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前的夜晚，我独自离开帝濠酒店，到外面街道上散步，想解解澳门基金会烛光宴席赐我的醉意，虑虑几天来参观中如潮涌来的新鲜印象。我从酒店所在的上海街漫步到北京街，见街对面古老警察厅前松树枝叶间挂满饰物，闪烁着繁星般的彩灯；一位白胡子、红长袍的圣诞老人，站在阶前轻摇身子，用举手的笑颜欢迎过往行人；橱窗前的沙盘里，射灯照耀着虔敬的信徒们列队前去朝拜圣母的场景。哦，圣诞节快到了。警察局本是威严、凌厉的单位，但它却给人以温和、安乐的感受。
沿着西北方向缓缓走去，路过卢家大屋、旧城墙遗址、圣安东尼教堂，所经的旧街窄巷，大都空间逼仄，处处显示出和海边渔民生活习俗、宗教信仰有关的痕迹，连小街香烛店边角上都设有不到一米的小佛龛。大街小道上安静、清洁，好像水洗过似的干净。联想起昨天到澳门博物馆参观完出来，去看大炮台时路过草坪旁清洁工的储藏室，窥见小屋里的水管、水桶、拖把、笤帚、抹布、橡胶手套以及剪枝、锄铲等工具归置得像医务室里医疗器械那样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即使在这些最偏僻、最不被人看到的地方，也和门面、厅堂一样洁净，这种角角落落里用心干活的小细节，令我异常感动。
绕过基督教坟场，走到了白鸽巢公园。园门敞开，我踱步进去。甬道两侧排列着两长溜盆栽的黄、白色菊花。澳门的12月中旬大约相当于内地的深秋，故这时正是秋菊怒放的季节。我走累了，寻到园里面一品红簇拥的长椅坐下，摊开手脚，放松身子，靠着椅背休息。
我头上覆盖着一株飘着长须的古榕。拂面而来的冬夜凉风，将榕树茂密的叶片吹得沙沙轻响。来澳门后我发现这里的古榕、古菩提、古樟树很多，据说百年以上树龄的古木就有500多棵。一个城市长了古树，就有了活化石般的历史深度。正因为澳门上空荫庇这沧桑千古的大树，这才让它有可能怀藏着类似妈祖那样令海浪平静、保护渔民生命的美丽传说；就拥有了路环岛上像黑沙考古遗址那样表明新石器时代已存在着我们祖先活动的残迹；就显示了当地人民虽长期身处困境犹能如小草般在巨石下伸枝展叶的强韧生命力。哦，澳门，你是一座奥秘之门。
情侣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幽径上相拥着喁喁私语。先我入园的附近市民在坡地下的亭子里喝茶聊天。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粤语。冬夜里不时有秋菊、一品红的暗香袭来。在这清寂的环境里，我回忆着来澳门后所见所闻所读所思的感想。
澳门，你其实是一座不凡的小城。一个方圆只有28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竟有澳门大学、澳门科技大学等四五所高等学府，近20个各类博物馆、20多座教堂、40座寺庙、1000多家各种风味的餐厅、酒吧和食品店，还每年举办一次国际性的音乐节、艺术节。这儿真是一块中西文化密集汇聚的宝地。
诚然，你澳门被人强占了400多年之久，有过屈辱、艰难和伤痛；诚然，你由于地域狭小、资源匮乏而不得已以博彩业作为本地经济的一个基础，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以满足人类固有的娱乐、博弈的欲望，但你毕竟还有自己的渔业、运输业、外贸业、房地产业、文教业。尤其你是最早向西方打开的门户，在使中国城市进入近、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在你这儿建立了华夏大地上第一所西式大学、第一座西式医院、第一间印刷所、第一个海岸灯塔、第一个邮政局、消防局，包括设置在街头的第一间公厕……尤其是葡萄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保持中立，你没有像台湾、香港那样蒙受日本铁蹄的蹂躏，更没有像大陆那样遭遇历次战乱的破坏、政治狂飙的横扫，反因孤离和隔绝而能完整保留下你这儿文物古迹、传统道德、礼仪习俗等中华文化的原貌。为此我要深深的感激你！
