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慢慢地走过时空的隧道，慢慢地品尝了生活的沧桑之后，我要说，对于我而言，您不仅是一所好学校，更是位令我终生敬仰的好师长。时间让我经历了很多，忘记了很多，也记住了很多，尤其是和您相处中的许多往事总是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记忆的大屏幕上。
一
第一次见您，还是在我小学考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大概十二三岁光景。我家离学校不是特别远，加上家景平常，我只能步行上学。那是新学期开课报到的第一天，我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地走到学校，看到大红的纸上写着许许多多的名字，于是我们便前拥后挤地热切地在榜上寻找着自己和自己熟悉的名字。很出乎意料的是自己不仅榜上有名，而且排在前面，相当于现在主席台领导就座的前三排的位置上，而且小学一同偷瓜摸枣、精光游水的钧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榜上，于是我和钧拍拍双手，高兴地去享受我们自己的快乐。不一会儿，来了一位老师，高高大大的个子，长方脸，穿着一身兰卡尼的衣裤，一副很威严、很有学问的样子。他声音洪亮地说，请同学们注意了，下面我念分班的名单，同学们请记住自己所在的班级，然后到班里去报到。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听到的便是说普通话的很好听的声音。当念到半截的时候，有胆大的同学听清了自己的班级后，便大声地叫了起来，老师老师。老师停顿了下来，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瞪了一下，那同学便把自己的声音咽进了自己的肚子，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报到的结果出乎我和钧的意料，正是那个念分班的老师成为我到初中学习生活的第一任班主任。现在想起来，我们如同一颗种子，遇到了多好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啊。
您当时对我们说了些什么，弟子今天很是羞愧，也很诚恳地告诉您，我已经记不住了，只记住了一句话：同学们都是农家子弟，对待学习，就要像受苦那样，不怕苦才能有收获，而且你们只有把学习搞好了，才能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当时我的心里一震，那是怎样的一震啊，因为我的父亲已经被痛苦的癌症夺去了让我对得起他的机会。我抚摸着母亲用五颜六色的布块给我缝制的万国旗一样的书包，心里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记住老师的话，一定好好学习，做一个对得起老师，对得起母亲的好孩子。
从此，我便与您朝夕相处，共同走过了一个个难以忘怀的日子，共同谱写了许多和谐或不和谐的生活旋律。
二
您给我们带语文课，您对我们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我们每两天写一篇日记。写日记不难，难的是您要求我们用小楷毛笔写。开始时，同学们怨声四起，但在您面前，却鸦雀无声。师长的命令，作为学生的我们，只有服从的天职。于是从未拿过毛笔的我们，在您手把手的指点之下，开始了艰难的“书法”生涯，您的这一爱好，一直让我们坚持了三年，别的同学有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但刚开始的时候，那支没有多少分量的毛笔在我手里却宛如千钧，别的作业我都能轻轻松松地玩儿似的完成，就是写日记，让我发愁，那字写得七扭八拐，毛笔在我手里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极不听话的山野小子，但自己不管怎样，还是得尽一个“家长”的责任，尽力管好那个混蛋。多少年后的今天，自己的字写的还算横平竖直，也还算能对得起别人的眼睛，甚至有的时候居然受到别人的认可，这不能不得益于您当初的高瞻远瞩，不能不承认您当初“字是人们的门面”的高见。
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您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平房里，是离教室最近的人，也因此您成为了我们班每天早上第一个到班的“学生”，而且是一名称职的“学生”。夏天，您第一个开门，在教室里洒上清水，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冬天，您第一个从家里端来炭火，把我们班的炉子架得很旺，旺得如同炼钢炉里的炭火，等我们大家从四面八方、从寒冷的西北风中扑进教室的时候，如同扑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揭开炉盖，那火苗顽皮地一跳一跳，同我们捉迷藏似的，让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那时，来得早的同学掌握了这一规律后，总是拿着玉米、豆子在炉盖上偷偷地烤着吃，教室里便弥漫了诱人的香味，第一次被您发现，同学们很慌乱，可您却说，看来同学们很会动脑子，我希望大家把这种聪明用到学习上，但是别让其他班的同学知道。于是，一个冬天，我们班里总是弥漫了丰收的清香，充满了家的温馨。
