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心灵的痛苦与精神上所受到的伤害远远地没有结束，因为生命的路还很长，而一些意想不到的歧视与伤害还会时而发生。去年献血的事，就曾走到她美好愿望的相反方向。有关义务献血，我们在私下里已经议论了很久，觉得这既是关心公益事业，又对身体健康有利，而且家庭成员一旦需要输血还可得到相应的免费与保障。妻子跃跃欲试，一天，与女伴们相邀着有说有笑地去了市医院。当晚，我下班回来，看到她无精打采，而且满脸的伤感，便晓得她的献血出了差头。果然如此，同去的女伴一检查都过了关，偏偏是她的病所不允许的。她的热情被兜头浇上了冷水，而且最使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些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一副冷面孔，一脸怜悯。这一夜，她黯然神伤许久，后悔自己的选择，是一桩自讨苦吃的错误。我除了好言抚慰，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深责自私不该怂恿她献血，以至再一次伤害了她善良的情感。当然，这样的蠢事不会再发生了。尽管生命还将在漫长的时光里前行，流泪的火焰也还在痛苦与爱的心灵中燃烧，但我们相牵的手不会撒开，直至这眼前的世界不再属于我们。
§§§第三章 往事的角落
爱情鸟比翼齐飞，是因为彼此有着慕恋和情爱。它们在天空中飞舞，在树林里栖居，同巢而眠，相伴生死。我们赞美爱情鸟，是因为我们在很大的程度上不如它们的自然和谐，不比它们的美丽忠贞，这完全咎由我们人类的思想太复杂，情感太丰富，欲念太强烈，因而迭出婚变，劳燕分飞，无可讳言人性是有着弱点的。比翼鸟的弱点在于他们的柔弱，而人类的弱点是因为他们过于自以为是的强大，错误地把自然与世界当成自己役使或任意摆布的奴从，把另一些同类的弱势群体当作自己强食的对象，正是这种不可扼止的强烈欲望，包括性的占有，贻害了人类自身。我身体里曾经生长过这种可怕的欲念，它如野草一般覆盖我情感的土地，令我在生活的秋天里感受到歉收的痛苦。我的爱情没有遗失，不是因为我的崇高，而是道德与责任的手指，把我从迷惘的沼泽地引领向坚实高岸上的白桦林。
面对着一双双诚实的眼睛，我必须还以诚实的解读：在我写这本书以前，我没有肉体上的一个情人。我婚后的生活中，妻子担负了双重角色：贤妻良母与我的情人。我必须承认，我的快乐既有着她的愉悦，也有着她的痛苦。爱情与性的自私，在东方根深蒂固的观念中赤裸着男人的丑陋和愚蠢。我也必须认账，我的生存中打上了这样可耻的烙印，如古代黥刑的犯人，只是我的刺墨不在招摇的脸上，而阴刻在看不见的灵魂里。这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呵，我是我自己灵魂的犯人。我的鞭笞留着网状的看不见的忏悔血痕。
我没有情人，不等于我意念上的空白。可见，我是有着情人的。在童年，我和其他男孩一样有着很深的恋母情结。我眼中的年轻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人。她的瓜子脸，杏核眼儿，唇红齿白，就像我家土墙上贴着的年画一样，后来我才羞愧地知道那是中国古代的四大美女。我的恋母情结持续到15岁，也就是我大病初愈的那年，看到了母亲的空瘪乳房，我方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对母亲的爱恋，是人生的一个美丽的错误。我的恋母情结似乎在这一年才算真正的结束。差不多在同时，我对二表姐的内心暗恋，也消失掉了。在本书第二部里，我将写及二表姐美丽的相貌与她并不美丽的人生命运。
在我身处那个极其愚昧的性扼杀的年代，我与同龄的孩子一样生活在动物一般的性盲区里。学校关闭生理学教育的大门，家长对性的问题躲避如瘟疫。我的父亲不准许我读《青春之歌》，妻子也遇到与我相似的经历，她的父亲不同意她读《新儿女英雄传》，并将书藏了起来。在他们惶恐的意识里，这一类描写男欢女爱的书籍（其实这方面的文字描写在今天看来少得可怜），会影响到自己孩子的身心健康，不利于他们的成长。显然，这是一个教育孩子方式的误区。在2001年，我曾就东西方对性教育观念的不同，草就一篇思考的短文，抄录于兹：
有这样两则关于生命来源的小故事，引发了我对生命询问的深沉思考—
一个是中国男孩和她母亲的对话：
“妈妈，请问你，我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回答充满着疼爱的语气：“傻孩子，你当然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骄傲的母亲还很自豪地拍了拍自己那个曾经诞生了伟大生命的地方。
