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是水乡,多河流,也多桥。可能是由于我的先辈们最早迁徙于此,因而,老家屋后的桥头就称作傅家桥头。桥不长,不高,也不宽,没有长山桥、柴桥头那么有名气,但方圆十几里,倒也老少皆知。
自古至今,桥是陆上通道的咽喉,逢河架桥,路与路才能相连,才能延伸。在江南农村,村庄大多依河傍水而建,因而,桥头便是村庄里的交通枢纽。傅家桥头的两边全是通道,有通往村内各居住点的,也有穿村而过连接附近村庄的。桥下“官塘河”是一条区域性主河道,其下游延伸至邻村的算山碶出海,上游逆溯可达大碶镇头上。所以,傅家桥头也是一个水陆交通要冲之地。
在我的记忆里,20世纪70年代,桥头附近已经很热闹了。剃头店紧挨着桥头,相继排列的还有碾米厂、打铁铺、代销店、小五金厂……沿河岸还搭建了不少河埠头。
剃头的、碾米的、购物的、洗涮的……人来人往。
热闹的桥头带给我的童年记忆和趣事历历在目。
剃头店
桥头旁的剃头店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那是剃头店的主人——根法师傅带来的,剃头店的热闹是村里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每天清晨,根法师傅就会用小扁担挑着理发工具箱和饭篮,从邻村来到剃头店“上班”。根法师傅出身剃头世家,家族中有此手艺的自然不少,自己村里“人才过剩”,就只能到没有剃头匠的邻村开店。从现在的角度看,这也算是典型的“劳务、技术输出”。根法师傅到剃头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煤球炉子,他生炉子的水平十分了得,一直让我惊奇和钦佩。只要在屋边随便捡上几根小木条或少许纸屑,点燃后,有节奏地摇动扇子鼓风,煤球很快就会被引燃。一旦炉火旺了起来,开张的条件也就具备了。渐渐地,下棋的、聊天的、玩耍的就跟着聚拢来。孩提时的我,也是剃头店的常客,倒不是去剃头,而是和其他玩伴一起凑热闹。看大人们下棋,听他们闲聊中的故事,最喜欢的还是根法师傅那口叼香烟、边帮人剃头边聊天的样子和他口中滔滔不绝的笑话。
剃头店是一个产生新闻、传播故事、散布消息的地方。谁家昨天来了香港亲戚、上海客人;谁家的儿子定了亲,亲家家境如何;谁家的猪卖了多少价钿;谁家的婆媳动手打架……包罗万象的消息,都是第一时间在此发布。因而,许多村民对感兴趣的、又不完全知晓的事,都会上剃头店里打听个明白。与此同时,村民们也十分乐意带上自己知道的新鲜事,给根法师傅“供稿”。久而久之,剃头店自然成了整个村庄的“新闻发布中心”,根法师傅则是顺理成章的“新闻发言人”。
钓河虾
夏天,是河虾旺发的时节,桥头两旁用石头垒起来的河堤是藏匿河虾的地方。此前,我和众多的小伙伴就会提早作准备——用小竹竿拴上线,装上铁丝弯成的钩,作为钓钩。钓虾时,钩上扎上小蚯蚓,成排地放到水中,引诱那些贪婪的河虾上钩。
钓虾与钓鱼一样,都要有一定的技巧。当河虾发现下水的诱饵后,肯定会先用双钳夹住,然后,慢慢往嘴里送,等到咬上了蚯蚓,钓者才能往上提。初试者由于不懂这个窍门,容易把河虾夹住蚯蚓的动作误当上钩,便急着往上提,受惊的河虾一松钳,钓上便空空然也。如此反复,反复如此,劳而无功,往往令钓者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深谙要领的我会在一旁暗自发笑,但又知道,这个“天机”可不能泄露啊!否则,竞争自然会更加激烈,骄傲的资本就会丧失。于是,便牢牢掌握着“商业机密”。这样,会钓的花上一两个小时就能满意而获,不会钓的则是“篓中羞涩”,他们那种服又不服的神态是我最喜欢看到的。这种既满足童年乐趣,又能为家中餐桌添上佳肴的钓虾活动,是大人首肯的。因此,我和小伙伴们绝不会错过这个充满乐趣和收获的季节。
那时的河道生态环境特别好,河里的鱼也特别多。农闲时,钓鱼者也不少,那些没有具备钓鱼应有技术和耐心的,大多是围着看热闹。有鱼上钩时,围观者便跟着躁动,待鱼出水,则是捣乱般地起哄,巴不得让鱼重掉河里。我猜想:鱼儿一旦离开水面,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其“灵魂”就已被起哄者吓到九霄云外了。
冬季是鱼鹰捕鱼时期,邻村的渔民就会划着小船,在桥头附近开阔的河面上摆开“龙门阵”。撑船的先用竹竿巡回着在河面上猛击一通,惊吓河里的鱼,迫使它们游动起来,为放下的鱼鹰提供追捕目标。鱼鹰训练有素,是捕鱼能手,苦于被主人用麻绳勒着脖子,所以稍大的鱼就无法下咽,只能乖乖上缴。偶尔有大鱼时,几只鱼鹰就会合力制服,事后,它们之间又会争夺抢功,此时的情形,最能引起小孩们的惊喜。
嬉 水
沿傅家桥头的河堤一线,筑有不少河埠头。那些用石块、石板在河堤外侧搭建而成的水上平台,有大有小,大的是众家合用的,小的则是单家独户自用的。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河埠头承载着农家众多的生产、生活功能——取水、淘米洗菜、洗衣洗被……大的河埠头还被当作码头,过往船只在此装卸货物,平时则用来系泊农用船。
