没看他们。

一会儿,王基洲被他们既拖又拉地带到防空洞。王基洲见到防空洞里的情形,他已吓得不会说话。他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想,我不想。小越冷笑道,那你想什么?他的刀子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说,大家都这么干,你为什么不干?

王基洲胆子小。他平时见到小罗和小越,就会在一边躲起来。有一次,他远远地见到他俩,就躲在一个垃圾堆旁边。小越对他很蔑视,就过去把他拉出来,问他,你有见到鬼吗?我是鬼吗?你躲什么躲?可就是这个人却很不要脸,成天想着往女生堆里钻,就是喜欢在女人身上捞点油水。李先映说,其实很多女生不喜欢他,但女人是很奇怪的,只要同她们混熟了,她们就愿意同你睡。李先映这么说时看了小越一眼,那意思是女生喜欢小越。

小越把刀子扔给王基洲,要他在自己身上划一道口子。王基洲拿着刀子,双手颤抖。他哭了起来。

这时,小越突然暴怒了。他说,你哭什么?不就是划一刀吗?说着,他狠狠踢了王基洲一脚。小越又说,不就是划一刀吗?老子先做给你看。说着,他就拿起刀子,把自己小拇指放到一块石头上,要往下砍。小罗意识到小越想干什么,他知道,他这么做同自己有关,他冲了过去。他抱住小越,说,你不要这样,会残疾的。小越没理他,想把小罗挣脱。小罗去夺小越的刀子。小罗和小越扭成一团。小罗说,对不起,对不起。小罗感到很委屈,他就哭了。小罗的抢夺反而增强了小越的决心。小越最终还是拿起刀子,对着自己的小拇指,一刀砍下去。小拇指滚落在地。小越的手指一下子被鲜血所浸染。防空洞里的人都惊呆了。小罗感到心痛,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小拇指,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一下子虚弱不堪了。小罗越哭越伤心,他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从小越手上夺过刀子,然后决绝地向自己的小拇指砍去,小拇指瞬间就和他的手分离了。但小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开始没有感觉,但一会儿,山崩地裂般的疼痛开始从小拇指传向小罗的全身。最初,这痛十分遥远,就好像他的手在地平线之外。但后来,这疼痛越来越近,越来越巨大,疼痛钻入了他身体的深处,小罗觉得他的整个身子像陶瓷那样碎裂了。这疼痛有一种灼热感,就好像身体的某处有一个火山口。

防空洞里十分安静。他们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呆呆地看着小罗和小越。他们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收场。这会儿,王基洲脸色惨白,吓得哭了。小越好像并没有感到疼痛。他黑着脸,说,你他娘的哭什么?他把断了的小拇指给王基洲看:他的小拇指还在滴血。又说,你瞧,我连小拇指都砍了,你划一条口子就会死了?当心我把你的小拇指也砍了!

小越站在王基洲前面。他的眼里充满了冷漠和蔑视。防空洞里其他人的眼神更复杂,那眼神里有恐惧也有对王基洲的蔑视。王基洲怀着恐惧,开始把袖子卷起来。他只能这样了,他举起刀子,当他向自己的身体划去时,他突然倒了下去。一会儿,他的口中吐出白沫。

“他怎么啦?”

“好像昏过去了。”

“真他妈的没用。”

“会不会死?”

“他嘴里好像没气了。”

大家感到大事不妙。他们都跑了。也许警察一会儿就会过来。小罗和小越也离开了洞穴。应该说是小罗跟着小越离开的。小越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没看小罗一眼,好像小罗并不存在。

来到附近的公园。小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小罗也在附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小罗有点担心王基洲,不知道他会不会死掉。

小越坐在那里。他的脸已经平静了。疯狂从他脸上退去后,他的脸就会变得纯真无邪。他原本泛红的眼圈已恢复正常。眼神里有厌倦和冷漠。他正在用一张餐巾纸专心致志地擦弄着伤口。他的那半截小拇指看上去像一条没头的泥鳅。

“你伤口还好吗?”小罗问。

“还好。”小越冷冷地答道。

“是不是到医院里包扎一下?”

小越没回应。气氛有点微妙。

一会儿,小越站了起来。从小罗坐着的角度看他,他真是高大,英俊,此刻,他好像身处在天空之上。小罗期望小越能叫他一道走,但小越没有。小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看了看远方,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远去的身影显得有点落寞。小罗想叫住他,但他知道他和小越的友谊完结了。

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小罗有一种欢宴结束后的疲惫和伤感。此刻,他很软弱。他回想着和小越之间的事情,有一种空虚感。回家的路上,他满怀绝望地泪流满面。后来,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那冰冷的墙和门,让他收住了眼泪。他知道,在生活中,眼泪和软弱没任何作用。

回到家已是傍晚。他的脸色还是有点异样。父亲问他怎么了?他没回答。父亲不需要答案,他也是这么一问而已。父亲正在看晚报。他看了新闻,大概有点震惊。他说,竟有这样的事情。他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一字一句,结结巴巴地读了起来:

本报讯本市某职业学校有两名男生,迷恋上切割自己的身体,还把两个人的血混合,然后喝下。班上的孩子疯狂地崇拜他们的行为,竞相模仿,开始残忍地自残。有些胆小的孩子不愿意干,就受到群体的蔑视,那些已自残的孩子就还迫这些孩子自残。

有一个孩子因为过分恐惧而休克……

小罗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父亲问。

他冷冷地看了看父亲。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个恶毒的念头。他慢慢地把衣服撩了起来,向父亲展示他布满了刀痕的腹部。他看到父亲脸上布满了惊愕。

⊙文学短评

少年间模糊的爱恋与少男少女间的好奇充满了吸引力。促使小越与小罗以自虐、他虐的刺激方式去了解人,了解自己以及自己和这个社会的关系。他们像动物一样凶残、恶劣,对待弱者他们更是变本加厉。而此间两个男孩的哥们义气不知为何滋生出了一种温暖的暧昧,这其中的刺激远远胜于女孩子给他们的感觉。女孩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女孩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自我的存在,关注的是小越,却与小越的朋友小罗交往,就是为了刺激爱的那个的神经。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什么?安全感的缺失,还是不自信的爱恋?当小罗向父亲展示自己布满伤痕的腹部之时,他要表达的是愤怒还是青少年的残酷?是对父亲的期待、失望、叛逆,还是挑衅与颠覆父亲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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