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船从滏阳河上游驶来,在秋夜的月光下,犹如一条性子温吞的大鱼悄悄游入港口。当尖尖的鱼嘴触碰到河岸石墩时,发出金属划擦声。李徽的父亲李凌猛然惊醒,起身倾听,随后将熟睡中李徽轻轻塞回温暖的被窝,独自轻手轻脚跑向岸边。
河畔长柳苍秀,曲曲折折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
李凌低唤:“马狗狗,是你吗?”
那人动了下,从树荫中走出,在清白的光照下,露出他的模样。来人显然是常年跑路的外地人,一件粗布外套已经很旧了,并且是多年前置办的衣衫,穿在消瘦的身体上有些肥大,风过,吹起裤脚飘飘摆摆。
李凌见到来人面容,激动不已:“马狗狗,你真的来接我了吗?”
马狗狗面无表情,一双眼睛亮晶晶望着他。
“难道,不是来接我出去见世面的?”李凌有些迟疑。
“你,放得下吗?”马狗狗终于说话了,声音像瞬间急雨敲过船板,经受过海风的熏陶和冲洗,如果加上灵敏的嗅觉,还能闻到大海的腥气和暴躁。“我知道,你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李凌一阵黯淡。
“上船。”马狗狗跳上小船,李凌毫不犹疑紧随其后。
小船在滏阳河心缓缓滑行,从船舷两侧分开一道水路,身后的涟漪犹如巨大的鱼尾,在波光中摇曳摆动。
蓦然,马狗狗在船首吟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李凌接句:“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
马狗狗点点头:“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李凌:“一夜梦游千里月,五更霜落万家钟。”
马狗狗喟叹,“不错,我们年少时的功课你没有落下。”
“你也不错,后来游历四海也没有让你忘却这些。”李凌同时赞道。
小船在静寂的河道中游弋,穿行于掩掩映映的垂柳丛间。沿河小村名曰“柳林桥”,因这些柳树和横亘东西的石桥而得名。饱涨的柳枝喂养了一代又一代柳林桥村人,又将他们送进广漠的坟茔。滏阳河是他们的父亲,而浓密繁茂柳林是他们的母亲。
马狗狗沉默良久,告诉李凌,“尽管我们有约,等我找到大海会来接你一起游历,但现在我却不能遵守诺言将你带走。”
李凌脸色惨然。
“当年我父亲离开,将我扔在柳林里,如果没有你家人发现,我势必成为一具被野狗咬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你现在也有了儿子,我不能让他莫名其妙失去父亲。”
“我早知会是这种结果。”李凌喃喃自语,“可是,你又回来做什么?”
“回来告诉你,我找到了大海,就为这句话。”
“一句话,万里而来,却什么用也没有,更增加我不能远行的惆怅。”
马狗狗无语。
“很多年后,我也会像我的父辈一样,一生安分守已,清晨时早早出门工作,黄昏后回来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吃饭闲谈,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最后白发苍苍地死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被人抬进坟墓。”李徽落寞地望向马狗狗,“这,就是你为我指定的生活吗?”
马狗狗摇摇头,“不是我指定,是你必定,安分守已,儿孙兴旺平安一生,是你的福气。”
李凌转过头,赌气不再理马狗狗。当年马狗狗神秘地出现在柳林桥,与他一起渡过童年,随后又神秘失踪不知所终,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马狗狗了,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他揩揩鼻子,隐约有一股硫磺的气味钻进鼻腔,他打了个喷嚏。那是几里外一家制革厂。
“马上这里就会起变化,村子不再安宁,一家一家企业在周围马不停蹄地建设,滏阳河水不再像现在这么清澈,村子里的人家一个个奔赴工厂,人们不再吃窝头咸菜,外面的世界在最初试探性的喧嚣后蜂拥而来,你也会变,有一天你会庆幸今天的选择。”马狗狗望着天上明月,说出一段预言。
“再后来呢?”李凌忍不住发问。
“再后来也许你会怨恨,抱怨今天没有狠心出走。”马狗狗笑了,露出海风刮白阴森森的牙床,“不过那时你已经老了,战战兢兢躺在床上,老弱多病,日日夜夜眼睛望着屋顶,害怕哪天被风吹塌,雷电击垮。还有你的儿孙们,或许孝顺,或者忤逆,你为他们熬尽心血,也许你老时却唤不到床前端一碗热水……”
“别说了。”李凌像女人一样惊叫,“你真恶毒。”
马狗狗扬扬眉。小船在月色中折回村子,船尾梢公蹲在一角,无声无息。
重新回到岸上时,马狗狗递给李凌一卷旧纸,他打开,看到是当年他们沉迷于其中的大海图。这张海图的来历像马狗狗的身世一样神秘,没人能够破解,包括马狗狗自己。
“我走了,保重。”
马狗狗挥手上船,再也没有回头。桥上李凌手握大海图,痴痴望着自已身体的另一半远离,摘心摘肺地痛楚却又无可奈何。
小船逆行而上,在宁静河弯冲出一条水道,扑向世界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