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的青年时代，谁没有迷恋过普希金的诗篇呢？谁没有因为读了他那些歌颂友谊、爱情、自由的诗篇而感到青春岁月的美好和充实呢？谁没有因为看了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而陷入如痴如醉的境地呢？
我们曾向情人背诵：“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我们曾向友人劝慰：“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普希金的作品永远蕴含着高贵、温和、优雅的柔情，因此它们最适合青年男女们敏感的心灵。这位天才诗人的作品朴素、简洁、清净，像溪水一样清澈，像松脂一样浓郁，像闪电一样鲜明，像鲜花一样芬芳。阅读他的诗篇，是一种很高的艺术享受。
年轻时我在南京外专学习俄语，买了一本1949年莫斯科出版的《普希金诗选》，每天清晨朗诵他的原文诗作，体验到一种如波浪般滚动的旋律，清晨露水般透明的感情。那时我曾好奇地遐想：是什么样的土壤孕育出这样一位文学天才呢？我对诞生了这位诗人的俄罗斯民族和俄罗斯大地充满向往之情。
二
35年之后，1988年9月15日，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个成员，乘中国民航飞机离京访问那个我从青年时代就向往的国家。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不久，翼下就出现一块块裸露的土地、戈壁、沙漠，以及一条向北延伸的铁路线。那天白云浓厚，它们似白浪，如翻起的泥土，若涌动的冰山。阳光照在上面，闪烁耀眼。飞机进入苏联上空，透过云隙，依稀看到下面的森林、丘陵、湖泊、道路、居民点。西伯利亚的大河像蟒蛇似的扭曲着向前延伸。许多时候，白云完全遮住了地面，好像故意不让我看到俄罗斯的风光似的。飞行8小时，快抵莫斯科时，飞机逐渐下降，我的耳膜开始飞涨。降到1000米以下，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突然在我面前撩开了面纱，让我真切地看清了俄罗斯的土地，土地上浓密的松林，松林中一幢幢铁皮顶的小别墅。
哦，俄罗斯！我终于来到了普希金的祖国。飞机降落在谢列敏契耶沃第二机场。机场周围的白桦林，像一群苗条的白衣少女，挥手欢迎我们的到来。
三
9月21日，我们在列宁格勒游览了市容，参观了涅瓦河上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和巡洋舰对面冬宫里的爱尔米兹艺术博物馆之后，便驱车西去，瞻仰普希金少年时代的母校—皇村中学。
汽车绕过市郊大片居民大楼之后，驰行二十多公里，公路右侧便出现了一幢幢各具特色的贵族宅邸。宅邸与宅邸之间是平坦的草地、斑斓的秋林，其中还有花园、池塘和凉亭。这儿的风光美如画片。
这一带濒临芬兰湾，历代皇族先后在这里修建了许多消夏别墅。金碧辉煌的叶卡琳娜宫就是其中最宏伟的建筑。为了纪念普希金学习的地方，苏联政府把这一地区改名为普希金城。
皇村中学开办于1811年，它紧挨着叶卡杰琳娜宫的侧翼。普希金在《想从前》一诗中就写道：
你们可记得皇村中学的开办，
沙皇为我们开放了女王宫，
我们入学了。当着皇家的宾客，
库尼曾怎样把我们欢迎……
皇村中学是一所专为贵族子弟创办的学校。学制6年，要求学生毕业时达到大学程度。所招学生，全部住校，并严禁外部的干扰。但因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皇村学校废除体罚，不准鞭打学生，体现出一种民主的校风。学生也可写诗作画，讽刺老师。故学生们称皇村学校是“自由的摇篮”。
1811年10月19日，皇村中学举行开学典礼。教师代表库尼曾发言说：“少年同学们，我向你们讲两句话。你们是社会未来的中流砥柱。在你们的面前，铺着一条光荣的康庄大道……将来，你们不论升到什么职位，你们必须永远记住：没有什么职位比神圣的公民职位更加崇高。”
库尼曾在西欧受过启蒙主义教育，主张人类平等自由，反对专制独裁。这位青年老师深深地影响了普希金世界观的形成。后来普希金在《皇村学校校庆纪念日》一诗中以热情洋溢的句子表达了对老师的感激之情：
把我们的心灵和美酒献给库尼曾，
他创造了我们，培养了我们的热情，
他给我们奠定了基础，
他燃起了纯洁的明灯……
四
皇村中学坐落在紧连着叶卡杰琳娜宫的一幢米黄色的三层楼房里，我们先进入学校的大厅。在镶木地板中间的桌子上，陈列着一本纸张发黄的学生报名簿。在打开的册页上，我们激动地寻到了亚力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名字。这个大厅，也就是普希金16岁那年向诗人杰尔查文朗诵他《皇村回忆》的地方。当时杰尔查文听罢朗诵，眼睛里含着眼泪，冲过去想吻普希金。可是，羞涩得不知所措的普希金逃走了。老诗人赞叹道：“这就是那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
我们离开大厅，参观了学校的藏书室，细看了普希金在中学里所写的诗作的原稿。他那娟秀、均匀、流畅的行迹，令人惊叹。我们欣赏了普希希画的图画、他和同学们创办的手抄刊物，—在一个刊物上有一幅漫画，画着一个不受欢迎的训导主任被人从船上扔进海里。我们参观了普希金上课的教室以及教室里每个学生的成绩单。普希金的物理、数学经常考低分，但俄罗斯文学、法国文学、击剑分数很高。全班29人，普希金的总分不佳—他的成绩名列第二十六。由此可见，这位天才诗人并非全才。有一位老师叫他到黑板前演算一道代数时，他握着粉笔不知所措，于是胡乱地写了一个公式。老师问他：“X等于多少？”“等于零。”普希金随便回答，引起哄堂大笑。
