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汇报完情况之后,李湛之的心情显然更加郁卒。他又坐回几案前沉思,拇指与食指托着下颚,眉毛紧蹙:“何识,军医的意思是,并非是瘟疫,可这样的蔓延范围,若是中毒,为何一个营帐之中有些人有病症,有些就没有呢。”何识点点头:“楚大夫只能依症来说判断,眼前的情况确实这样。”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病症?”李湛之目光一转,看向吴巧。“大人,我五天没有见到何大哥了。平常只在伙房,我听说只有采买的人才得了这病。”吴巧心中翻了白眼,你有病吧,这么问人。
“五天前……”李湛之闻言陷入沉思。“五天前有什么事情发生吗,伙房……”“大人,我……婢女叫吴巧,五天前大人有宴请,在下雪的前两日,军中发放了一批棉袄。”吴巧越来越无力,这厮居然叫她伙房……
“何析,五天前宴中的人都谁,你去查查留下的底子。”接着问伙房姑娘:“你……还真是无巧不成话。”他看了看她身上略显单薄的衣服,“既然发了新衣,怎么不见你穿?起来回话吧!”
吴巧站起来,想揉揉自己的膝盖,他娘的来这了四个多月了,跪的次数没这一晚上的多。她默默叹了口气回:“婢女也发了,只是我在伙房,并不冷,便转给了身子虚弱的人。”“嗯,你对忤合术有什么见解?”
吴巧心中无语,哥哥,你这种跳跃性思维适可而止吧!到底要问什么,她沉默了一下终于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婢女觉得忤合术这章主要是说事情的爆发不是单一性的,往往是环环相扣的。但事情有反有正,有利有弊,应该想办法化不利为有利,化被动为主动,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所谓忤合术,矛盾双方既对立又统一,更加可以相互转换。”
李湛之听闻后不断颔首:“那依你之见,这件事又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吴巧暗暗叫苦,我连自己的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这样的军政大事也是我能掺和的?她摇摇头说道:“婢女身份卑下,不宜妄自议论此事,此事还是请大人请军中谋士来商议,在其位,谋其政。”
李湛之站起身来,走到吴巧面前,那种浑然天成的威仪让她屏住了呼吸,她低头只看着他那双皂靴。他神情严肃:“何析说你聪明过人,谨守本分。他现在病的尤为严重,时日无多,本督问他有何要求,他说难得遇到这样明理的小丫头,求我帮你脱离奴籍,你说你值得吗?”何识将宴会名单呈给李湛之,李湛之转身回到几案上扫了几遍:“传令下去,查下他们是否病症,速来回报。”
吴巧心中想着何析的冷嘲热讽,暗暗咬唇,说道:“那婢女斗胆问句,大人可曾找到小人的奴籍卖身契。”李湛之冷冷地盯着吴巧:“奇就奇在这里……你上前来。”吴巧看着李湛之眼中的寒意,立在原地未动。
李湛之剑眉一竖,眼中怒火燃起喝道:“过来!”
吴巧慢慢地走到几案前,李湛之抽出在旁的湛卢放在她脖颈处,一边的麻花辫子被齐横切断,左边的头发全部散落开来,细嫩的脖颈处已经有鲜血汨汨而出。“你说,你到底是谁,怎么混进军营的,奴籍中并未有你的记载,你——根本就不该在此处。”
吴巧感到颈部一痛,却动也不敢动,心里暗暗叫苦,这里是动脉,切下去就没有脉动了。“不是我。”她脑子想了想,这句话干脆吧。“请大人把剑收回吧,我全都招了。”李湛之冷哼了一声:“识时务最好,你不说我也能查的出来。”
“大人,不管这个是瘟疫还是病症,都跟我没有关系。既然没有奴籍,那我可能是被与军队通商的商人私卖过来的,之前的事情我发了一次高烧都不要记得了。不光是大人有疑问,我也奇怪,倘若我是因家族获罪,这样的年纪应该入州府内或教坊司训练才是,怎么会被卖到军队里做营妓,而也只能沦落成为一个烧火丫头呢。”机会难得,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索性一吐为快:“我听营中的人说,我可能是一个江姓商人卖到军营中的。这显然也不符合军营中的规定,所以请大人明察,还我一个清白,倘若我不是奴籍,那就放我回家去。”
李湛之越听越觉得好笑,这说着说着,她还竟然控诉上了。他静静地听着,心中也知道有些不法商人为了牟利,常常会做些损阴德的事情,将这些良家女子送给军中的官员做暖床之用,只是她这个年纪的,显然是蹊跷的。他点点头说:“最好如此,躲过杀身之祸。”
“对了,我还有一个随身的挂件没有被搜走”,她想了想,从自己脖子中拉出来那块还带着自己的体温上的玉。重新跪在地上,双手捧好。“这玉上前面是几支青青翠竹,后面有个许字。可是我还是想不起来,请大人查看。”
何识上前接了玉,来回翻看了下,上前呈给李湛之,在李湛之耳边了几句。李湛之的脸色阴晴不定,随即说:“你说的话,我还要查证,我只问你,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也不必推脱,难道你不想救何析吗?”
