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元旦刚过,我在芝加哥大学接到评论家李陀从阿那堡打来的电话,邀请我们到离底特律不远的密歇根大学一游。域外遇故交,我欣然前往。
离开芝加哥那天,下着大雪。开往底特律的350次火车,在美国东北部雪原上飞驶、火车前进中带起的风,把雪粉高高扬起,弥漫在车厢两侧,于是列车便在白茫茫的雪雾中穿行。
李陀,原名孟克勤,原是京西重型机械厂工人。20世纪70年代末,我和陈建功曾到他位于小西天的平房里,听他朗诵新写的小说。他的《愿你听到这支歌》曾获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后又陆续发表了《带五线谱的花环》《香水月季》《雪花静静地飘》等小说,以及电影文学剧本《李四光》《沙鸥》,接着他被调入作协当专业作家。1986年起,林斤澜当《北京文学》主编,他当副主编,对莫言、马原一批新人热情扶持,于是他又被人尊称为“陀爷”。1989年6月1日,他应芝加哥大学之邀,前往讲授现当代文学,后又辗转于伯克利大学、杜克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密歇根大学当教授。20世纪70年代中,北京出版社还在崇文区东兴隆街的时候,他常来开会。中午休息,我睡长凳,他睡乒乓球桌。躺下入睡前,他总要看一段英语小说。
当时的苦读,给他后来在美国生活,打下了一定的英语基础。
车行4小时,抵达阿那堡,李陀和他教比较文学的夫人刘禾等在小站迎接我。
刘禾开着小车,驶进城区。密歇根大学规模很大,有学生三万多人,还有教职员工、家属数万人,形成一个十万人的大学城。当天下午,李陀带领我参观了大学里的博物馆、艺术馆、体育馆、图书馆。进入东亚系图书馆,这里的经、史、子、集、中文图书、中文杂志、林林总总,琳琅满目。甚至连中国的县志也能找到,可见这里的资料是多么丰富。经过大学里的一个剧院,伦敦莎士比亚剧团正在这里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在这里,真正领略了美国著名大学的学术氛围。
李陀的家是在一条林荫路的尽头。两层的木板小楼,傍着一条小河,被密密的树林所簇拥。走进屋子,地板、天花板全是淡黄的木头本色,素雅、洁净。坐在客厅里喝茶,忽见墙上挂着一幅文人画。画的是水墨秋菊,上题“莫嫌颜色淡,香味却更浓”。站起来走近一瞅,原来是我大学老师、红学家冯其庸的墨宝。还看见汪曾祺送给李陀夫妇的一幅画和一副对联。壁画旁边是一帧《枫桥夜泊》的书法作品。
当晚,刘禾下厨,做了几道特色菜宴请我,有烤鸡、麻辣豆腐、胡萝卜丁炒青豆、新鲜的蔬菜。我们喝着红葡萄酒,谈起刘禾带的博士生已把余华的《活着》译成英文出版,不久,余华要到美国来签名售书,并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李陀对我说,现代文学史资料出得不少了,建议我多写点当代文学史资料。尤其要注重细节。只有细节才能使时空具象化、意象化,使历史活起来,有了呼吸和体温。
吃完晚饭,刘禾把她写的《跨语际实践》和主编的《持灯的时节》送给我之后,便到她书房里校对她那本即将在哈佛大学出版的新作。李陀陪我在客厅里聊天。他打开壁炉,放进几块木柴,点火燃烧。室内渐渐温暖起来。炉中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爆响,室外密林里却是皑皑的白雪,我们围炉夜话,回忆起我搬到北三环中路之后,曾邀请他和当导演的前妻张暖忻到我家里作客,谈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设在东兴隆街56号的文学联络站,还回想了1976年“四五”事件中天安门广场的情景。30年前的旧事,像一幕幕电影似的在我俩眼前映现。
当晚入睡,凌晨醒来,我的枕边是一片鸟声。窗外的树影渐渐清晰起来。我站到窗口。看见小松鼠越过雪地,沿着树干噌噌爬到树梢,看见一只黄鸟在脱叶的树枝间飞掠。几十米外的小河上,是一片发暗的冰面。最美的是蒙雪的枝梢,在高处轻轻摇曳,仿佛一根根竖琴的粗弦,正在奏出冬雪之中大自然的天籁。
吃了早饭,我和李陀到室外散步。厚厚的雪地上,留着狗的、狐狸的、鹿的蹄印。李陀说:“我和刘禾有一次看见一只很大的鹿,极其敏捷地从白色栅栏中间穿越过去。”我问李陀:“你们原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教书,那里气候好,华人也多,为什么要到寒冷的北方来呢?”李陀说:“我爱雪。生活在加州时,一到冬天,我和太太开车到有雪的山庄,租一间小木屋住几天。加州没有真正的冬天,而且那里人口太密集,经常堵车,所以搬到这里来了。你看这里的雪景、密林,像不像俄罗斯冬天的景色?”我说:“我去过俄罗斯。你们的家,倒有点像我从莫斯科到彼得堡途中看到的、被密林包围的庄园。”李陀听着,得意地笑了。我感叹道:“雪是冬天的精灵。上个圣诞节,如果不下一场雪,节日气氛就差多了。”
中午离开密歇根大学,李陀、刘禾送我到火车站。我们挥手告别,相约在北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