“你净骗人，我这么大，这么沉，怎么能放到你的肚子里去呢？”儿子产生了疑惑的茫然。他长得太快了，健壮的体重眼看就要逼近母亲的水平。
面对着儿子的穷追刨根，母亲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于是，她采取了一个东方传统式的“师道尊严”。
“乖孩子，你还小不懂得，等长大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真的如此吗？怕未必。
另一个故事，讲的是美国孩子与美国母亲。对孩子追寻生命的来源，母亲把自己的丈夫找来，直率地告诉孩子父母如何从初恋、亲吻直至生活在一起的全过程，又找来生理书，耐心地向孩子讲解精子与卵子是如何结合而创造出生命的奇迹。
孩子拍着手欢叫起来，他终于弄明白母亲的肚子确曾是他生命诞生的摇篮……
在文章的最后，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对待性与生命的问题上，美国母亲就要明智得多，也坦诚得多，深谙孩子的天真本性，知道任何有意地回避都会无形中加大了孩子的疑惑心理与神秘感，也从中扼杀了幼小心灵求知的天性。其实，对纯洁的他们是不必遮掩什么的，因为，真实的生命无需矫饰，赤裸着来，赤裸着去。譬如，我少年时看见了母亲的乳房，并没为此产生邪欲的心理，反而更增强了对母爱伟大的认识，以及在后来我所看到年轻母亲的哺乳，都心生着圣洁的情感，遗憾的是我不会绘画，否则，我会把我所见到的坐在大柳树下奶孩子的农村少妇，真实美丽地绘画出来，画面上她的脸庞一准要漾动着幸福而神圣的光芒，任何亵渎的目光都会被她照射得枯萎、死去。
搜索往事，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尴尬的事实：我的性启蒙来自乡下的动物们。准确地说，来自满街跑的猪们、狗们，来自露天牛栏或者野地里的牛们、马们。它们为繁殖后代，在发情期里，天当被，地当床，率情而为，令虚饰的人类有些难堪，也有些嫉妒。粗野的男孩对此是不感到害羞的，甚至对正在忘情交配的猪狗施以恶作剧的破坏，投掷土块或者加以棍棒，现在想起来这是多么的缺乏人性呵，动物也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其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倒是乡下的孩子过早地成熟起来，如我一样的经历，他们得益于动物的自然启蒙。我后来听过这样一个城里女知青的笑话，说是大城市里来插队的女孩子，由于性生理的蒙昧，在初见马的阳物时，感到很新奇，便问低头做活的老农民。老农民一见所指，不宜说白，便含混答言：那是马腿。这样的故事，显然编排得无聊。但一些知青初到乡村所闹出的笑话，还是很多的。这都因为缺乏正常渠道的性生理方面教育而造成的。现代孩子们的性启蒙以及性生理，大概是不会像我们一样，来自对动物们的耳濡目染或“言传身教”了吧。
我用很多篇幅来讲述童年的“性”，这是因为我们的童年受到畸形的教育和发展—政治过早成熟，受到运动的蛊惑与张扬；性意识过于迟缓、朦胧，而且受到压抑。我梦遗于15岁，与现代男孩儿的性早熟相比，恐怕是晚了三春了。那时，没有人教育你这是男孩子性成熟的一个正常过程，像女孩子的初潮一样。女孩子幸运的有母亲来教育和指导。而父亲是粗心的，也往往难以放下尊严的架子，似乎一披露他们少年的梦遗，在儿子面前便会垮掉了父亲伟岸的形象。当时对梦遗，我感到很惶恐，也很害羞，不晓得该如何面对此事，如何处理自己被弄得脏污的裤头。那时，我家住在小镇上的平房，父亲单位的大院里露天安装着水龙头，在夏日或者初秋的星夜，发现梦遗后，我会奓着胆儿偷开家门跑到水龙头处冲洗裤衩，然后像犯罪似的挂在院里的障子上，没办法只好穿着线裤睡觉。这样的苦头，我吃了很多，一直惶恐到从邻居家的医学书上发现了梦遗的正常生理性，我的有罪意识才得以消除，也不再躲闪班上女孩子的目光了。
我的少年很难说有什么真正的初恋意识。没有和女孩子过多的交往，与女同学也很少交谈。有一段时间，大约是初二吧，冬天寒假漫长单调，我曾到一个大院的女同学家去玩过几次，但很快消息就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虽然没有批评我，但她的认真查询还是让我望而生畏，此后便敛迹了。当时，我暗中喜欢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她性情绵软得像一只小羊，整日里见她很少说话，笑起来也是很腼腆的。我想她要做我的妻子，就会像妈妈做爸爸的妻子一样，温柔而又善良，手工活好，能做出抵挡老北风的大棉袄、大棉裤。我只是心里喜欢而已，记得只说过一句话儿，因为我害怕同学起哄。后来，我们各自插队下乡，相隔着几架大山。再后来，她害了鼠疫，因误诊死去了，葬埋在青年点旁的田野间。