“大人,您高看我了,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件事我并不了解。千头万绪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吴巧觉得自己暂时避过死劫,长出了一口气,脖子上的伤口却被自己单手按住,血却还在缓流。
李湛之见状,让何识取了金疮药和白纱,“你去帮她包扎一下吧。”吴巧接过药瓶:“谢大人,不敢劳烦,我自己就能上药包扎。”她退到旁边的营帐中,拿水清洗了下伤口和手,轻轻撒上药粉,心里一个劲想这东西能管用吗?赶紧拿白纱围着自己的脖子绕了几圈,打了个结重新回到中军营帐处复命。
没曾想,几案上堆积的案牍没有了,李湛之见她进来,“坐到这里来,你来帮本督看看,此事军营中不可张扬,几个谋士也生了病症,本督现在甚为苦恼,倘若两天内再控制不住病情,那么……就只能把患病的人全都杀掉,以防蔓延更大的范围。”他顿了顿,不想再言。“你救何析的命,我看顾整个军营,如何?”
吴巧盯着李湛之说:“只有两天吗?”
李湛之闭了闭眼睛,心中沉痛:“遇风人肿塌皮只是开始,现在已经有人五脏膀胱急痛,腰胯溃烂起脓,军医已经顾及不暇。两天已经是极限。”
吴巧双腿盘坐,抚着额头苦恼,不管怎么样,自己能帮忙就帮忙吧,尽力而为吧。于是对何识说:“何二哥,能让人给送杯浓茶吗?”
何识面无表情地说:“何析是我弟弟。”随即给李湛之与吴巧各冲了一杯茶。吴巧拿着宴会的名单,翻看了一会,干笑了几声,“对不起了,何大哥。”觉得脑子里是一团浆糊,茶香四溢让她心神安宁了些。何识看她发呆,接着说:“刚才人来报,宴会中,只有两名百户有了病症,其他人无恙。还有卫桓与其管家江岚来,但已经回了宣州城内,不知道怎么样。”
“那么,这两名百户与其他饮宴的人吃的东西都一样吗?有与他们同席的人吗?”吴巧拿了根毛笔和宣纸列了个表格。依次按照以前的习惯,列上序列号,项目,衣食住行全都一一标注出来,打算在细节上筛选出些异常,开始详细的询问,并在纸上描描画画。
她并不习惯用毛笔,只能尽力写的小而工整,都是些简体字,但现在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了,如果这件事不能顺利解决,她的命也就两天的时间了。为了不泄露这个事情,她这个一开始都被当成奸细的人危机感很强烈,灭口此刻对她来说绝不是只两个字而已。
“还要去询问下得病的人,看他们有哪些内容是重复的,然后填上去,这样对比下来分析结果就能出来了。”她喝了口茶,将被切断的头发拢在耳后,“何大哥,我来给你讲讲这个都代表什么意思,你重新列一下,询问一些病症不严重的人,在生病的前一天都做什么,吃什么,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随机的十选一就行。”她一一讲解了这些表格内的东西,重新画了一张给何识。“这件事要快。”
李湛之看她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事,心中诧异,他原本是想看看此人若真有嫌疑,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自己见机行事。现在事情的发展却在他意料之外,手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悠悠地问:“你今年多大了。”吴巧看桌子上的名单,盯着卫桓和江岚的名字,恨不得在上面瞪出来两个窟窿,想知道自己到底和这两人有什么仇什么怨,要把自己卖到这里来。她揉揉自己的脑门,忽然发现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了一边的辫子,觉得别扭,于是站起身来拿走湛卢,拔了出来,一剑把另外一边的辫子削落,嘟哝了句“洗着也麻烦”。
李湛之从她拿走湛卢就一直注意着,怀里的短匕也已经抽出来,只要她稍有不轨,命中胸口只是瞬间的事情,结果这丫头居然是给自己落发,她倒是对此事一点都不在乎。
吴巧把宝剑还鞘放回原处,自言自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遗漏了什么。”她望向李湛之:“大人,我这会急躁的很,你比我淡定的多,您能说说我疏漏了什么吗?”
李湛之挑眉看吴巧了一眼,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几案,“你忘了时机,动机,为什么会发生在这个时候,如果是人为,是谁做的,能得到什么益处。换个人想这件事果然会有不同的收获,上面这些,我已经想到了,只等何识拿回来的结果了。还有——你多大了?”
“那大人你岂不是成竹在胸了,想必能很快平息了。”吴巧苦笑了一声恭维道,这样自己好歹不会成了别人的替罪羊而殒命感到庆幸,想起来最后的问题,于是回答的格外顺畅:“年龄也一并不记得了。”
“我累了,你来给我念这卷书的——通简卷。”他站起身来在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去外面让他们再添些银丝碳过来。”
“是,大人。”吴巧闻言,硬着头皮答应。安排妥当重新站回榻前,他已经在躺在榻上阖上眼睛,仿佛从来都是这样不沾尘世烟火一般。
“去搬个凳子坐这里念。”
“前朝初年,曹勇任乾州知府。时不久,招讨使李巡率军大败吉恩军于益州……”这卷书是这样的小故事,读来她也驱走了不少瞌睡。她读着读着见李湛之似是呼吸平稳和顺了许多,想是几天以来精神太过紧张,一直都没睡好吧,便将书卷放下,上前将那件白色裘衣盖住其身。这才悄悄退了回去。拿了书卷刚迈过屏风一只脚,榻上就传来声音:“上面的批注也要读。”
“是,大人。”
“回来接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