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残照似血,暮寒入髓。
站在落仙山崖边的那个人打了一个寒战。身上那袭华彩宽袍随之抖动了下,娑娑地,像浣纱女在河边常哼的轻柔歌声中的一个音符。数只苍鸦从头顶掠过,向远方的树林驶去,发出不绝地嘎嘎声。他继续望那片火海,并被那浩瀚的博大折服,眼眦处渐升出一种温柔。
他淡淡地开口,对身后的人说:“叔父,你确定要取我项上人头?”
“对。”身后那个人初时的激愤在红日映照下,开始融化,受不了这光照似的,被迫眯缝起因纵情酒色淘空神采的双目。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沉静,和这让人不安的旷寂,有些胆怯了,向身后瞥了一眼,“子孓,你父王连年做恶,引兵四处征战,筑城凿河,劳民伤财,致使国力空虚,大臣不服百姓怨声载道,今天我就是要为民请命,杀你以谢天下。”
子孓淡然一笑,“叔父,那是你的哥哥,吴王夫差。”
“对,我就是要杀了夫差的儿子。”
子孓叹叹气摇摇头,他的眼前出现一对小儿,在地下相扑滚爬,争抢踘球的画面,小小的草踘在两个人间欢腾地跳跃。
“如果我不是吴王夫差的儿子,你还会杀我吗?”他转过身,面对他称为叔父的人。
他不禁有些惊讶,眼前这个叔父多么的陌生,苍青色的脸颊尽管还算保持整洁,却难掩已经开始的颓败。精心修剪的胡须在唇角硬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尖尖地,有些突兀,好象没有底气似的。
子孓复叹口气,自语道:“你还是要杀我的,因为越王勾践兵临都城之外。”他眺望那曾繁华数年的城市,思绪又跑得远了,穿过御花园那道矮墙,踏进层层疏竹围绕的红砖阁楼,他的魂站在楼下,仰望楼上紧闭的窗棂。忽然,有扇窗被一双玉手推开了,他在楼下是看不到主人面目的,只见那双手凝脂一般的手搭在窗台上。他叹了一口气,近年来他养出一宗习惯,就是叹气,不为什么也总会不由叹气。
他难忘曾做过他老师的范蠡的嘱托,拉着他的手,要他无论何时要保护刚刚进入父王后宫的那个纤弱的女人。那个女人叫西施。其实,有谁会不主动保护她呢,她是那么柔弱,总是微微轻蹙地眉尖似有说不尽的忧愁,一年四季白衣胜雪,轻盈地仿佛随时都会化去。当时他九岁还是十一?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那个清逸的男子在离开时落寞的神情,和踯躅拖长的背影。那天也是这么个夕阳如血的黄昏。
“其实,就是越王没有攻入都城,你也早想杀我。”子孓默默低语。
他的叔父抵不过子孓涣散的目光,借眨眼机会偏开头。
“把她好好交给范大夫。”这是子孓留在人间最后一句话。
眼睁睁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侄子倒下,被子孓称为叔父的那个人呆瞪良久,突然大叫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处处比我优秀,为什么你要是大哥的儿子,为什么你一出生注定有一天会龙袍加身,而我是你的叔叔因为庶出注定要做你的玩伴。”他狂乱地在啸叫的西风中大喊,最后,哽咽着仆倒在地,以头棰地,“为什么她自入宫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却因为你的出现而展出欢颜,你还那么小,她就喜欢你,后来你长大了,她更加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红日渐渐沉入天边,刚刚还笼罩着一层酡醉的天际,开始褪色,夜临了,四周迷漫起淡淡薄雾。子孓抽搐下,脸上挂着习惯性的苦笑。
“真残忍!”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谁,是谁!”伏在地下癫狂的男人受到惊吓,跳了起来,舞着手中刚刚刺穿子孓前胸的那把剑,胡乱向身后砍去。
“嘿嘿嘿……”那个声音冷笑着渐渐远去。
公元二OO九年,春,三月的一个后半夜, 从梦中惊醒,这不知是第几次了,同样的梦在不同的夜重复出现:一只手,一柄剑,和心口说不出的悲哀。 索性起床,来到写字台前,桌上一本摊开的《吴越外史》。柔和的灯光打在书面上,一行字被重笔圈起:夫差十四年,吴王大会诸候黄池,与晋相争,越王勾践乘虚攻入吴都,吴王弟弑侄,暴太子尸于荒郊,后吴王弟偃侧自尽。越大夫范蠡亲葬吴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