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农历十五，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天已大亮，急急忙忙爬了起来，穿上空筒的棉裤，套上那件在我家来说一件很值钱的资产但已经很破了的羊皮大袄，挎起那个万国旗的书包，急急忙忙往学校赶。现在想起来真是愚蠢，为什么不看看月亮呢，那么圆圆亮亮的大月亮挂在天上，自己竟浑然不觉，等赶到学校，走到班级门口时，才知道那天来的太早。因为，作为我们班的优秀“学生”，老师您都还没有履行职责呢。教室里的铁炉子鸦雀无声，等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您端着火来了，我靠在门上，跺着脚，那天幸亏有明月，要不然肯定会吓着您的。您急忙开门、架火，然后把我领进您那温暖的家，开始我说什么也不走，可您却很执意地要我去，而且说不去要撤我的学习委员，不去您会生气，一听您会生气，我便无话可说了，乖乖地随您走进了我很熟悉的、您的那温馨的家。现在想起来，那么远的路，半夜三更的一个人往学校赶，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现在分析起来，那时才上初中，胸中并无多少墨水，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无知者无畏吧。
三
您不仅认真地教我们学习，而且也认真地教我们玩乐。记得您有一支气枪，在当时，那可是了不起的真家伙，尤其是在我们男生看来。每天课外活动时，您就带着我们几个同学，走东走西地寻找麻雀，那时的麻雀们为了自己家庭的兴盛，是不知道实行计划生育的，因此很多很多，成群结队的。您总是说，你们信不信，我一枪一个。在我们没有见识之前，嘴上信，但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你双手举枪，略一瞄准，嗖地一声，没见子弹飞出枪膛，但见麻雀像电影上的敌人一样，从树上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有那命大的还想夺路逃命，可有我们在那里等着，它能逃得了吗？不一会儿，我们每人手里都拎着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凯旋，那是我们下午的美餐呢。有时候您高兴了，也让我们每人过过枪瘾，枪瘾是过了，但却没有打死“敌人”的快感，被我们锁定在目标之内的麻雀，大多是幸运儿，偶尔才有一两只命小的。您带我们打麻雀，季节都选在秋后和冬天，夏天到秋天这一时段从来不打麻雀。我们曾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曾在一起研究过，但终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后来在好奇心的催促之下，我大着胆子问了您这个问题，您说这很简单，我们要爱护母亲，因为夏天的时候，麻雀正是做妈妈的时候，您的回答让我们这些懵懂的傻小子无法理解。
最难以忘怀的是您给我们的那块“黑砖头”。大概是1979年左右，您从北京回来，在课堂上展示了一个比砖头大一点的黑匣子，您让我们猜一猜是什么，大家当然猜不出。您玩魔术一样地对我们眨了眼睛，说同学们注意了，然后“啪”地按下了一个键，那黑匣子里便魔术般飞出了歌声，我们大家都愣了，在此之前，我们只听过挂在家家户户的那个小喇叭上发出的声音，只听过在公社门口那个大喇叭里当时正流行的《岳飞传》《杨家将的评书》，还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黑匣子。听了一会儿，老师说，同学们，这叫录音机，就是能把人的声音录进去，然后放出来。我们大家交头接耳，有的同学甚至笑出了声，谁都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小玩艺儿能有那么大的作用。老师见我们不信，便拿出了一个小方盒，说这是磁带，就是用它来录音的，于是装进去，按下了键，然后走下讲台，说同学们说话吧。同学们开始时谁也不敢说话，您说，说呀怕啥，于是大家便如秋天傍晚树上的麻雀一般，喳喳个不停。您转了一圈，走回讲台，按下一个键，只听“刷刷”的声音，您说这叫倒带，然后再按下一个键，便传出了刚才大家的喳喳声。要不是在大白天，在教室里，有老师带着我们，换成半夜，我们肯定会认为是遇上了鬼。听着自己的声音，大家的嘴巴都张成一个一个的“〇”，最后，您说，同学们，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科技的发展要靠知识，社会的进步要靠知识，培根曾经说知识就是力量。这是录音机，在今天，它是先进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会出现更高级的录音机、录像机，这都需要我们好好学习，将来去做这些工作。从此以后，我们大家私下里便叫它“黑砖头”，您用黑砖头给我们朗读课文，用黑砖头给我们放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的什么民乐、器乐、歌曲什么的，《高山流水》《二泉映月》《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一些名曲开始铭刻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现在看着满大街流行的MP3、MP4，我很是佩服您的远见卓识。
