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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夫当关

江南冬月,江水茫茫,蒹葭苍苍。青灰色的江雾如烟如纱。晨风乍起,芦苇连绵起伏,露出埋伏其间的十数个裹在蓑衣下的弯曲脊背,时隐时现。几双瘦而结实的腿杆插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一条巴掌大的鱼油滑地在这一条条腿之间游来钻去,眼看就要突出重围,却被劈空而下的一双大手紧紧抓住了。年轻汉子兴奋地直起腰,一手高举那条扑腾挣扎的鱼,冲着对面的芦荡丛中兴奋地大喊:“爹,我又抓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远处,随风起伏的蒹葭丛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哇”的一声,乌鸦仿佛沉重的黑云般自苇荡中腾空而起,在江畔上空怪叫盘旋着。同伴们纷纷奇怪地抬头。蒹葭丛像是活了,如突现的伏兵般汹汹涌来。年轻汉子眼睁睁瞪视着一道芦苇飞快地向自己逼近,张大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猛地仰面扑倒在芦苇丛中。整片芦荡像暴风下的海涛般剧烈地晃动,农民一个个地倒下,金黄的蓑衣一一没入芦荡中。一条鱼翻白肚皮浮上江面。江水红了,血腥味扑鼻。震荡终于停止了,死一般的静默。忽然,一领蓑衣从江水中浮起,缓缓走上了江岸。紧跟在他身后,十几袭蓑衣相继而起,却再没有那个笑容憨厚的年轻汉子,一张张陌生的脸满溢着彪悍暴戾之气。最前方的男人停下脚步,面对南方,阴鸷的目光越过遍野荒草,仿佛已然看见了晨雾深处的那扇城门。他忽地露出一个残忍微笑,伸手向半空中的乌鸦一挥:“去告诉棠德吧,我们来了!”——竟是日语!

乌鸦盘旋在墨黑的天际,黑云中隐隐滚着雷。大地上卷着狂风,天地似又回到了混沌,苍茫一片。逃难的人群,如同崩穴的蚁群。所有的蝼蚁都涌向唯一丰足的土地——棠德。天公造化,在多山的湖南冲积出一处平原,即是棠德。棠德位于湖南湖北之间,水域纷杂,交通便利,是中国西南首屈一指的粮仓,俗称饭碗。如今难民如同黑压压的群蚁,涌向了这碗白饭。人人喊苦,个个呼难,遍野哀嚎,时不时就有人掉队倒下,旁边的人都顾不及拉上一把。如此庞大的队伍,人人争先恐后,越发混乱。

就在此时,初时低低切切,仿佛鸟语莺啼,溪泉呜咽,渐渐地,音色愈亮,曲调愈扬,教人想起盛夏欢蝉,乡音笑语……这笛声里有一种魔力,像是雪地里的一团火,很快驱散了人群中不断蔓延加重的哀苦与疲惫。

谁也不知笛声的来处。只有一个纤瘦的少女,双眼晶亮地仰望着自己身边的男子——她素来知道师父的本事,一手笛子可以吹得百鸟和鸣,却没想到还能有这个功用。一领长衫,一支长笛,一头长发。颀长的手指在笛孔间腾挪。海东升眼睛盯着远方,像是看着天际层层黑云后面的什么东西,全然没有留意乔榛崇拜的眼神。他清秀的面庞因逃难而染了泥污,眉宇间难掩浓浓的倦意。依旧莹白得只剩下牙齿了,想到这,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笛声中,难民已经有序了起来。海东升放下笛子,习惯性地挽了个花,朝着少女故作轻松的一笑:“不怕,棠德就是咱们的活路,师父都看见了。”少女停住脚步抬眼望着他,忽的眼圈红了:“可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到处都一样。”“棠德不一样。乔榛,师父给你保证。”男子一手抚上她的肩膀,“怕什么?我海东升就不信,这世道再乱,还没个地方能容下两张戏子的嘴!”

他话音才落,蓦地一道刺眼的灯光晃过,有辆汽车直冲了过来。他慌忙把乔榛往身后一推,自己却整个儿扑倒在车前。“师父!”一道刺耳的刹车声!车停下了。海东升上身伏在车前盖上,一张脸几乎贴上了前窗玻璃——玻璃后是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对着他。

急促的马蹄声中,数个背枪的壮汉奔了过来,护卫在汽车前后,带头的手里还挑着灯笼,上面一个“沈”字在风中摇晃。其中一骑径直跑到车窗前,弯下腰大声道:“你怎么开的车?——小姐,您没吓着吧?”听声音竟是个年轻女人。不等车里坐的人回答,她抬头看了车前的海东升一眼,又弯腰低声补了一句,“放心,没撞到他。”

车窗摇下。一只修洁的手伸了出来,“哗啦”往不远处抛出三两块银元。灾民“呼”地一声,蜂拥而上俯身抢拾。海东升愤怒地一拳捶在车盖上,正要冲到车窗前把那人揪出来;却见那只手掌一翻,手指在风里捻了捻,车里便传出一个冷漠的声音:“周四,要变天了,快走!”

