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黄昏,凉意渐浓。小城的街头巷尾,大多是饭后散步的休闲一族。我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远处,一个与此时的小城很不匹配的身影,在街灯下格外醒目。我一惊。她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会是她吗?
迫不及待地走近她。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这么凉的天,她还是赤着脚走在大街上。我“喂”了一声。她猛然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里全是惊慌。我看清了,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不是她。如果是她,至少快40岁了。如果是她,即使再痴、再傻,她也是会认识我的。她一定会高兴地叫着:“嫂子家的小姐姐啊。”
真的不是她。看着眼前的女人渐渐远去。我的心忽然有种很深的失落。那个有些傻有些痴的女人,那个喊我“嫂子家的小姐姐”的女人,那个被我和很多人遗忘了多年的女人,在这初秋的黄昏,她,突然向我跑来。
那年,她流浪到我们村里,做了邻居旺叔的老婆。记忆里,就没有谁喊过她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都叫她孬子。她整天乐呵呵的。因为痴、傻,所以只能在家看看门,帮着旺叔他娘做些零碎的活儿。虽然,她尽着自己的能力,但是,还是经常会挨她老公和婆婆的打骂。有一次,因为嘴馋,吃了一家亲戚送来的水果。婆婆一边骂着恶毒的话,一边差点把她的嘴撕烂,旺叔也按住她往死里打。最后,是我妈妈和村里几个大婶一起求情,他们才放过她。对于骂声,她一点不介意,一个孬子怎么能明白别人在骂她?挨了打后,她会像孩子一样的大哭几声。哭过后,就用袖子揩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我们常常看见她,眼泪还没有擦净,脸上就挂着笑。
她嫁给旺叔不久,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所以,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她的影子。
可是现在,就是在这初秋的街头,我的耳边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嫂子家的小姐姐啊”。是她,是她来了。只有她才这样称呼我。
那时,她喊我妈妈是嫂子,而村里很多小孩都喊我是小姐姐。估计是她自己把这两个称呼串起来了。我习惯了她这样喊着我。每次,我回家,从她家门前经过。她总是快步跑到我家大门旁,出力喊着:“嫂子哎,嫂子家的小姐姐回来了,你快出来吧!”每每这时,妈妈会从我的包里拿出一个水果,含笑着塞给她。一开始,她总是不敢要,还时不时用眼睛瞟一下她家的方向。妈妈说:“你吃,没关系。我不和你婆婆说。”她马上会接过水果,像个小孩一样,只几口便吃得精光。
曾经,我甚至有些羡慕她。我想,如果我们常人,能永远有一颗这样简单又单纯的心,该多好!
那是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我裹着棉大衣走在回家的路上,都冻得瑟瑟发抖。路过旺叔家,他家的大门紧锁着。这么大冷的天,她呢?我加快了步子往家赶。
还没等我进屋,妈妈就说:“孬子失踪了。你旺叔嫁到外省的妹妹,生了小孩。想带她过去帮着做些小活。在火车站,她走丢了。可怜啦,走时穿得那么单薄,脚上是破了洞的黄球鞋……”妈妈长叹一声,接着说:“经常走南闯北的人带一个孬子,怎么会把她丢了呢?”
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谁都不会刻意地去找这个答案。关于她的一切好像结冰了,在那寒冷的冬季。在这世界上,她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一度这样想,也这样安慰过自己。
一晃,几年过去。旺叔有了第二个老婆。她渐渐淡出了村里人的视线,妈妈也没有再提起过她。我以为,我也忘了她。
没想到,在这初秋的黄昏,在与记忆中的她毫不相干的大街上,会偶然看见一个人,像她。更没想到,在那个像她的人走远后,她,却向我跑来。
原来,有时,看似失去了的东西,看似可有可无的东西,它们其实并没有消失。就像一条冬眠的蛇,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立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