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谁结伴失踪不好,偏偏和她一起失踪。洛丽恨恨地想。
洛丽只记得那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金黄色,在小酒店灯线下,散发着暧昧不明热气腾腾的诱惑。起起伏伏,是萱软的干草垛,是麦秸堆让人昏沉沉的土腥气,是长着一双湿漉漉大眼睛的母牛。那母牛毛烘烘的眼神是无限宽容的收纳和千依百顺的顺从。
洛丽当时心里就打了个突儿。这女人的情致像极很多年前拐走她前男友的对手,即便已经和老张结婚这么久,那层失败的阴云仍然时时飘过洛丽的心头。和这样的女人同事,是任何妻子的不安。老张随地质队出去已经整整三天,昨天晚上就应该回来的。
洛丽不是随队家属,她带着儿子来探亲。地质队的基地安置在南方这方丛林边缘的小镇。洛丽是在接风宴上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离老张很近,谈笑风生,把小酒店逼厌的空间都映亮了。
留队的副队长安慰洛丽,说队员们到点儿不归很正常,有时候刚要派人寻找,人已经到家了。
可为什么联系不上呢?你们的通讯设备呢?洛丽心里荡着那个女人的长发,语气不由很冲。
副队长理解是对老张的牵挂。他挠挠头皮,可能是没电了吧。看来这个年轻人没多少经验的。他也受了感染,望着洛丽,迟疑地说,那,这就派人去搜搜吧。
洛丽转身离去,她心里膨胀着怒火。这鬼地方白天还是个镇子,正是香蕉树收获的季节,宽大的绿叶婆娑,风来,摇摇曳曳,一串串绿香蕉沉甸甸倒垂在树上,很有南国风情。只是到晚上太可怕了,希奇古怪的声音四响而起,屋子好像被不明物包围了,嘁嘁喳喳,呜呜隆隆,充斥在四面八方。洛丽搂住儿子整夜不敢安睡。
儿子状态却好得很。他迅速适应了南方这片水土,当天下午就和镇上的孩子们玩到了一起。像终于得以释放的囚犯,天天泡在外面。
洛丽想管,管不住。难道把儿子空锁在屋子里,与外面炽烈奔放的阳光隔绝吗?唉,算了。失眠的困乏让洛丽打不起精神。阳光很好,儿子很好,丈夫很好,只有她不好。这鬼地方。洛丽伏在床铺悄悄渗出一些眼泪。
天快要黑了。洛丽在晚饭后碰到副队长,副队长咧开被槟榔染色的牙齿,冲她笑了笑。没事,嫂子,已经派人去了。老张他们那个小组去的地方不很远,他们迟归可能是有所发现。理解,理解万岁。
副队长腼腆地笑着,洛丽无法,也抬脸提起一个笑容。
丈夫没有回来,儿子也没回来。洛丽四处寻找不到,有些气急。街上熟识不熟识的人和她打着招呼,有些是地质队的成员,有些是家属。在这个远离都市的基地,地质队无异是一个小小的部落。
小坏蛋,看找到你怎么收拾你。从彬彬有礼的目光中穿过,洛丽忍不住咬牙嘟囔。
小坏蛋被堵在屋子里,被堵在里面的还有几个更小一些的小孩。他们呆愣愣望着门口那个女孩。女孩粗壮的身子挤在门边儿,左手插腰,盛气凌人地看管着她的俘虏。
怎么回事?洛丽走过去。
女孩转过身来。洛丽倒抽一口冷气。这炎热的天气每个人都穿得很少,洛丽看得一清二楚,这女孩脸上以及胸脯受过很严重的烫伤。一片突起的粉色疤痕,与正常褐色皮肤接壤,泾渭分明,触目惊心。更让洛丽心惊地是,她分明从这年龄不大的女孩脸上看到另一双眼睛,另一张面孔:那张面孔的女人头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金黄色,在小酒店灯线下,散发着暧昧不明热气腾腾的诱惑……
这分明就是那张让她如哽在喉的面孔。
啊,那女孩儿右手还持着一根木棍!洛丽不容多想,心头的怒气压过惊惧,她冲上前,一把夺过女孩儿手里的棍子,冲小坏蛋们喊:快跑!
屋里的孩子们怔忡片刻,疯拥而出,眨眼就跑得一干二净。
喂!从院外传来一声喝,那个有着母牛一样眼神的女人扑了进来,只是这会儿她更像母狼。你怎么欺负一个孩子。女人生气地指着她,像要把人撕碎活吃掉。
洛丽又急又窘,忙扔掉木棍:不是这样的,刚刚见她拿这个吓唬一些小孩子。
转眼,那女人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刚还恶狠狠的眼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忧伤:大嫂,孩子没恶意的。她爸和我都忙,没时间陪孩子,受了伤,没人愿意和她玩。孩子闷,想找人玩,不懂事……
女人搂住伤痕累累的女孩,宛如两棵可怜伶仃的小树。
洛丽感觉自己像踏在人家不幸的伤疤上,重重给了人家一脚。她仓皇逃离。
嗨,我回来了。老张一脸疲惫从屋里迎了出来。发现一处油脉,耽误了时间。
洛丽呜咽一声,一头扑了上去。
假期结束时,洛丽晒得黝黑。老张惊讶地说,阿丽,你现在差不多和队上的人一样了。
不好吗?
现在她和基地所有的孩子成了朋友,每天带着一帮孩子四处疯跑。
假期结束时,在家的地质队员全体送行,洛丽郑重地和“长头发”握手,赞美道:你的头发真漂亮。
咳,嫂子你不知有多麻烦,天生自来卷,一长就像个疯子,正痛苦着呢。“长头发”呵呵笑得毫无心机。谢谢嫂子带我的孩子玩,现在她开朗很多,已经吵着要复学了。
洛丽笑了,笑得很灿烂,很早前心上那块伤疤烟消云散。看看别人的痛,那点子伤又算什么呢?还好老张不知她曾经想过什么。她在手腕套了一条红丝线,丝线上串了一副碧绿的小玉锁。没事时,洛丽常常抬起手臂在明亮的光线下打量,有时会想:这样晶莹剔透的玉锁,大概只有一把叫“信任”的钥匙才能打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