海东升不觉一怔:这声色清澈又深沉,太像一支好笛了。

这一恍惚的功夫,那辆车已经轻轻顶开他,轰鸣加速,继续向前冲去。前头的灾民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海东升狠狠甩开搀扶自己的乔榛,正要追上去,却被一个老人拉住了:“算了,这是沈家的车!那是沈二小姐……不要你半条命就不错了!”

“什么沈家?”海东升一把扯下头顶的风帽,冷冷笑了一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怕一个女人?”

“嗨!沈家顶着棠德一半天,她就当着沈家大半个家!”那老人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怎么,你连沈二小姐都不知道,还想进棠德城讨活路?”

海东升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前方人群一片嘈杂——“沈家的车被当兵的拦了!”“坑死人哪,当兵的不让人进城!”他心头豁地一跳,大步跑上前。不出半里地,果然看见那辆汽车被灾民密密麻麻地围着,正停在路口;对面十数米外,则横着一排长长的路障,还有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我爹病发了,我今天必须进城。”车里的声音依旧冷静,“说,要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管用!这是军令!”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从士兵里走出来,一手提枪,一手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大声喝道,“我,169团1营长雷大虎!奉师座的命令,不许放一个人进城!棠德,现在已经不归政府管了,归阎王爷管!想活命的,都给老子改路!”

他的话如同一声惊雷落地!顿时风云惨变,漫天黑云化作冷雨,对着遍野灾民浇头而下!

棠德城外,江边的一座弃庙,此时已经改成了国军57师的临时指挥部。连日的雨水顺着开裂的砖墙渗进来,濡湿了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巨大的青天白日旗;旗下,挺立着一个戎装中年,此时正双眼紧闭,语气铿锵、一字一顿地念道:

“国民革命军五十七师奉令阻击敌军,镇守棠德。自师长余鹏程以下,务当坚决抗战,誓保棠德,奋勇杀敌……”

滴滴答答的电报声响起。一个军人挟着满身风雨,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有要情汇报,但看到这幅情景,只能站在桌前停住了。

“为党国尽全忠,为民族尽全孝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余鹏程蓦地睁开眼,深深凝望着面前的旗帜,毅然下令,“发电,致全军!”

“师长——!”

余鹏程回过头,望着刚刚进来的军官:“参谋长,看来你给我带来了坏消息。”

“我作战不力,请师座治罪。”来的正是余鹏程的心腹爱将,57师参谋长兼169团团长柴志新。“快要挡不住了!横山勇集中主力突袭我军江边防线,这场雨一停,他们就会冲破第一道防线,渡过长江。”顿了顿,他又低声说道,“数万同袍浴血半年,此次会战成败与否,就看棠德的大门能否守住了。”

“守的不是棠德的大门!”余鹏程断然喝道:“而是重庆的大门,是整个西南战场,甚至是东南亚战场的大门!”

柴志新略感惊异地望着余鹏程:“师座,言重了吧?”

余鹏程摇了摇头:“珍珠港事件后,日军陷入三线作战,疲于支撑,进攻棠德就是他们败势显露后疯狂的反扑。而且棠德是湘北重镇,川贵门户,更是武汉失守后重庆大后方的唯一物资补给线。一旦被攻陷,重庆就会直接暴露在日军兵锋之下,彻底成为一座失去军事屏障和物资补给的危城、困城!这还只是其一。”

余鹏程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扯过参谋手中的地图,铺到柴志新面前:“看这里!眼下,我军对云南和缅甸的反攻也对他们造成了很大压力,此时进攻棠德,就是为了钳制我方军力,迫使集结云南的远征军回师救援!”

他抓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号,一个点是“重庆”,一个点穿过缅甸,最后一个点指向棠德。他抛下铅笔,一双眼睛犀利地望着柴志新:“千钧重担系于一线!从今天起,重庆的安危、西南乃至整个东南亚战场抗战的成败,就全压在你跟我,还有八千虎贲将士的肩头了!”

柴志新豁的挺直身,行了个军礼。

“柴志新与八千虎贲必将拼死力战,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棠德!”