澳门，我一直忽略了你的草创功绩。我在中学、外专、大学学过英语、俄语，买过英汉、俄汉等多部外语词典，做过专业的、业余的翻译工作；但此前我并不知道中国第一部《华英字典》是由英国传教士马礼逊首创性地在澳门编出来的，—他本人就成为我国众多外语词典编撰者的始祖；本世纪初我旅日时首次在东京大酒店里遇到并阅读的英文版《圣经》，最早也是由马氏在这儿翻译并出版的。马礼逊在澳门度过了长达25载的岁月。他在这儿创办了第一份中文月刊，开办了“英华书院”，开设了眼科医馆。他和妻子玛丽去世后就并排埋葬在与白鸽巢公园一墙之隔的基督教坟场。献身濠江的马礼逊们，还有比他早来澳门20多年、被徐光启赞为“其学甚博、其识甚精、其心甚直”的利玛窦们，这些先驱者兢兢业业地把西方学译介到中国来。诚如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所指出的那样，这些早期的译述成为中国知识界汲取西方科技营养的重要源泉。翻译是将域外文化移植过来的至伟之业。我们如果没有东汉至唐宋的佛经翻译，没有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没有“五四”前后绵延至今的社会科学和文化艺术经典著作的大规模翻译，那么国人文化、思想宝库将呈现怎样一种巨大的缺陷，真是不堪设想！
那边广玉兰枝叶掩映的音箱里，轻轻播放着《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曼妙动人的旋律。刚才进园时看到的布告栏上，贴着一张维也纳萨尔茨堡室内乐团来濠江演出的彩色海报。澳门，我和你市民一样，也热爱音乐。我每次听到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曲的《黄河大合唱》，总不由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整个身心立即投入抗日烽火的岁月之中。20世纪80年代，我曾拜谒过冼星海在延安桥儿沟谱出过《黄河》的鲁艺旁那间简陋、湫隘的居室。也因为巴黎国立歌剧院第一小提琴手帕尼·奥别多菲尔是冼星海在法国学习音乐的恩师，90年代末我欧游时曾独自专程去瞻仰过巴黎歌剧院巍峨壮丽的建筑丰采。但我一直到这次来澳门参观，经过冼星海大马路时，才知道这位人民音乐家1905年夏天就诞生在这儿码头边穷苦渔民漂泊无定的小船上。澳门是他的故乡，是他的桑梓之地。今天上午又游览了岗顶前地，才知悉在中国建立的第一座歌剧院—那苹果绿色门楣上塑着古希腊七弦琴的岗顶歌剧院，就在市政厅11号不高的坡地上，并且在亚洲首演了歌剧《蝴蝶夫人》。
我所坐的长椅前30米外，有个用三块巨石垒成的Π状洞穴。安装在洞内的金黄色灯光，照耀着、镶护着一座塑像的背影。出于好奇，我站起来走到正面细看。突发惊喜，那原来是葡国大诗人贾梅士（LuisdeCamoes，1524～1580）的半身铜像。铜像左侧巨石上钉着一块深色金属板，上面镌刻着一行字：“致伟大的人道主义诗人、葡萄牙人大同精神的象征。”被西班牙文学之父塞万提斯称为“葡萄牙珍宝”的贾梅士，约于1557年从印度果阿派到澳门，随身携带着一本歌颂葡萄牙历史的卢济塔尼亚人（即古代葡萄牙人）聪明才智和勇敢精神的9000多行长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手稿。他就住在白鸽巢公园附近反复修改他视作自己生命的诗作。啊，今夜无眠却有缘！
我小时候在上海市祟明县庙镇小学读书。那时在每周一的周会上，全体同学照例齐集在水泥地光滑可鉴的礼堂里，在唱歌和听校长讲话之后，便齐声朗诵《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我从小学起就敬仰孙中山先生，但不知晓他最早是在昨天我乘车路过的澳门镜湖医院里行医，通过实践才懂得了“医术救人，所济有限”“若欲救国救人，非锄去此恶政府必不可”的道理，从此开始了他反对帝制、建立民国的职业革命家生涯。澳门，你是中国民主革命思想的发祥地。
我长期因为人们称你澳门是“赌城”而轻视你。百闻不如亲见。如今亲近了你，接触了你，才重新认识你。这几天我感觉你是美文小品、溢香佳茗，只有慢慢咂摸，才能深切体味你内在的意蕴。这辈子我已走过大半个地球，在亚、欧、美三洲众多名城的街道上，都留下过我旅行的足迹。我观察、体验到了它们的繁华、浪漫、古老、新奇，但是你的洁净、朴实、温婉、兼容，为它们所罕有。在你这儿，教堂的钟声和寺庙的鼓声齐响，西式建筑和中华民居并存，葡人与华人共处。你这儿没有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唯我独尊。有的是和而不同，差异互补，彼此丰富，共生共荣。你和你所面临的大海一样，广纳百川而融和包容。