普希金上数学课时总是坐在后排，偷看小说，气得老师拿他没有办法，他却沉浸在他所喜欢的书籍海洋里自由遨游。
中学时代，普希金贪婪地博览群书。他读过的许多书，同学们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他对法国文学的熟悉，更令同学们吃惊。在俄国文学方面，普希金最感兴趣的是杰尔查文、茹科夫斯基、罗蒙诺索夫、拉吉舍夫的诗和冯维辛的喜剧以及克雷洛夫的寓言。普希金汲取了前辈艺术和民间文学的营养，又加以独创，才攀登上新的文学高峰。
五
我们上到二楼，参观皇村中学学生的寝室。一间间狭小的寝室排列在楼阁两侧，给我一个军营的印象。到了14号房间，我们停下来，这就是普希金当年的卧室。六七平方米的狭长小房间内，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放着被子、枕头。靠墙摆着一个小书桌，桌边椅背上搭着他的校服。小书桌上，一束鲜花，几本书，一管鹅毛笔。普希金在这被他叫做“庙宇的僧房”里读书、写诗。他在皇村中学6年时间，一共写了132首诗。在这里，他开始初恋，写了情诗《给娜塔莎》：
娜塔莎—我的光亮！你现在哪儿？
我怎能不流着辛酸的泪？
难道你就不肯和你心上的朋友
共享一会儿时光？
无论在起着涟漪的湖上，
无论是清晨还是夜晚的时分，
在清香的菩提树的覆盖下，
我都找不到你的踪影……
在这里，他结识了驻扎在皇村的近卫骑兵团的军官恰达耶夫。恰达耶夫的进步思想对普希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通过他，普希金读到了秘密宣传品。诗人后来在《致恰达耶夫》一诗中预言道：
同志，相信吧：那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将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的姓名！
我们在普希金卧室前滞留良久，最后恋恋不舍地下楼。离开皇村中学时，我把查良铮翻译的两卷集《普希金抒情诗选》送给纪念馆，供他们陈列。讲解员高兴地接受下来。她希望我们用中文朗诵其中一篇译文。代表团里的报告文学作家乔迈用铿锵的声调朗诵了《致凯恩》。讲解员听罢，拍手欢呼：“太好了，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
代表团团长唐达成在来宾留言簿上写下我们共同的心愿：“让诗歌的太阳永远照耀着文学的天空。”在这句中文后面的括号内我们注上了俄语译文，便离开这座米黄色的大楼。
六
时值中秋。皇村中学花园里的枫叶红了，一片片飘落下来。白桦的黄叶满了草坪。远处湖面上的水色，变得深沉而有寒意。环顾四周，普希金城色彩斑斓，令人想起列维坦笔下那幅《金色的秋天》。
金色的秋天，是普希金最喜爱的季节。在他一生中，秋天写的作品最多。他曾自述道：
人们常常诅咒秋季临末的日子，
然而我，亲爱的读者，却不能同意；
我爱它静谧的美，那么温和而明媚，
就像个孩子，虽然不讨家里人欢喜，
却偏使我疼爱。让我坦白地说吧：
一年四季中，只有秋季和我相宜。
……
啊，忧郁的季节！多么撩人眼睛！
我迷恋你行将告别的容颜；
我爱大自然凋谢的万般姿色，
树林披上华服，紫红和金光闪闪——
在林荫里，凉风习习，树叶在喧响，
天空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幽暗，
还有那稀见的阳光，寒霜初降：
苍迈的冬天远远地送来了恫吓……
于是他的诗心颤栗，诗情勃发，诗潮涌动，倾泻出滔滔不绝的诗篇……
皇村中学花园里有一座普希金的雕像：穿着风衣的普希金靠坐在长椅的一侧，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斜支着脸颊。仿佛他沉浸在秋天静谧的白桦林里构思着诗篇。秋阳从树荫里洒落下来，在他的头发上、风衣上跳荡。我凝视着这座雕像，深切地悟到：任何伟大的作家，都是时代的产儿。普希金也不例外。他是他那个时代人民情绪和民族精神最集中、最卓越的体现者。离开作家生活的时代，就不能理解作家，也不能真正读懂他的作品。
七
108年前，屠格涅夫在《莫斯科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上的演说》中讲到：
“普希金对俄罗斯的贡献是伟大的，他备受民族的爱戴。是他最后加工了我们的语言，这种语言现在就其丰富性、表现力、逻辑性和形式美来说，甚至外国语言学家也都承认未必不是古希腊语之后最好的语言；是他用典型形象和不朽音韵对俄罗斯生活的一切潮流作了反应；最后，是他第一个用强有力的手臂把诗歌的旗帜深深插进俄罗斯的土地……正如关于莎士比亚，我们曾经说过，每一个新学会识字的人，必将成为他作品的新的读者；同样我们可以期望，我们每一个后代子孙将怀着爱戴之情瞻仰普希金雕像，并懂得这种爱戴的意义……”
100年后，我想补充说，普希金不仅属于俄罗斯，而且属于全人类。他的诗作是全人类的精神瑰宝。世界各民族一代又一代新人，将从普希金的诗歌中，不断汲取美、爱情、生命的清泉，丰富、滋补他们的心灵。普希金的诗歌，将像一轮永不掉落的太阳，永远照耀着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