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女孩儿的祖父、四叔,都曾经在那个黄摊的百年老厂工作过,与她四叔算得上不错的哥们。因而,自我走进这间办公室那天起,就在心里将她看作晚辈了。至于工作之间的事另当别论。当时女孩正处于受到伤害的无奈中,心情抑郁。我是受到过伤害的人,我知道鞭痕过后,浸在盐水里的心灵是种啥滋味。我不能无视强者凌弱,不是源于正义,而为人性的复苏。过去,我们造成的无谓伤害太多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性的链条为专制强行摘除,使得兽性像瘟疫一样在蔓延,并侵害了我们与人为善、与物为善的心灵。如今这一切荒唐的伤害都该结束了,人性的回归使我们感到生活充满着一种温暖的阳光。女孩儿所受到的伤害,还是在心灵上,所谓的声援也只为朋友间的情感抚慰。我既然在内心里视为长者,当然我的劝慰是必不可少的,是否起到春风解冻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终生记取别人送给我的温暖,至于曾向别人送炭的事,过后渐渐都忘却了。我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终生带着记忆里的伤害,而去念记着别人曾经给予的帮助,诸如一小篮子的豆角或者茄子,他们都还铭记在心。在这个世上,为人心地善良者往往活得很累,有时也显得很无奈,面对着伤害,很少去针尖对麦芒,而是如同软体动物,在本能里将受到伤害的部位紧缩在壳里,用分泌出的泪水来予以净化痛苦。我和这个女孩儿,都是这样的“软体生物”,在伤害面前,保护自己的有效手段,就是封闭自己更加孤独的心灵,同时思想的珍珠也就是这般孕生而成。而今,这个女孩儿已经走到了伤害的反面:成熟,她再面临新的伤害,完全晓得该拿起那样武器来应对了。
我喜欢心地坦诚而富有个性的女孩儿。坦诚是立身处世的根本,它可以转化成韧性的枝条,充满青春活力的绿叶;而个性则是生命的刺儿,用来维护生存的尊严。B女孩儿拥有她的根和刺,然而她又很率真,在受到伤害的初始还不晓得捕风捉影的厉害,以为关锁上门便将伤害挡在走廊的外面了。其实,这样做很可能招致更多的流言蜚语,而且无力制止这股黑色龙卷风的形成,届时它将损毁可能攫取的一切:名声以及尊严。曾经有过那么两三次,当我们坐在一起办公或午休时,她将门随手关锁了,她认为她的心地坦荡,别人的心地也如此,其实,她这种率真的行为很可能会遭受到更多的无谓伤害和打击,对此我有权利来保护她,于是我默默地站起来将门栓打开,怕伤害她有时就装作出去办事或者上卫生间。当她真正走向成熟,在一次闲聊时,我才向她指出这种幼稚病会带来怎样的结局—脏水泼来,或者风雨满城。这绝非危言耸听,人心的复杂就在于利用你的坦荡和心地单纯,而将你弄得满身臭狗屎,嫉妒心和虚荣心狼狈为奸,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这样的事例,在我们身边发生得还少吗?
后来,我们的彼此交谈、交流坦诚起来,有的时候像父女,更多的时候则近似于亲兄妹,而所交流的东西关涉人生和现实的生活,就这一点来说,更像师生之间的关系。这使我想起余秋雨先生推荐并作序的那本美国畅销书—《相约星期二》: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和一堂人生课。“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更觉得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告诉学生和社会”(余秋雨语)。这本书故事的结局便是人生的终结。我们不妨读读至关重要的几段文字:
“我的老教授一生中的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上一次,授课的地点在他家里,就在书房的窗前,他在那儿可以看到淡红色树叶从一棵小木槿上掉落下来。课在每个星期二上,吃了早餐后就开始。课的内容是讨论生活的意义,是用他的亲身经历来教授的。
“课堂上不需要书本,但讨论的题目很多,涉及到爱情、工作、社会、年龄、原谅以及死亡。最后一节课很简短,只有几句话。
“毕业典礼由葬礼替代了。”
我想,我们在两年多时间里,大部分是放在午休来做交谈,很近似《相约星期二》的模式,我们断断续续地谈到了伤害、宽容、生命以及死亡,各自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和见解,彼此没有什么拘束,仿佛在唠着亲切的家常。记得,我们的相约晌午,是从我创作《生死之旅》开始的。文学的话题更能打消心灵之间的阻隔,那个冬雪漫天遍野的季节,我们居于暖室—我斜躺在工作椅上,女孩儿则休息在待客用的长沙发上。这样的午休简陋而不简单,因为我们诸多的话题,都是从闭目休憩而海阔天空谈起的。尽管每次所谈都比较简短,大体在20分钟左右,然后,我便沉沉睡去了,因为我还要积攒足够的精力,去跑下午的“生死”接力。彼此都坦然地休息,办公室的条件就是这样,用不着顾忌这那,门虚掩着,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走进来,而我们只是在自由地入睡或者做梦。这就是两个小公务员午休的全部真相。