在您的带领下，虽然我们的学生生活丰富多彩，给我和同学们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回忆，但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记忆中的童年也画上了许多的伤痕。记得那是一次放学后，母亲早上就告诉我，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劳动，中午没有办法回家做那一日两餐的山芋糊糊面，给了我一块黑面饼子，也就巴掌那么大，算是中午的饭了。由于作业较多，中午放学后我就在教室里埋头写起了作业，暂时忘却了饥饿的侵袭，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说实话我不知道。王学江，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您的问话吓了我一跳，我抬起头来说，今天我妈不在家。那你不吃饭了？我带了馍镆。嘴上虽然说着，但手却不好意思伸进书包去接触那块黑馍，少年的虚荣心有时也大得像天空成片的云呢。
走，到我家去吃，正好今天还有饭。
我低头不说话。
走呀。
我还是低头不说话。
这么个犟松。您临出门，丢下一句话。
我大赦了一般。
想不到一会儿您却端来了一碗那时在我们平常百姓家来说是很难得的大米饭，而且上面还扣着炒鸡蛋。您刚进教室门，那香味就已侵入了我的心里。
给，吃吧，饭还热着呢。
我不语。
吃吧，吃完了写作业。
我还是不语。
您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轻轻地带上了门，只把那碗香喷喷的极具诱惑力的米饭放在我的课桌上。
我偷看一眼您从窗前离去的背景，什么也没有再想，我实在是承受不了那炒鸡蛋的诱惑，便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个肚儿圆。我以前常去送本子，也常常能闻到师母做饭的香味，引得我满心满嘴地渴望，今天终于亲口享受了一回，真是幸福啊。那美味，今天回想起来，凭我笨拙的笔写不出形容它的词来，只有四个字：终生难忘。
不一会儿，老师又回来了，什么也没说，拿起碗就走了，只是到门口时说，下午早一点把同学们的作文本收齐交来。有一天和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说你真是个无赖，白吃饭还不送碗，想想也真是的，但又一想，还是老师您想的周到。
四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作为十四五岁的我，天没有也不可能降什么大任于我，但却让我早早地体验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的痛苦。
那时生产队里有砖窑，要求学生每天早上放学后回家吃饭的空当背砖，不背砖的话要扣家里大人的工分。每天上学，早上走的时候自由属于我，我想走多快就走多快，想走多慢就走多慢，但上完上午的课回家时，我几乎从来都是跑着的，因为有砖头要背，然后再上学又是跑着的，因为怕迟到。每年的插秧正赶上“五一”放假，我们便承担起了往地里送苗的任务。那时的五月天，雨是很丰盛的，动不动就下雨，将我们可怜的衣服裤子弄的湿淋淋的，但我们的活儿却不曾因此停过，因为队里的活实在是太多了。八月份薅稻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时稻田里的皮条虫（也就是水蛭）特别多，冷不丁就吸附在了我们的小腿上，而且饥饿鬼般地贪婪不已，任你用手半天也打不掉，害的我们最后发明了用火烧的办法，只有火柴一靠近它，那魔鬼才松开磨盘，落进田里。秋天夜里打稻子，瞌睡的两只眼皮直打架，但手里的活儿却不能停，将那脱粒机里吐出的稻草按程序一个一个地传递过去。
一次由于夜里干活，早上迟到了，那是我上初中的唯一一次迟到，而且上的又正好是语文课，作为学习委员，没有及时检查同学们的作业，您恼火万分，罚我站一节课，不过好在就站在窗外，我并没有耽误听您讲课，那天我觉得您讲话的声音比平时的要高出许多，这个秘密不知您知道不知道。放学后您把我单独留下，询问迟到的原因，我什么也不说，任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晚上当您走访了我家，弄清了我迟到的原因后，您用那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说，都是老师不好，你能原谅老师吗？说实话，已经有多少年，我没有受到男人的抚摸了，尤其是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的抚摸，当您说完那句话后，我心中是多么想靠在您宽大的胸前，但我却跑出了家门。第二天，您把我叫到您办公室，对我说，孩子，苦难其实有时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老师相信你会把学习搞得更好，老师也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然后您交给我两个本子一支钢笔。那是多么精致的钢笔啊，那是我多么盼望的钢笔呀。晚上睡在炕上，我把钢笔搂在胸前，幸福的暖流一股一股地流淌。母亲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对得起老师。