余鹏程又摇了摇头:“棠德不但要守住,还要打得漂亮,赢得彻底!要知道日军进攻棠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切断我军和英美联军的联系,打击盟军对我国抗日局面的信心。眼下委员长正在开罗与美、英两国元首会盟,此时棠德一战的战况,最能体现我军对日作战的作用和地位,这将直接影响到委员长能否争取到美国的进一步援助,争取到战后我国在国际上的有利地位!因此,这一仗不但关乎一时之成败,更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命运!”

柴志新悚然抬头,望着墙上的青天白日旗,不由自主引了一句蒋介石的话,也即是刚才余鹏程方才通令全军的“军令状”——

“为国家尽全忠,为民族尽大孝!”

余鹏程却没有说话。他只是伏低身,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作战沙盘,叹息似的自言自语:“现在,横田勇在想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满室的风声雨声中,他似乎看到,就在江的对岸,一个中年人身着和服,正闭目端坐在炮火隆隆的指挥部里。篝火熊熊,映出他那张黝黑消瘦的脸颊和左手中缓缓扳动的佛珠,如果不是仁丹胡下冷酷下勾的唇角,以及眼角一条条利刀似的皱纹,这个与石原莞尔、饭村穰并称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21期的“三羽鸟”,因“战绩彪炳”而获勋一等旭日大绶章并荣升关东军第4军司令的侵华屠夫横田勇,看起来只像是个疲惫老衰的乡农。而与他对面而坐的,却是一名面容俊雅、腰杆笔直的青年人,这应当就是昭和天皇的幼弟,以皇室身份担任日军南京总部大尉参谋的崇仁亲王了。

“将军阁下力主突袭棠德,恐怕不仅是为了打开西南门户,贯通占领区吧?”崇仁亲王微笑着,将上身微微倾向横田勇。

横田勇睁开眼,倨傲地对崇仁亲王浅浅低头:“亲王殿下有何指教?”

唔,太平洋战场的巨变已经让帝国措手不及,现在远东地区又陷入了麻烦。攻占棠德,兵逼重庆,就可以牵制中国政府,让他们暂缓对缅甸的支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叫做……

‘围魏救赵’。

“不止于此。懦弱的蒋氏政权一直仰仗美国人的支援。如果他们不能向缅甸出兵,必然遭到美国人的唾弃,从而减轻我军的压力。”横田勇望着升腾的火苗,捡起地上的木柴丢了进去,“腾”的一声篝火蹿高了数寸。“这一把柴,就是要用闪电战术,把棠德外围的守军尽快冲开,我军就可以长驱直入,一周内拿下棠德!”

崇仁亲王:“支那军队已经在棠德周边经营半年有余,想速战速决怕是不容易吧?”“所以我要加上第二根柴。”横田勇把又一根木柴丢进火里,熊熊火光映照下,他的双眼发出鬼火一样的亮光:“让一把饥饿的火烧向棠德,让棠德不战自溃!”

“是灾民!”余鹏程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们是故意让各地的灾民涌向棠德,耗光棠德的存粮,甚至引起内乱,打乱我们的防守计划!”“原来师座令雷大虎阻挡灾民进棠德,并不只是避免他们陷入危城!”柴志新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可能挡得住么?”“无非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余鹏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如果他挡不住……就只能靠棠德城的那两扇大门了!”

棠德郊外的茫茫雨地里,雷大虎正与灾民对峙。周四正趴在车窗上,眼瞥雷大虎低声说道:“……都退了子弹,枪口冲着天。看来是上面下了死命令,不许伤人。”说完又补了一句,“顶多一百人。”车里静了少顷,跟着传出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鸣枪,开路,冲过去!”“是!”周四大喊一声,八条大汉同时上了马,枪口对天,轰然八声枪鸣!灾民惊恐地纷纷让开一条路。周四领着八条大汉驱马前进,那辆汽车紧跟其后,缓缓逼向了路障。马踢翻腾,全是小碎步,马蹄声却是震天响。雷大虎怒道:“奶奶的,敢跟我们较劲!”说完将手一挥,“杀!”他身后的上百士兵轰然一声应和,踢着正步逼向了沈家的马队,军靴声也是震天响。“杀!杀!杀!杀!杀!”枪口仍旧高举。本来巍峨的高山变成了出鞘的利剑。果然是虎吼声声,杀气逼人!八匹马人立而起,四散退开,沈湘菱的队伍一下散了。雷大虎又一挥手,所有的士兵全都站住了。“你,什么人?敢跟虎贲师叫板?”汽车门猛地被推开了。一把嫣红的油纸伞花朵般撑开在雨地里,伞下立着一个修长身影,满头长发高高挽起,一袭素色风衣显得窈窕又干练。“是我!”她微微仰着脸,毫无惧色地看着雷大虎。“沈家粮行的二小姐,沈湘菱!”“你就是这么个——女的?”雷大虎愣了一愣,随即把枪往她眼前一晃,“女的也不行!违反师座的军令,女的我也敢打!”