烈日炎炎的夏天,没有多少消暑的办法,下河游泳是比较有效的一种。对孩子们而言,游泳不仅仅是为了消暑,更多的是享受游泳给他们带来的陆上没有的乐趣和刺激。因而,太阳还老高时,我和桥头附近的孩童,就会不约而同地到那个最大的河埠头报到。
毛巾、裤衩随地一丢,纵身一跃,远远地从河面冒出小脑袋来——这是入水的标准动作。潜泳、水下憋气、水面追逐是最多的嬉水形式。那时,游泳多是“自学成才”。我就是利用家里的提水桶,倒扣在水中,用闷住的空气为自己提供浮力,渐渐学会的。当然,在此期间免不了饱饮河水,甚至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好在当时农村的孩子不像现在城市的小孩那么娇贵,胆子特别大,大人们又无暇顾及。因而,在同伴们的互帮下,用不了多久,一个个“旱鸭子”很快就能在水中翻腾了。
尽情地玩耍,是不顾时间的。只有等到太阳落山,小手掌、小脚掌起皱,嘴唇发紫,冷风一吹,牙齿上下打架,浑身起鸡皮疙瘩时,往往才发现时间的流逝。其间,尽管母亲千呼万唤,我还是置若罔闻,赖在水里坚决不肯上岸。有时会气得母亲手拿长竹竿驱赶,而我则一个猛子,逃得远远的,让母亲鞭长莫及。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现在想起来也有点过分。
迎亲的队伍
过去,农村联姻相距不会太远,桥头是邻村之间迎亲的必经之地。搬嫁妆、迎新娘是农村许多人喜欢看的热闹场面。
搬嫁妆的队伍还远远的,桥头已聚集了好多人,以妇女和小孩为主,除了看热闹,似乎还要检点一下嫁女人家嫁妆的丰厚程度。那时候,嫁妆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被子的多少。当然,要是有一台缝纫机、一台“三五牌”座钟、一辆自行车,那可是“三大件”具备,完全上“台阶”了。凡是嫁妆多的,抬嫁妆的队伍都比较长,帮工们也是神气得意的,围观的人会“啧啧”称赞,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迎亲的队伍大都是快在近中午时分通过桥头的。那时,等待和围观的人更多,除了妇女、小孩,也会有不少男人,特别是男青年。迎亲的日子里,新娘都会被认为“很好看”。在农村,娶媳嫁女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重要的不是新娘是否长得如花似玉,而是乡亲们对作为父母的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一并感到高兴,大家知道,喜庆的心情更为重要。有时,迎亲队伍也会在桥头停下来,热情洋溢地分送喜糖,接受乡亲们的祝福。
汛期景象
紧挨傅家桥头有一个漕头,河面特别开阔。每年的汛期,桥头另有一番景象。暴雨后,四周田里的水都注入河里,河水瞬间上涨,把河床装得满满的,有时甚至漫过河岸,溢上道路,这样,桥的周边便成了一片黄澄澄的汪洋,分不清河流、田地和道路。只有等到海上退潮,下游的碶闸才会开启泄洪。放碶时,桥头四周的河水和浮在水面的水草、杂物等都会齐刷刷地往桥门挤。由于桥门比河道狭窄,水到此处,便在桥门两头形成一定的落差,奔出桥门的水更有气势,特别的急,还会形成漩涡,颇为壮观。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景观。对照平时的文静,眼前的河流会令人刮目和畏惧。
此时,生产队也会安排那些勤快的人,拿着锄头、钉耙之类的工具,在水流缓和的一侧打捞水草之类的杂物,避免这些杂物阻塞桥门,影响排洪。天道酬勤,那几个付出劳动的人,往往也能从中捞点“外快”,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水草中偶尔还会夹带一些木板之类的可用之物,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农民求之不得的东西,虽然有些“来路不明”,但也天经地义,不然,也白白付之东流了!
我不知道傅家桥头的历史有多悠久,也没有去考证过。但我知道,那是一座老桥,历经了大自然的风雨和人间沧桑,几经修缮,依然挺立。20世纪80年代初,国内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北仑发电厂,开始在桥头的不远处兴建。建设大军的汇集,附属项目的建设,给村庄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随着村级经济的壮大和农民生活的改善,桥头四周也发生了可喜变化,房屋不断翻新,道路相继拓宽,公用设施日益齐全。虽然,看起来显得有些零乱,但从中不难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气息。
偶尔回到老家,我都会静静地站在桥头上。看看桥头上的老石块,追忆着童年的生活;看看村庄的变化,产生由衷的感慨!我在想:村庄在变,桥头依旧。傅家桥头带给我的童年生活依然那样鲜活,充满情趣。桥连接着路,向远处延伸,引领着我和我的乡亲们走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