澳门，从今后，我难忘你城市的色彩：街道上的邮筒不是绿色而是红色，沙滩不是白色而独显黑色，教堂墙壁覆明黄色，大三巴牌坊露赭褐色，凼仔葡人别墅外披天蓝色；而那金碧辉煌的新葡京的霓虹灯，如焰火般飞升、爆炸、垂落，再次飞升、爆炸、垂落，循环往复，绚丽多彩，设计奇特，吸人眼目。独特的色彩，构成独特的景观。
澳门，从今后，我难忘你城市的线条：那跨海卧波的长桥，那观光塔直冲云霄，那一盏盏路灯蜿蜒成流光溢彩的车道，那一树树古榕垂挂的长髯在冬风中轻轻飘摇，那妈阁庙、仁慈堂、议事亭前用花岗岩碎石铺砌成的一条条S形波涛，那寺庙前炽热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一缕缕蓝烟篆写的善众们虔诚的祈祷，还有那幢幢错落有致的高楼、灯塔、东望洋山、西望洋山所联缀成的城市空中轮廓线梦幻般曳引妖娆……艺术鉴赏家们评论说，画面有水三分活，再添上跌宕优美的弯曲线，必然灵动多姿，韵味隽永。而澳门你水与曲线兼而有之，这就形成了你独美的魅力。
澳门，从今后，我尤其难忘你的家国情怀：20世纪30年代中，你高唱《松花江上》，悲悼北方家园的沦陷；日寇侵占广东国土，你竟收容了数量远大于本地人口的难民，国难期间，相濡以沫，甘苦与共；后粤东游击队奋起，你成了抗日健儿军械、弹药的秘密补给地，挂彩伤员的安全治疗所；1949年10月1日，你的濠江中学里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99年12月20日回归那天，你全市沸腾，万民空巷，欢呼着投入母亲的怀抱；2008年5月12日汶川8级大地震，你慷慨解囊，捐助灾区，令人动容；而当“神七”成功发射，航天英雄太空漫步，你在我到访前两天夹道欢迎翟志刚等航天人莅临，为自己家国家高科技成就感到自豪，—凡此种种，都体现你澳门对同胞是多么亲，对祖国是多么爱，对国家命运是多么关心！
人们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也不尽然。澳门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家对来访的我们说，澳门本地人极少进赌场：一是因为赌博要遭受传统道德的非议；二是因为澳门地少人多，赌博必受到亲情、友情等人际稠密网络的监督；三是因为家长们常用赌徒们家必破、设赌者必大富的事例从小教育子女们。故极大多数澳门人洁身自好，身处赌博环境的泥淖而不染恶习。
人们说澳门是东方的拉斯维加斯。我却不以为然。拉斯维加斯我去过。离了洛杉矶，往东偏北方向驱使数百公里，先是荒草蔓生的戈壁，接着是没有人烟的荒漠。所经之处，不长树木花草，只有一路上的仙人掌。进入拉斯维加斯市区，由于燥热和烦嚣，你的呼吸会急促，心跳会加速。那儿耸立在街道上的一株株棕榈，全是人工制造的假树，徒有树的形状，却没有树的生命，没有树的气息和汁液。它们干巴巴地像演戏舞台上的布景，充当绿化市容的工具。市区繁华地段，有立着自由女神像的纽约建筑群，有垒着金字塔的埃及建筑群，有竖着埃菲尔铁塔标志的欧洲建筑群。整个城市给人以用大量美元拼凑、搭建起来的感觉。澳门，拉斯维加斯哪儿有你的古巷、古街、古店、古宅、古教堂？哪儿有你已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中心城区古建筑？哪儿有你平静的港湾，充沛的雨水，宜居的气候？更遑论遍布你三岛的、郁茂艳丽的嘉木奇卉！澳门，你的悲壮的历史，你的丰厚的文化，你的白莲花般的洁净，你的乐善好施的民风，岂是城史不满百载、从荒野中匆忙崛起、徒有豪奢气派、缺乏深厚底蕴的无根之城——拉斯维加斯所可比拟、所能媲美！？
澳门，明天我将离开你回到北京。因为你的亲切、平和、安详，因为你富有的温情，也因为你鲜嫩、香甜的蛋挞，我定要创造机会一次再次到你身边体验你，感受你，欣赏你。我愿今后对你这颗闪烁在南海之滨的明珠，不断补课研习，以期获取更多关于你的知识，弥填我对你了解的缺失。
澳门，面对你这座最早开埠的城市，面临你回归祖国十周年的庆典，深切牢记你往昔的痛楚。积极评价你历史的功勋，宽容理解你特区《基本法》认可的博彩业，高度赞赏你今日开始将娱乐业转向经济适度多元化的艰苦努力，该是我这个误解你、小视你太久的人，所应秉承的态度。
哦，澳门，其实我以前是多么不了解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