沈湘菱微一冷笑,对周四低声吩咐句什么,只见两个壮汉弯下腰,将四只手臂紧紧握在一起。沈湘菱抬脚踩在手臂上,随着壮汉“嗨”的一声怒吼,她身体升高,举步一迈稳稳站在了汽车顶上,对着灾民高呼:“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棠德么?因为棠德有粮!他们不让我们去,就是怕我们吃他们的粮!这些当兵的要把我们饿死!”

灾民轰然大哗。雷大虎愤怒地瞪圆了双眼:“胡说八道!我是为了救你们!”“救我们?”沈湘菱冷笑,“大伙看看,我的车,我的马,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我是沈家的二小姐,我们家的钱能买下半个棠德城!棠德要是有危险,我会回去送死么!”雷大虎一时哑口。沈湘菱乘胜追击:“可是他们!要独占棠德的粮食,不管老百姓死活,他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偏要去!想活命的,就跟着我!回棠德!”众灾民不禁挥臂大声应和:“回棠德!回棠德!回棠德!”一声枪响!灾民们悚然一惊,再次安静下来。雷大虎高举着手枪,枪口直指沈湘菱:“妖言惑众,老子毙了你!”周四一声厉喝,挡在沈湘菱跟前:“有子弹,冲着我来!”沈家的八条枪立时举了起来,对着雷大虎。沈湘菱嘴角上扬,这一笑竟带了几分妩媚。她转身从车上跳下来,对着灾民大声喊道:

“他们怕了!我说了实话,要杀人灭口!要活命的,跟着我的车!”说完她便钻进车里,周四跟着坐了进去,贴身保护。汽车缓缓开动起来。雷大虎把手一挥:“给我拦住!”士兵们纷纷跑上前,一层层堵在车前。“开枪!”沈湘菱咬牙低声道。周四怔了:“小姐,真打当兵的?”“打灾民。”沈湘菱低声道,“打伤一个,不要出人命。”周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缓缓把车窗摇下一条缝,枪口在人群中搜索着,终于落在海东升身上。周四正要开枪,海东升却如有感应似的猛然转过了脸,惊愕地望着指向自己的枪口!是一张苍白却极为俊秀的面容。周四看得一怔,枪口不由得移开了。一声枪响。海东升身边的一个灾民肩膀受伤,倒在泥地里大声呻吟翻滚着。周四摇下车窗大喊一声:“当兵的杀灾民了!”海东升怔了一怔,恍然大悟,跟着大喊:“当兵的杀人啦!当兵的杀人啦!”车外的沈家家丁也跟着大喊起来。仿佛一点冷水蹦进热油锅里,灾民全乱了!“当兵的杀老百姓了!”“——跟他们拼了!”沈湘菱趁机命令司机:“开车!”汽车轰鸣着,往前闯过去。

灾民们随着汽车一起扑了上去!

士兵们只能退让。

雷大虎挥枪大吼:回去,都回去,去棠德就是送死!

他的呼喊最终被灾民淹没。

路障被推开,灾民们跟着沈湘菱的汽车往棠德跑去。

“刘主任,这是要出大事的呀!”此刻,棠德城内的县长办公室门口,警察局局长张信隆正苦着脸向刘主任哀求,“鬼子打了这么久,城外头那些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憋着一口气都想挤进棠德找活路!可县长却要封城,一个都不放进来,万一……”

“没有万一。”刘主任背着手,看着张局长似笑非笑,“魏县长话说得很清楚,进来一个灾民,就罚你一年的饷,进来十个灾民,张局长的官儿就不用当了,只能下大狱吃不花钱的饭啰!”

张局长急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可我挡不住啊!硬挡着不让灾民进城,真要是饿死了太多人,或者激起民变,扰乱了前线抗日,那是多大的罪?”他瞥了眼紧闭的办公室大门,低声说道:“说不准就得上军事法庭,枪毙!”

