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金山日落区居住了25年多,这个不到10万居民、方圆至多10平方公里的滨海社区,说一点也不熟悉有点丢脸。可是,离我家不足4公里、名叫“格兰角”的山岗,本身的美与它折射的一片“人心的风景”,我迟至今天才领略到。
一片高坡。首先吸引我的,是一道石梯,足足有200级,以45度角,笔直地通往靠近山顶处。它的特别在色彩,水泥基座上全部镶嵌斑斓夺目的瓷片,瓷片上的图案,整体拼成一条巨龙,它匍匐着,作势腾空而起。瓷片是陶艺工作室烧制的,每一块都出自业余艺术家包括儿童之手,水准参差,无论着色、构图,都体现出绝对的随意。如果非要概括数以万计的瓷片的风格,最好以“稚拙”一词。我踏上石梯,一级级地看。靠近底部的20级,由本地企业捐赠,每片都标上名称,如古拉吉达烘焙店、得胜客皮萨、维克多印务、多拉尔幼儿园、史丹利律师事务,字体都很小,说是“广告”失诸夸张,无非是共襄盛举的记录。往上,便都是私人捐出,用来纪念某一个人的,类似墓碑,字体都不算漂亮,但各各被赋予个性。
登完瓷片梯级,只到山的高度三分之二。再往上,是另一种梯级—红木做的,极尽曲折之能事,逶迤到山顶去。周遭有虬曲的扁柏和纷披的桉树,嶙峋的山石从白色沙丘上拔起,和偃蹇的树干一起,组合出后现代绘画的雄怪气势。拍着被雨水浇出苍黑色的栏杆,沙子在脚下响起雨一般的淅沥声。木梯的起点和终点旁,有市政府设立的图文并茂的路线图。
在这里,无论徜徉还是伫立,远眺还是谛视,都是宜人的。可是,我不赞美极目处淡蓝色的太平洋,那些带帆的游艇,平时被橘红的金门大桥圈在金山湾里面,今天在海湾以外的波峰里,开成雪似的莲花。不在意尽收眼底的中产阶级居民区,每一栋房子都有自己的颜色,一似居民的个性。也没留神有如平铺的黛色云的金门公园,这里那里,樱花正在怒放。而况,天空是坦荡的碧蓝,气温渐高,春衫尽可轻薄。
我全心歌颂的,是石梯两侧忙碌着的义工。解释他们的活动,看街旁一张简单的布告就行:“4月14日,上午10:30—12:30,需要义工除草。”并无落款,也没电话号码。靠近石梯的大街上,有一张折叠桌,上面放着一些纸杯子和切成片的水果。我估计,义工是这样召集的:由社区居民自发组织的“金门高地”给属下会员发电邮,以保证基本队伍,加上那张告示,以搜罗散兵游勇。于是,30个义工准时前来。
我在梯级上缓缓地走,向义工们投出敬佩的眼光。他们中,有长相儒雅的绅士,举止稳重,已是坐五望六的年龄;有动作敏捷的中年女士,多数是资深园艺家,从后院花丛练出来的好身手;有中学生模样的少女,以二三十岁的男女为主力。都全神贯注于除草,清理落叶枯枝,偶尔说笑,气氛轻松,但绝不懒散。黑色塑料袋盛满了枝叶,放在石级上,完工时便移走。论族裔,这个群体是居民区的缩影,白人、黑人、拉丁裔、亚裔都有,中国人占了三分之一,一个小伙子是日本人—贴在他胸前的简易名牌写着“木村”。
义工们都谦和,一个个趁假日来游玩的人经过,指手画脚,把他们当风景看,他们不介意,不摆出“老子辛苦,你们享受,也不说句感谢”的架势。都是什么人?医生、护士、会计师、化验员、软件工程师、室内设计师、律师、大学生、主妇……未必没有老板、经理、富翁,可是在这里谁都是平等的,高贵的;谁都是快乐的,满足的。风轻柔地抚过他们的头发和头上的树叶。这就是公民社会的生动写照,这就是美国无处不在的宗教精神。他们绝无意于宣传,“干着喜欢”就是一切。看到石级两旁的花圃、草地在他们的手下清爽起来,我差点大声说:“感谢你们!”
我回头读了石级旁边的说明牌。原来,这些石级是2005年砌筑的,部分资金来自“美化环境基金”,加州联合银行捐了钱,还有私人捐款。两人担任指导,其中一位是姓余的中国人。两位建筑师绘图。尼比兄弟建筑公司和砌砖行业工会的师傅施工。可见,它是官方与民间、专业和业余联手完成的。其中,教会是社区的心灵诊所,作了有效的组织和推动。这里展现的,是社会中坚的心灵风景。
人心的美丽景观,有现成的话作诗意的描画:“山上的紫罗兰使岩石爆裂。”这句话刻在山顶木梯级旁边一张长椅的靠背上,长椅是克洛斯·菲利普女士的亲属为了纪念她而捐献的。菲利普女士生于1956年,殁于2006年。坐在这张漆成酒红的长椅上,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风景都欣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