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条河流与三座山脉的那边就是左拉,一座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城市。”
——《看不见的城市》
我的同学沈明突然打来电话,约我周末带家人务必到山间别墅一叙。
毕业后我们各自被生活追赶得四处乱跑,沈明和其他人有很多年未见了。隐约听人说,沈明运气不错,早几年股市疯涨时投资基金,狠赚之后抽出资金另做实业,数年前便已身价过亿。还听说他已移居南方,没想到现在又杀回老家。
要找到沈明的别墅并不难,夏天我曾去过,那里山山相连,山山相套,道路却只有一条。妻在后座琢磨:“听你讲,这个沈明上学时沉默寡言,人却精明,我觉得他找你叙旧,肯定有什么企图。”
“喂,什么时候这么庸俗,怎么这样想人家?”我反驳。
“如果没其他目的,也是为了显摆,如果我趁几个亿,也会时不时找旧日同窗聚会,有钱有闲享受生活。”
我无可奈何白一眼。几周前她通过威逼利诱,大三的儿子终于同意考雅思,她是成功了,可马上又为儿子出国费用发愁,所以最近出言总是极为刻薄,念她孝母心肠,我不与她计教。
车轮滚滚,山间景色秀丽奇峻,不过看得久了也就心生乏味。两个小时的车程居然还没有到沈明的别墅。
“再走就到山西境内了,这个沈明,大老远回来,莫非要在深山里当神仙?”妻有些不耐烦,怂恿我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把妻的抱怨复述给他,沈明与我哈哈大笑。他说其实已经到了。
我没想到,整座山都是沈明的。见面后他告诉我们,他将购买山区的使用权,正在和当地政府谈议项。
“你要这座山干嘛?当度假村也太远了吧。”妻惊讶地喊。
“当初我也不知道用来干嘛,也许是因为喜欢这里山明水静。”
“真是奢侈。”妻酸溜溜低语,这让我很没面子。
“我想在这里建一个理想国。”沈明引我们走上一块青石。“山南有一片村子,老区,我不想破坏它的原貌,想在那附近建一个生物制药厂,啊,老同学,你去过南街村吗?”
妻插口:“没去过,但我看过李佩甫《羊的门》。”
“嗯,就是那种模式,以厂养村,以村养山,共产主义模式。”
“哦。”我应了声,“只要有资金,没有问题的,先祝贺你。”
“呵,不过我请你来可不是听这些,真是有事相求。”妻在这里用力瞟我一眼。
“我想请你这个大设计师帮我设计房子。”沈明递来一本书,是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我大惑不解。这本书由张宓翻译,连续七次再版,与房子有什么相关?
妻子接过去,中文系毕业的她尽管工作后转行做了建筑,却对读书始终痴爱有加,猛然她大叫:“我明白了,你要将这座山建成你的城。”
“错,不是城,是屋子,许多许多屋子。”沈明得遇知音似的兴奋起来。
“屋子与屋子不同,沈明你这是在玩钱。”妻继续叫。
“又错,钱多了就是数,人类最终目标是物质要为精神服务。”
我若有所悟,慢悠悠道:“沈明,你没毛病吧。”
“当然没有,干不干。”
“有钱赚就好,干了你是疯子,不干我是疯子。”
沈明正等我这句话,一拳打来,“人生难得是轻狂,从第一眼看到这本书我就被迷住了,你信吗?这么多年,我为了保持这本书始终是崭新的,一共买过一百本。”沈明深吸了口大山清新空气。“我要在这里实现梦想,让看不见的城市看得见。我勘察过了,建筑材料有些可以就地取村,建造得精巧些,到时送你一套。”
“哇,真的?”妻高叫起来。
我转过头,让山风清醒我的头脑。
“老同学,你有什么顾虑?”
“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毕竟这是一项大的投资。有关政策条文你熟悉吗?尽管我不是学法律的,但我知道山林的使用权并不是终身的。”
“其实,翻过几座山,已经有人这么做了,我的主意并不是独创。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只为了钱而活,是不是?”
我默默不语。
临走沈明将那本《看不见的城市》送给我。“你一定能做出最合我意的设计。”
“为什么这么自信?因为我是你的同学?”
“不止。”沈明诡秘地凑耳,“因为上学时,你曾偷过我一本《看不见的城市》。”
“啊。”轮到我惊呼。
“哈,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知道了,你每晚拉上遮帘悄悄读,你回忆下,大学四年,宿舍里是不是只有你拉过遮帘?”
我无言以对。 “真是惭愧。当年我一直想承认,可看你一副土财主似的爱书如命,任谁不借,偷读打算还,结果掉进水里皱皮了,所以不敢声张。”
“同道中人,相信你,干吧,老同学。”
“那么,你打算将你的理想国起什么名字呢?好比一篇作品,总要有个总的名字,《看得见的城市》吗?”
“当然不,就叫《左拉之城》吧,我最喜欢的。”
“可是,那篇关于“城市与记忆”是不是太伤感?”
“是,回忆总让人伤感,自从我的妻儿父母飞机失事后,我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了。”沈明叹息。
从后视镜里,我一眼一眼目送沈明被我们抛下。有理想总是好的,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太累太苦,理想是思想里的天堂。
一向凡事爱发表意见的妻安安静静,她坐在颠簸的山路上读那篇文字:
……,但是,我要登程走访左拉却是徒劳的: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左拉被迫永远静止不变,于是就萧条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她忘却了。
我们能成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