我半躺在工作椅上,有时就和死去的马克思对上了号。中学时,学过一篇课文,是恩格斯在马克思追悼会上的讲话,原文忘了,大意是马克思躺在他发奋写作的圈椅上睡着了,永远地休息去了。冒出这样的想法时,我便会哑然失笑,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是什么?一只无足轻重的瓢虫,或者是一枚轻飘的落叶。我对女孩儿可以从她四叔那儿以辈分来论,但要说是师长,可就有点大言不惭了。虽然我受到过伤害,但那只是被蚊子或瞎蠓叮咬过的历史;思考生死,也只为在走向火化场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罢了。所谓文字上的功夫,仅为生存手段的雕虫小技而已。说得更直白些,我只是生活于社会底层,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说是卡夫卡笔下那只生存重压下的变形甲虫也未尝不可,小人物与甲虫所能用来与这个强大世界抗争的武器,只为缩收进皮壳里的一颗自由的心灵。这也就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秘密。
小人物之间,只能在一起谈谈发生在自己周边的人和事。一只爬行的甲虫,是谈不出大地上的事情。我和女孩儿的最初交谈是从母亲开始的。善良而与世无争的母亲,总是受到过多的伤害。从贫穷的生活到白眼的歧视,所有这样生存着的母亲,几乎饱尝了同一种滋味的苦难。她们酸楚的泪水含在眼里,转过身却给儿女们以宽释的微笑,因为她们不想让儿女们稚嫩的心灵再来承受这生活与生命之重。在母亲们看来,小草能担当几滴露水的重量呢?她们将负重的腰,变成狂风暴雨里树的形状,弓的模样,因而对母亲的伤害,是最不能得到宽宥的。童心的刻痕会可怕地带到中年,携进墓地。我们切莫去做伤害母亲的傻事和蠢事了,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原谅!
她是在家庭生活贫困和母爱深厚的环境里长大的。父亲的过早去世,使母亲的形象更加凸现出来。这也是她很少向我提及父亲,而过多地讲述起她母亲的原因。我没有见过她母亲,从她充满感情的描绘里,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位吃苦耐劳、满怀善良和忍让的母亲是一个身材瘦小,内心里却蕴含着强大母爱力量的女人。当丈夫扔下生活的重担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以柔弱的肩膀来承负起养育两个女儿的责任。很少有人来关爱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连亲情也显得硗薄,只有母亲家里家外劳碌的身影,疲惫而坚韧的面容,在引领着一家人走出生存维艰的沼泽地。母亲流下多少车(用板车拉煤)该由男人流下的汗水,又淌下几多备受屈辱而饱尝痛苦的泪水,只有那个逝去的岁月还记得。寒冬里的屋角挂着霜,锅里飘着油星,逢年过节别人家孩子拥有着簇新穿戴以及吃喝,而自己的女儿却布衣粗食,为此,一人担当全家生活的母亲显现出愧疚而痛苦的无助。然而,母爱坚强的承受力也正是于此凸现出来—她不愿接受别人悲悯的眼神儿,拒绝领取那份居高临下的赐予,在别人瞧不起的歧视里活成自己的样子。这或许就是她母亲后来所赐予给她的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嫁妆”。
我于观察中得以发现B女孩儿的性情有着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都毫无例外地变成了生存状态下的纤细触须,在周围怜悯而歧视的微风里,柔弱的心发生不易觉察的战栗。其实,不仅仅是人类,自然界中的弱小生物,诸如林中鹿、草原兔以及松鼠,莫不都是以生性的警敏来生存,风吹草动,都会使它们环目侧耳,惊悚而逃,因为这是它们唯一用来保护善良生命的武器。善良与警敏的人生,往往会受到更多的无谓伤害:一个歧视的眼神儿,一句侮辱的言词儿,一次过火的行为,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烫伤的烙印,尤为对母亲的伤害,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扭转仇视的存在。我到现在也无法原谅那些山地里侮辱我母亲的孩子,一念及那句用于动物身上的污烂话语,我想宽恕他们的蒙昧无知都无力做到。而对于童年其他方面的伤害,我都已浑然忘却。有一次,B女孩也对我谈及了她对伤害母亲的理解。她说她母亲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在外面与家族内部都是这样,好像就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一样。即便这样,家族里还有人歧视她,挤兑她,事事都想把她的母亲推出这个唯一还残存着血缘亲情的圈子。我到现在还不能从心里上原谅他们。—我能够理解这种伤害的深度,尽管它不是刀子捅出的伤口,其实心灵淤血的存在才是真正的伤痛。有了这样的理解,愚蠢的人你还会再做伤及母爱的愚蠢事吗?真的那样,你就真的罪不容赦了,而且天堂也不会再为你这样的灵魂预留一角宽容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