那一夜的梦就像熟透的杏子，梦中的答卷全都是鲜红的100分。
后来就是用那支英雄牌钢笔我答完了中专考试的所有试卷，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回报了老师，回报了母亲。令我万分遗憾的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弄丢了那支钢笔，可它却一直牢牢地别在我心的口袋里，直到永远。老师，您还记得那只英雄牌钢笔吗？
后来在中专录取中，又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故事，由于平时我是您书架上的常客，特别是我爱看文言文翻译的书。那时您书架上的一本教参书是我最喜欢的，其中选择教学的一些篇目也被我记了个牢靠。那时的中考试卷，高中中专同初中中专是一张试卷，只不过是在答卷中注明，是高中考生答还是初中考生答。在文言文翻译的答题中，高中考生的文言文翻译正好是我在您的教参书上看过的一段，于是我便有如神助地完整地写下了那段译文。这便引起了阅卷组、招生办公室的极大疑问，因为那时的政策很明确，高中考生是决不允许参加初中中专考试的。调查组下来调查，您比谁都着急，又是写情况说明，又是开县学校的证明信，经过您的努力，招生办才坚持了实事求是的态度，恢复了我的录取资格。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您亲自送到我家的。您拿着录取通知书，燃放了一串红红的鞭炮，那喜庆的响声，让乡亲们羡慕不已，让母亲自豪不已，捧着通知书，我从未哭过的母亲号啕大哭，全然忘记了众人的注视。
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您来到我家，征求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的意见。母亲说，老师，孩子他爹早就没了，这孩子能有今天，全是您辛苦教育的，俺妇道人家，也不懂个啥，俺和娃儿听您的。于是您替我填报了师范学校，那时的师范学校，吃粮吃菜全都是国家补助，不仅不用家里掏钱，每学期还能省下不少伙食费退了钱用来买书填衣。现在回想起来，我在那样一个经济条件下的家庭里，您替我的选择是多么地理智呀。可是有一次在我们师生的聚会中您却惭愧地对我说，其实要是家庭条件许可的话，你绝对是一个名牌的大学生，是老师耽误了你更好的前程。
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现在能坐在冬不冷夏不热的办公室里，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写一些很合自己感觉和胃口的文字，我很知足。老师，人的一生有无数次的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犹如在陌生的河流里行舟，您替我选择的很对。要是我的父亲当时在世，他也会那么选择的。
六
有位伟人曾说，比陆地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还要辽阔和博大的是人的胸怀。老师，我以为这话很适合于您，因为，您的胸怀可以包容一切。那是发生在您担任县招生办公室主任时的一件事。您根据上级招生办公室负责人的电话指示，将一位并未上分数线的考生的档案提交到了那位负责人手里，您当时以为，这应该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事，只是例行领导的指示而已，但结果却大大地出乎您的预料，也给您招惹了许多的麻烦，带给您一生唯一的污点。一年多后，一位记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那位上级负责人暗使偷梁换柱之计，用那位未上线的学生顶替一位家在偏远山村的学生上了中专。那记者很为那被顶替的学生喊冤叫屈，便将事情捅上了宁夏的新闻媒体，甚至于上了大名鼎鼎的《光明日报》。那位负责人黑夜里找到您，像一位犯了错误的学生，诚心诚意地恳请您原谅，并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承担过多的责任。说完后，你们相对而坐，仿佛两座时间老人的雕塑杰作。您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的香烟燃烧着那位负责人的焦虑，燃烧着您的愤怒。到了后半夜，您挥一挥大手，用嘶哑的京腔说，回去吧，好好干你的工作，人嘛，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以后改了就行了。那位负责人诚惶诚恐地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和他父亲年龄一般的您，似信非信地走了。由于这件事情关乎重大，加之您又一身把什么都揽了，所以组织上给了您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责令您引咎辞职。您当时已经50多岁了，便借此机会一退了之。