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像段聊斋或是寓言,但我的同学墨一迪,确实在一个日光昭昭的白天隐入了画中。在这之前,墨一迪曾无数次向我提到过那幅画,但从未拿出示人。我一直以为那幅画不过是他的想象。
我是墨一迪的同学,事实上,自从前年他妻子带着他的孩子移居加拿大,我也成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有联系的人。
刚刚领我进来的是个热心人,他站在墨一迪办公室门口大声喊:“墨一迪,有人找。”
无人应答。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整个办公室充斥在强光里,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清室内。他又喊了一声,依旧无声。
这位老兄连声抱歉,“等等啊,等等,等我去找找他,早晨明明见他从我身边经过的。”随后,“墨一迪,墨一迪……”的呼喊声在整个楼道响起。
我深感不安,局促地走在墨一迪的办公室。来找他是临时起意,正巧办事路过他单位楼下。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这是间很大的办公室。整整齐齐排放着无数个卡座,卡座将房间分隔成无数个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桌一椅一人。只是人们都不说话,每个人的双眼都只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方才我以为房间里没有人,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多。
我越发的不安。“墨一迪”的呼声在屋外回荡。远得像旷野里的刮过的风。
蓦然,我依稀听一丝声音:
“嗨,听到了吗?有人居然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嗨,听到了吗?有人居然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
那些声音像尖尖的线,一根一根,前脚跟后脚,汇聚如潮,紧密相连,编织成一束让人透不气来的网,勒得人脑仁疼。我无法听清声音发自哪里,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而观察座位上的每个人,人人都像纹丝不动的机器,既不见有人走动,也无人交头接耳。
“嗨,听到了吗?有人居然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
那些声音停在一个频道,不断重播、回放。我像不小心一跤跌进一个恶梦里。四处的强光照耀着我,明明是白天,我却像落入阴冷的夜晚,浑身冒出冷汗。
我担着小心走近一人。向他打听墨一迪的位置,打算把带给他的那套茶具放下就走。这里的气氛给人的感觉极不舒服,让人想逃离。
那人遥遥一指,我在强烈的光线中摸索着找到墨一迪的座位,那里果然空着。
然后,我就在墨一迪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幅画。
那画作,左侧是辽阔静寂的大河,在五月阳光照耀下闪着光。占据画面更多空间的是浅蓝色的群山,由一条嶙峋山道蜿蜒而上,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际。在云雾之间隐显出一座宫殿,那檐角垂挂的铜铃微微斜倾,仿佛在轻风的抚动中飘然欲响。
我盯着那宫殿,喘不过气来。我肯定这就是墨一迪的画,我曾在他的讲述中不止一次梦到过它。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眼前,云纱飘渺间,墨一迪站在两尺之外的白玉柱旁,手里捧着一卷古书,正在摇头晃脑地吟咏。
前几天,墨一迪打来电话,大概是喝醉了,他说他住在一个荒凉的星球,然后是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狂言。尽管我自己过得也不如意,但我觉得我有义务关心一下他。
没想到墨一迪居然有能耐藏在画里。
我心中狂喜,这是多少伟大的藏身之地啊,我也想拥有这样的法术。
“墨一迪!”我大叫。我抬步欲奔向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行动,肉骨凡胎像巨石般沉重。
墨一迪惊讶地望向我,然后颔首微笑,挥了挥手中的书卷。
突然,耳边声如石裂,洪钟巨响,我被人狠狠搡出画外。
我的眼前仍是墨一迪的那幅画,但是它正在渐渐消失,像被人拎着衣领扯下来一般,先从顶底,然后慢慢到画轴中央,最后是那条泛着粼光的大河,彻底不见了。余存桌上的,只是一张空空的宣纸。如果留意,或可会发觉那宣纸是有些年头陈旧的发黄。
真耶,幻耶?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我的同学墨一迪是真的“不见了”。
“哈,可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已经走了。”那位好心人跑得呼呼直喘,热气腾腾来到我面前。“我打听清楚了,墨一迪上一周就出差去了。”
我摇摇手中发黄的宣纸,不知说什么好。
再过些天我去墨一迪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依旧强光笼罩。依旧人人危襟严坐,默不作声。
“墨一迪。”我轻声呼唤,“墨一迪,有人找——”
那个座位上坐着一张鲜嫩的面孔,他茫茫然摇头。他说,不知道。从没听说过墨一迪。
我试图寻找上次带我入内的热心人,同样遍寻不到。
“墨一迪。”我轻声呼唤,“墨一迪,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