他话音刚落,忽然门后一声爆响,跟着就响起县长魏九峰愤怒的咆哮——“押上军事法庭,砍头枪毙,遗臭万年,都是我魏九峰一个人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害怕!”张局长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两步扑到门前,抬手想要敲门,手一抖,又缩回去了。“县长!我,我错了!”张局长抖着嗓子道,“我这,这就去找人守城门,一个都不会放进来!”静了良久,门后才又传来魏九峰的声音,这次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找个可靠的人。只要放进来一个,你坐牢,他枪毙!”张局长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棠德城头上,瞭望台里黑压压站着一队警察,都是全身制服,手提步枪,显然是准备应付一场大阵仗。队列前,张局长身披雨衣,背起手缓缓踱着步子,努力模仿着县长魏九峰训话时的语调情态——

“棠德,西南门户,米粮重镇。战局艰难啊,大批的灾民都往棠德跑,他们来了,就要吃我们的粮。可我们的粮食,不是给那些刁民吃的!我们的粮食,要留给重庆政府,要留给国军精锐。故,为天下计,当紧闭城门!”

张局长猛地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跟前的警察:“你们守住棠德的大门,就是守住重庆的大门,守住委员长的大门!有什么问题么?”“有!”一个警察缓缓地举起手,谄笑地看着张局长。张局长皱起眉:“何平安,怎么又是你?你要问什么?”

何平安促狭地看看身边的警察,冲着张局长一笑:“给委员长看门,是不是也不发工钱?”张局长脸一下绿了:“何平安!我就知道你又要闹事!今早我说了要紧急集合,就你来得晚!你是不是存心的?”“报告局长,家里断粮!”那个何平安上前一步,把步枪往胳膊底下一夹,两手比划了个碗口的形状,“我女人把左邻右舍都借遍了,才凑出碗刷锅水打发我出门。”张局长更生气了:“你断粮还怨我?要不是你把那个赤化分子给看丢了,上个月我能扣你的饷?”何平安不笑了:“您扣的是上个月的饷,这个月的呢?”这话音刚一落地,陈花皮等众警察纷纷迎合。“是啊,局长,我家里也揭不开锅了!”“局长,我们饿啊!”“再不发饷,兄弟们都要下去当灾民了!”一群警察竟像叫花子似的嚷了起来。“愿意当灾民的就下去,省得我枪毙!”张局长扶着腰间的枪,恶狠狠骂道,“实话告诉你们,县长下了死命令,守不住城门,统统吃枪子儿!”“那,局长,对不住了。”何平安把枪往地上一撂,转过身冲陈花皮等一挥手:“兄弟们,走!下去,当灾民!”陈花皮等纷纷搁下枪,拖沓着脚步,跟着何平安要往城下走。“都给我回来!”张局长一声厉喝,何平安、陈花皮等转回头。张局长狠狠瞪视着何平安,一时愤恨难平,却又无可奈何:这个警察队的小头目,向来吊儿郎当,甚至偶尔“犯上”,但偏偏在警察里一呼百应。眼下时危任艰,这个何平安是最合适为自己挡箭的活靶子,只能暂且容忍。“守住这个大门,这个月给你们发双饷!”张局长一声令下,何平安立刻立正,腰板拔得笔直:“是!保证守住城门,一只老鼠也不放进去!”说着,他冲陈花皮等挤挤眼,放开嗓子大声道:“为党国尽忠职守!”陈花皮等警察立刻齐声应和:“为党国尽忠职守!”张局长背手走到何平安跟前,狠狠刮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棠德的这道大门,就压在你身上了!”说完,他悻悻走进外面的茫茫雨地里。“呸,什么东西!”眼看着局长大人走远,陈花皮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咱们的奖金都被他拿去放高利贷了。还得说咱们何头儿仗义!”陈花皮对着何平安挑起大拇指。众人跟着附和,纷纷上前拍着何平安的肩膀。何平安笑了笑,推开众人,低头捡起地上的枪。

一阵沉重的敲击声忽然响起。何平安探出头向城门下一望,神色立时变了。

“——他们来了!”

城墙下,冷雨中,成群的灾民已经拥堵在城门前,一双双手奋力拍打着紧闭的大门——

“开门,开门啊!”

“求求你们,给口粮食!”

“发发善心,给条活路吧!”

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雨幕,城门却仍旧紧闭。

沈家的汽车缓缓驶进人群,在城门前停下了。

周四走到车窗边,俯下身低声道:城门关了,人都截住了。

车内的沈湘菱面色一变,忙推门下车,抬头看着大雨中的城楼。城墙垛口处,隐隐露出一个警察的大盖帽和他手里的步枪。“看来,是要死人了。”沈湘菱冷冷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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