后来我们几个弟子听说这事后，找到您，一定要替您打抱不平，您却淡淡地一笑，用手理一理仿佛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说，人嘛，一生总要经历沟沟坎坎的，再说，那位负责人正值当年，正是人生关键的黄金期，不能毁了人家，我一个老头子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再说了，那位被顶替的娃娃回到了学校，这才是最让我欣慰的事。你们谁要是不听我的话，再在这个事情上做文章动手脚，小心我不饶你们。你们也给我听好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们要引以为戒，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退休以后，您的爱好是养金鱼，家里的院子里几口腌菜的大缸和餐厅里的鱼缸，里面满是各种各样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金鱼。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您，您便给我们逐一诉说着每一条金鱼的优点和缺点，仿佛那就是您的学生，您的弟子，对她们，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看看您脸上岁月的垄沟里散发出的笑容，我们便如释重负。看来，您真的是看开了。院子的腌菜大缸里，小金鱼们一拨一拨地游来游去，一副乐天逍遥的样子。我们问您，咋能这么多呢？您不失幽默地说，我又不是计划生育管理员，再说了，婊子娃也不遵守计划生育条例，我有什么办法。说的我们全都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位同学提议说，老师您养这么多鱼，应该拿到市场上去卖。您却说我又不缺钱花，卖什么卖。我每天都捞一些，坐在大门口，送给小学生们养，看看他们小心翼翼捧着塑料袋回去，我心里也高兴着呢。
临到回家的时候，您给我捞了许多鱼，也给其他几位同学捞了不同种类的鱼。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养，特别是你王学江，脾气暴躁，养鱼有好处。我拿回家里，儿子高兴的得了三好学生奖状似的，每天放学后就捞虫子喂鱼。结果第三天的时候，我正在固原开会，儿子打电话给我，说鱼全都死了，我问什么原因，妻子说，还不是胀死的呗，儿子只怕饿着了它们。开会回来后，我便又去了一趟您家，把情况一说，您便骂了我一通，你是咋搞的，我给你的可都是高贵品种，你看你干的啥事嘛？说归说，便又给我捞了很多金鱼，并找出几本养鱼的书，要我带回去看，我不好驳您的面子，便把书带回家，但却一页也没看。
七
您对工作的负责，比对自己的儿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们的印象中，您只违犯过一次纪律，当然，是为我们而违反的。那年，我们几个同学在教育学院中文专科进修，得知陕西师范大学要在宁夏招收本科函授学员。按规定，报考本科函授，必须持有专科毕业证书，招生考试在5月份，而我们7月份才能拿到专科毕业证。那时不像现在，假证满天飞，只要肯花钱，钱钟书先生《围城》中克来顿大学的毕业证书也能做出来。我们几个便找到了您，把情况说明。我们原本以为，按照您为人处世的原则和风格，是没有多少希望的，属于说了也白说一类。不料出乎我们的意料，您却说只要你们愿意学习，这个例我破了，但有一点，你们谁要在三年以后拿不到毕业证书，就别来见我。
由于顶着您的压力，3年以后，我们全都把毕业证书放到了您的办公桌上。正是“八月扑枣”的季节，您走出办公室，让我们爬上门前的枣树，摘下散发着香味的新娘一样羞红了脸的长红枣，看我们大口大口地香甜地吃着，您脸上满是儿女们学成归来的自豪感。您抚摸着烫金的毕业证书说，这个错误，我犯的值。
八
俗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老师，我们和您的关系比父子、亲兄弟都要亲。记得那年春节前夕，我们几个死党把您从银川请到灵武来，在酒桌上大吃大喝，共同回忆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记忆里寻找曾经走失的生活片段。您兴趣盎然、容光焕发，一个接一个地数落着我们早已忘却的“恶习”，时光的隧道仿佛倒退到了欢愉的初中学习阶段，我们想着小时候的顽皮哈哈大笑。同时，我和钧坦然地向您汇报了我们利用星期天到教研室偷教案本的事情。您说，古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那点小伎俩，早在我的手掌之中，只不过看你们那天每人只偷了一本，而且我断言是你们在家做作业用，所以没有点破你们，好在你们今天坦白了，我也就不再追究责任了吧。原来，蒙在鼓里的是我们啊。
吃完饭，又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围坐在招待所的房子里边，一家人一样热热闹闹。原本我们是要您住下，但您执意要回去，我们不知道是我们招待不周，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您说，我的鱼还没有喂呢，它们还饿着。我们说让师母喂不就得了，您却说她不会侍弄我的那些宝贝。无奈之下，我说这样吧，我们陪你回银川、喂金鱼，我们再回来，行不行。您说那样太麻烦了，我说我们不怕麻烦，是你怕麻烦吧。看我在将他的军，便说那行。
