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仍有人在夜色昏明的晚上,将桥头那尊石兽误认成是一头凶猛的藏獒。许多曾有经历的人复述,确实清晰地听到过它喉咙里磨骨般的“咯咯”声。胆小者宁愿绕道村南,也不愿半夜从它身边经过。
村里已经很多年不见那种大狗了。第一个将大狗引进村来的,是江屠户。那个雄壮的屠户,不仅杀猪,还杀牛、杀羊,但凡大体量的动物,他都敢杀。手起刀落,眉头都不皱。有人开玩笑,问他,敢杀人不?江屠户拿沾了血迹的手巾摸了把汗,只“嘿”了一声。那人冷不丁打了个冷战。有一天江屠户从外面收工,就带回来那只猪崽大的幼狗。
那是1944年,离抗日战争结束不足一年。普通人家连孩子都养不起了,别说是条畜牲。沾了屠户手艺的光,狗崽几个月就窜成牛犊大小。人们这才发现,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身长大头,一张古怪松驰的狗脸。极少听到它发出声音,白日多半静穆地卧在屠户房前,卧也是后半身子的卧,前肢是直立的趴状。有小孩子壮胆远远用石子投它,它理也不理懒得去看。而当两道冷嗖嗖寒光从眼窝里射出时,便让人极不舒服,像神界鬼界最透彻的打量,疑惑间就感觉那其实不是一条狗。
1945年3月。早春的厉风还在小村上空撕挠不肯罢手,人们早早就睡了。下两点时,猛然村里响起接连不断的惨叫。那叫声明明是人,却不像是人声。吓得醒来的人心里怦怦直跳。
“鬼子来了。”人们就跑。大脚板啪啪纷乱地向四个村口涌去,出了村,逃进野地和林子,躲上一两天再回来。那时候的人是真怕“鬼子”啊,“鬼子”好像真是从地狱而来无所不能的恶鬼,打都没勇气去打就只剩下跑,抛家别业只顾命的跑。
那天只三个人没跑出去。一个是江屠户,他为了护他的狗没跑,而他的狗在“鬼子”堆里,也不叫,见人就往死里咬。还有两个人也没跑成,江屠户隔壁的齐伯,病得不轻,哼哟哼哟腊月里就起不了床了,累得他没嫁人的二闺女天天拖着瘸腿门里门外伺候。大狗死守在齐伯门前,头前进屋两个“鬼子”,两个都断了喉咙,尸横当场。
“叔,你快跑吧,俺爹已经不在了。”
江屠户撒眼一看,齐家二闺女手里攥着剪子,已爬上院里高高的老杨树。
“快下来,跑——”
“别管俺了。你快跑——”二闺女在树上放声大哭。
“快下来——”
“叔快跑——”二闺女下了死心,就是不下来。
江屠户第一次杀人,杀得眼红,只是越杀越多,地狱的大门被打开了,杀不尽的“恶鬼”,杀不尽的害人精,江屠户胆寒了,他恨恨地一跺脚,喊:“狗——,咱跑!”
大狗一愣,呜呜一阵咆哮。
“狗娘养的,你给老子看看,再不跑还能跑得了么。”
大狗又是一阵呜叫,它的后腿已经中了一枪,腥热的血混在黑色皮毛上,俨然从身子里流出的是黑血。
“去桥头,快——。”江屠户抡着自己的杀猪刀,砍上一颗脑袋,又一脚踢倒一个,趁空钻入小过道,借外人对地形不熟,七拐八拐居然给他躲过子弹逃到河边。
滏阳河三月的水哗哗地流,像有许多话要说。河里从严冬解冻的冰块不断破碎、撞击着向下游奔去。江屠户跑得呼呼直喘粗气。他矮下半个身子,没进岸堤枯干的苇丛里。岸边的垂柳林也是很好的屏障,万千条细密的枝条像万千条日夜相守乡亲们的胳膊,小心地把他护在自己的臂腕里。
他不时回头,找寻他的狗。身后空无一物。他忍不住小声喊:“狗——”
没有熟悉的热烘烘的气息,“娘的!”江屠户骂道。
“狗东西,比我还仁义。真他娘的是‘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江屠户隐在长苇里,桥头就在眼前,已经能看到巨物一样的镇桥石兽。过了桥,那边就是沟沟壑壑的大野地了,再往那边,是大片的林子,只要不往地跑,哪里都能藏人。
可江屠户舍不得孩子一样养大的大狗。想想把自己困在树上,以死相抵的齐二闺女,他“呸”自己,“狗娘养的。”二闺女刚生下来那会儿,他还给过她一个银锞子和一双虎头鞋。
江屠户一抬手,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突然有东西奔跑而来,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很大的声响。
“狗东西。”江屠户惊喜地从藏身的苇里抢出,扑向桥头。
大狗在石兽旁停下,眼神迷离,像不认得了似地,定定地望向桥上的江屠户。大狗浑身冒着腾腾热气,身上滴滴啦啦往下淌着液体。血——
“啊——,狗——”江屠户立在狗对面,悄声喊。
追兵来到,将他们团团围住。追兵骂声不止。江屠户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鬼子”的话他居然听得懂,居然也是“狗娘养的。”
“狗娘养的。”江屠户一脸笑,一脸泪。
一阵枪栓响。这让江屠户记起杀牛时,牛脖子上抖动的镣铐。那些天,总是有欢腾的乡亲围在身边,总是有饱足辛辣的烈酒,总是在一个温暧明亮的下午。
他望向他从粪坑里拾来的大狗,像打量终于长成顶天立地男人的儿子,既赞赏又惭愧。
枪响了。炒豆子一样。人与狗静静地立在桥头石兽前,谁也跑不动了,谁也不想跑了,在老祖宗刻下的石兽面前,交换着天地下最伤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