在插队的日子，春夏秋三季我们和村民一样忙于农事：春耕、夏锄、秋收，终日累得要死，也就少了些闲情逸致，猫冬的时候，除了偶尔积积肥外，乡里人便懒散起来。我们泡在村外的青年点里无所事事，闲得慌便三三两两地跑到村民家起腻，或者聚拢在生产队烧得滚热的火炕上，竖着耳根子听众人“扯大膘”，荤素爆炒，有滋有味。这些土得掉渣的笑话，在那个年代就算是性启蒙吧，它比来源于哑巴牲口们的要高级多了些。但女青年们无缘这些口播舌种的性传媒。那时，我听了许多粗俗的顺口溜，诸如“四大累”、“四大忙”，什么“脱大坯，垒大墙”，“孩子掉井火上房”，先以农事和家事比兴，最后一句便牵扯出浅露的性事来，似乎无此，也就没有了生活的乐趣和佐料。
插队的第二年冬天，场打完后，生产队无活可派，青年点早早放了假。男男女女都回城去了，我抽调大队帮忙，只得留下看房。我们青年点建在村外，紧靠着大道旁。旷地里做伴的还有一家独门独户的小两口，男的在城里上班。因此，在那个冬天，我与这个邻居的小嫂子相伴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寂寞的长夜，睡不着时，我偶尔会想起她，俊俏的模样，很是让人爱恋。18岁的我正处于青春躁动期，若说意识里没有女人的存在，那纯粹是伪善的瞎扯淡，用老百姓的骂口叫“装犊子”。我有些喜欢这个小嫂子，虽然村里人对她说三道四，我倒没发现她有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我想大概有些男人想占她的便宜而没捞着，便狐狸吃不着葡萄骂它酸了。我同情这位远嫁到此地的小嫂子，村里除了婆家便再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受了委屈满腹痛苦，也难以找到一个流泪诉说的对象，整日里孤孤单单地守着家，冷冷清清地过着日子。青年点没建以前，这片村外野地的黑夜里只亮着她家一扇窗户。我们搬来后，她才算有了新邻居，也时常走过来借点东西使用。知青点里的女青年都热情地唤她嫂子，有的男青年虽然口中叫他嫂子，但那眼神儿却有些不大对劲儿，好像要吞吃了她似的。她匆匆逃离开我们的眼神儿—她苗条的后背上，停留过我一双爱恋的目光。我要诚实地说，那个冬天雪很大，孤独的我与寂寞中的她，并没有越雷池一步，在长夜中各自守着烛光与炉火，慢慢煎熬着心事。后来，我耐不住寂寞的苦闷，搬到村里去住了。她是自己土坯房的留鸟，守望着那个漫长的冬天结束。这个远道而来与我缘情一回的小嫂子，就算是我青年时期的一个意恋的情人吧。因为除了她，我确实没有别的故事可讲了。
我一直没有情人，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自我卑视，畏葸如鼠。我没有情人，因为我觉得中国的情人功利色彩太浓，总像露天市场上的小贩在做着锱铢必较的交易，而且情毁人亡的事端屡见不鲜。这就使我对情人望而生畏，害怕她们欲壑难填的愿望一旦得不到物质和占有的满足，便美目如蜂地来蜇你，败坏你的声誉，搞臭你的名望，毁掉你的政治前途，疯狂得把自己的“美”也当作花瓶来砸碎，这是多么可怕的情人。在满足对方性欲的背后，提溜着一只等待满装物欲的大布袋。我没有情人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父母的影响。他们彼此珍爱，相敬如宾，不做爱情之外的情爱蠢事，他们生活得很平静，波澜不兴，风光旖旎。这使得我在潜移默化之中有了一个参照物。
我没有情人，还因为我读了很多西方的“情人文学”，如莫泊桑的《一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真正给我以深刻影响的，是一本英国小说《曼戈》。它的情节并不复杂：一个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女追随着穷光蛋的情人，而私奔到大洋彼岸的北美大陆，历尽颠沛苦难，最后心怀着幸福的遗憾而病死在爱者痛苦难当的怀抱里。这是一阕真正情人的挽歌。与《曼戈》大体相当的还有《静静的顿河》中阿克西尼娅的情人形象。我没有情人，或许还因了妻子的“双刃剑”：温柔与痛苦。尤其后者，在某种程度，成为我浑浊欲念沉渣泛起的净化剂。我婚前写的一首诗或许能多少说明我这种心境产生的根源。
抛弃了患难的爱情，
如同随手扔掉一件废物，
在痴心女子的痛苦基地上，
建筑自己未来的幸福。
抛弃别人的人，
别人也会抛弃他；
痛苦到底啥滋味？
还是让制造痛苦的人来尝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