那一夜，同学们打扑克的打扑克，打麻将的打麻将。我们几个同学早就预谋好了，我们之间一个劲地放和，一定要把您的钱赢完。您不明就里，一个劲地说自己手气不好，上了年龄了，思维跟不上。我们可不管那些，只是一个劲地实践着自己的阴谋，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您身上的二百多元已全部失去了所有权。我拿着赢来的钱说，老师，要不，你打个借条，我借给你，我们继续玩吧，你换个位置，再扒一扒，好赢回一些面子。
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好了，今天玩的很高兴，我虽然输了，但心里实在是乐哈，看着你们都成家立业，工作上红红火火的，作为你们的老师和朋友，我真为你们骄傲，休息吧。但我警告你们，你们今后要有分寸，玩归玩，可不能耽误了工作和自己的前程。
睡在床上，听着您均匀的呼声，看着窗外闪闪的星光，我睡意全无，感觉自己真是一个幸福的人，有这样一位严父慈母般的长者，真是我们的幸运。
第二天吃完早点，我把钱偷偷地塞进了您的提包里，我们几位同学又一路欢声笑语地送您回家。在返回的路上，您将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王学江，你搞的什么鬼呀，我的钱怎么又回来了？你们这帮贼娃子。老师，您的钱有魔力，会长翅膀，它们是自己飞回去的，我有什么办法。
车上的同学哈哈大笑。
九
接到您的女儿——我们的师妹春红的第一个电话时，您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了。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您正在午睡，看着您蜡黄的脸，我们几个同学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埋怨师妹，怪她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师妹却一肚子的冤枉，说我其实早就想通知你们了，可老爷子不让，说耽误你们的工作。您醒来后，看到我们围坐在您身边，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招呼我们吃水果，拉家常。又同我们说起了那次的打麻将，说起了一些过去的往事，我忍不住多嘴地说，老师，您被处分背黑锅的那件事，您真的不后悔？您说不后悔是假的，只不过是后来才后悔的，那小子再也没有来见过我，我只知道那小子后来升了官。我就想不通，那样的人品，怎么还能升官呢？你们可要记住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一定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钧是个极富有幽默感的人，见气氛不对，急忙转移话题。老师，我们想在2008年让您带我们去北京看奥运会的赛事。到那时，北京肯定不许外地人进京，您不同，您是老北京，根在北京，政策肯定允许的。您说，可我也带不了你们这么多人呀？那有什么，您就说，我们都是您的儿子，您带儿子们回家探亲的。钧的一席话，惹的我们乐不可支，您被岁月写满沧桑的脸上也布满了浅浅的笑容，病房里充满了祥和、快活的气息。
您是什么病，从师妹的口中我们早已知道，问师妹您知道不知道，师妹说没敢告诉您。可您在师妹不在病房的时候，却对我们说，你们放心，我会正确看待自己的病情，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争取治好病，好到2008年带你们这些“儿子”回家呀！你们做做你们师妹的工作，让她不要担心，人老了，就像机器上了年头一样，总是会出问题的，送到修理厂，修就是了。至于修好修不好，一方面要看技师的手艺，更为重要的是要看机器自身的磨损程度。人活一辈子，总是不会平静的，不经受风吹浪打，人也不会变得成熟。我不和你们师妹说病情的事，我怕加重她的负担。你们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挺住，我也一样，会挺住的，你们走吧，各自上好班，不要为我担心。
接到师妹的第二次电话，您已经回到了灵武，睡到了您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里。我们去的时候，您昏迷不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师妹告诉您我们来了，您很吃力地睁开眼，转动着眼睛，嘴唇动了一动，然后把眼睛转向师妹，师妹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靠在您的嘴边。一会儿，师妹说，他说让你们到外屋去吃饭。于是我们便走出卧室，坐在客厅里，大家一言不发。有谁会想到，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此时会被病魔折磨成这样，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我感觉大家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师妹执意要给我们做饭，我拦住她说，你快坐下歇一会吧，看把你累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返回卧室，大家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谁都默默无语。您再一次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师妹急忙过去，爬在您的耳边说，他们都吃了。钧抓着老师的手也说，吃了，我们吃了。钧的语气中明显带着颤音。
