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茹同路,一个娴静的舟山女孩,在杭州读的大学,在上海工作。曾和她宿过一晚,看她枕边有本《圣经》——因家庭的关系,她家几代人的信仰,到她这自然地就信了,不需外力与特殊机缘。她有时去教堂,但非每周都去。
那阵子在看果子先生寄来的书《成就爱》,一个逝去女子的生命书。果子是我前同事,我入职时她已离开,再听到她名字是因她患癌消息,她积极与之对峙,竭尽所能。然而,生命如流沙,非用力就能握紧。
果子秋日离枝。
她先生为其整理遗作《成就爱》。从患乳腺癌到复发肝转移离世,书中有一个女人面对绝症的真实心路:恐惧、否则、愤怒、挣扎、困惑,到后来的平静乐观——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她尽力在实现,站在更高处对自我生命作如是观。
她在病中信教,在广州东山堂受了洗礼,感到安喜……她最后一篇博客写于复发肝转移,病势加重再次入院前,仍是达观口气。而这时生命已倒计时——她比谁都清楚,死神正步步逼近。是生,还是死?这已不是个问题。问题是如何更从容地赴死,如赴生之宴。
或许果子离去前的淡定,是因病中的数次反复让死已不再那么突兀,在与之对峙的过程中,死神从绝对的对立面逐渐转换位置,最后站定在一个她已能直视他的位置,甚至,她还能尝试对他微笑。
她从容的另个原因是因为,她信神爱世人,而主已在她身侧。
再黑的路,有了旅伴都变得更好走下去,更何况这位旅伴万能仁慈,长于救赎。
现在,死亡是场奇数的旅行,不再通堕虚无的深渊。
说来,死亡带给人最大恐惧无非两点:1、肉身可能遭遇的苦痛,这种痛是物理性的,不可逆转与意料(可从医学发展那获得一定程度的安慰);2、肉身消逝后的虚无——明知生命卑如草芥,却似乎不肯承认有一天,曾经情感丰盈的自我真会在大地上消遁干净!对生命的“我执”使人对活着充满贪痴。
有关后一种恐惧,博尔赫斯说:“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生活里的博尔赫斯没有宗教信仰,他宁愿把上帝看成一个冒险家,或者看成是“我们内心的,导致不可知目的的某种东西”。
但对多数人,永生仍事关重大!这点上,有信仰者会获得更多安慰。宗教提供了死后的去向,有光和温度的,无论是佛教的极乐世界还是天父允诺的天堂,都令人安心——可去了那做什么呢,深感迷惘,又觉这正是蝇营狗苟一生的俗念,为何一定要做什么呢?无为才是对碌碌此生的补偿。
电影《21克》的介绍说,“不管你是否恐惧,它都会最终降临,在那一时刻,你的身体轻了21克”,据说此结论经过美国麻省的大夫研究,有科学撑腰。21克,相当一只蜂鸟的重量,却是生命不可或缺之轻。
21克的灵魂从身体逸出后,飞向了哪里?对有信仰者,他们确信前方有光接引;无信仰者,这21克就此消散。
收到一位南方音乐人寄来女儿的唱片《奇异的恩典》。这对音乐人夫妇因为一坎,对人性灰心,偶参加聚会,听到讲道,忽获启示。他们于广州东山堂受洗,迎来基督里的新生命。当时女儿6岁,也和他俩一起做了决志祷告。在基督徒家庭中成长的女儿,夜晚睡前,会自己学习《圣经》故事,也因此有了这张《奇异的恩典》唱片及后来她举办的“赞美诗音乐会”。
这位音乐人写过不少风行一时的流行歌曲,他现在致力音乐和赞美诗的结合。
“信仰的力量就是出死入生的力量”,对有信仰者,“向死而生”成为“向主而生”。
羡慕有信仰者,近年来愈发。因自己不信,而这不信与信之间很难逾越,不是交费填表就能加盟的团体。内心的入门卡完全需要你与信仰之间相互对应的磁场。
一个打算信与真的信者之间还有遥远路途。你不知道走多久,才能遇见信仰为你派来的信使,哪怕你就身处信徒遍布的区域。
信什么,怎么信,如何选择适合你的教义……当信成为一则预设的命题,信或许就已不可信了。
朱天文随笔中有篇写到她晚上入睡前向天父问晚安,那种亲昵有如小女孩与自家外公,她是确信他在的,就笑着慈爱地立于她床头。
对《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小女孩米克,“当她想到以前她想象中的上帝模样时,她却只能看到辛格,他身上披着长长的白单子。上帝是沉默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她才想到了上帝。”
——在许多人心里,上帝不是油画上的高蹈形象,而更是现世中某位可亲者的形象投射。
常常,还是要借助可知的事物接近与去向不可知。在可知与不可知间,横亘着一道深壑。这深壑中有对信徒来说是神迹,而对非信徒来说只是传说……
“这种不信我也有,不是每个信教的人都从一而终地信,我有时也会感到怀疑”,小茹说。啊,原本以为有家庭为依托的信仰力量很强大,但小茹竟也存过疑。想起美国电影《浓情巧克力》中那座民风保守的法国乡间小镇的萧索教堂,每周来做礼拜的人中有些只是因为被风气所控,他们不想成为异类被指点,如此而已。并非每个在教堂的人都因信而来。
“那怀疑时怎么办?”
“会告诉自己这样不对……”小茹笑起来。
一个人被说服的过程最难,哪怕他很想被说服。这之中,他会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对它提出质疑,进行辩驳,最后坚持自己的不信。况且要来说服他的是他此前经验中从没有过的广袤的东西,作为神迹的同时它也可能被视作最大荒谬。
但人类又的确需要来自上方的信望,需要施与受,需要知道最坏情况下被拯救的可能。没有信仰的世界是没有底线的。而且,宗教难道不是最无私仁爱的吗,即使非信徒,只要从善若流,是否也会一并被纳入怀抱?假如真有神祇。
前几日母亲和我说,外婆因听一些老人宣讲,想要信耶稣,她为此反对,因为母亲觉得耶稣遥在西方,又非同族,她更愿信佛。我劝母亲别干涉外婆的选择,对84岁的外婆,她信什么不重要,她只是在为身后寻求一个还来得及的安慰。
想起那条街住的一位老妇,视力近盲,她每每端着本《圣经》小册,坐于门前小凳诵念,脸贴靠书页,佝偻到近乎尘土中。这景象我看了几年,初始觉得老妇滑稽,后却觉有一种庄严:那是老妇在近盲中努力摸索的一缕天光,那本小册是她唯一可扶持之杖。
某天,突然发觉老妇不在,那张小凳和《圣经》消失于街旁。老妇应去了她朝觐之地。
另次,冬天,几个女人围着鱼摊买鱼,其中有种手指长短的小鲫鱼,她们嚷着要摊主剖。摊主生意忙,没空,几个女人不干了,“我们信佛不杀生的!你不剖我们怎么买得成?”,她们愤愤地嚷。
摊主只得猫腰剖。女摊主的手冻得粗红肿大,刀子又钝,鱼还有口气,挣扎着,像和摊主打架。
不杀生不一定就是信。
暮色渐沉,车流喧嚣。有信仰者与无信仰者都在其中各归其位,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