又坐了好一阵，您再一次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师妹又一次俯下身子听了一会儿，然后对我们说，我爸让你们回去休息，不要耽误明天上班，他说他没事的，要你们路上小心些。
接到师妹的第三个电话，师妹悲恸不已。送老师入土的那天，人多的不得了，老师生前的亲朋好友、学生、弟子，凡是听到消息的都来了，清真寺的院子里，白帽子云一般地在缓缓移动，人们都在无声地表达着对您的眷恋和崇敬。
东山坡上，一条巨龙博大的胸怀中，一堆黄土，将您和我们，永远的隔在了阴阳两界，但是，黄土永远也不会隔断我们对恩师的感念和怀想。
十
子曰：“质胜于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老师，您不仅是一位儒雅之士，更是一位谦谦君子，您的名字叫王文彬。前不久，弟子正好负责清查教育系统的人事档案，有幸查看了您的全部档案，详细知道了您一生走过的历程。您于1937年3月8日出生在北京西城区南关二条十三号的一个大杂院内。从1946年8月开始，您在北京北礼路小学度过了难忘的小学生活。1953年8月至1955年8月，您在北京三十八中很好地完成了初中的学业。初中毕业后，您参加了工作，在北京第七建筑公司从事着建设社会主义高楼大厦的事业。1955年10月，您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当时十分荒凉的宁夏灵武县，先后在灵武的梧桐树小学、台子小学、崇兴完小、胡家堡小学、梧桐树中学、杜木桥中学等地传道、授业、解惑，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您于1956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于1976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纵观您的一生，值得自豪的是您于1953年在北京三十八中的时候，您和同学们一起参加除“四害”的活动，想方设法铲除老鼠，成绩突出，荣获捕鼠功臣光荣称号，1965年，被崇兴公社评为五好青年，1986年12月，获自治区双文明先进个人，1987年2月获灵武县双文明先进个人。
十一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几位同学相约回到了离别多年的母校。母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也是您当年的弟子。他们领着我们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您当年住过的宿舍，依旧很健壮地生活着，您当年带领我们栽下的白杨树，已经很有些尺寸了。抚摸着粗壮的树干，找寻着当年刻在树上的自己的名字，哪里还能找得到呢？那名字，早已融进了杨树的血液，融进了杨树的年轮，融进了杨树的生命。漫步在校园的小路上，我仿佛又闻到了师母的饭菜香味，仿佛又看到了您稳步走向教室山一样的身躯，仿佛又听到了您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读茅盾《白杨礼赞》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此时，我脑海中突然跳出范仲淹先生《严先生祠堂记》中的那首诗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生生之风，山高水长。”
回家的路上，车上播放着《绿叶对根的情意》，我想，我们就是你亲手栽培下的一株株幼苗，如今，枝繁了、叶茂了、根深了，可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是您给了我们生长的空气、阳光和雨露。
十二
“其实路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您带领我们走过的路，如今那些痕迹已经很遥远了，正如白云从天空飘过，虽然没有留下永远的痕迹，却装扮了天空的记忆。我们跟在您身后的足迹，将会永远陪伴我们。有一句话说，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老师，我要说，我们是千年修得师生缘。
老师，您在黄土下的那个世界还好吧？您从事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作为受您教育至深的弟子，我希望您能继续从事教育事业，多教一些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淘气的孩子。
老师，我们想您，仿佛遥远的神话一般的想您。此时，只有一句话，似乎可以概括我们此刻的心情，那就是：
我们拿什么奉献给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