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朋友让我推荐世界散文名篇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法国自然科学家兼散文家布封的《动物素描》。三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青年时代所读的《动物素描》中的《马》和《天鹅》，依然令我难以忘怀。
布封是18世纪法国自然科学家，其36册的巨著《自然史》是一部博物志。1753年，他在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时，以《论风格》为题发表讲演，其中的“风格即人”成为广传于世的名言。
一
布封在《马》文中的开篇第一句“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马。”这句开篇，既“开门见山”，又将文章集中描述的动物“马”与人联系在一起。文学即“人学”，一切文学的视点都是人的视点，文学审美也是人的审美。《马》文的视点，其实就是作者的视点，其审美也是作者—人的审美。延顺着这种视点和审美，马与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它总是按照从主人的表情方面得来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止步”但是“它的一切动作都只是为了满足主人的愿望”“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读到这里，我会想起臧克家写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诗作《老马》。拉着沉重的大车，在皮鞭的抽打下不吭一声地走的老马，实际上是旧时代中国农民的写照。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布封笔下的马仅仅是人的低贱的奴仆，那就谈不到什么“高贵的征服”了。
布封说，以上所述的马，是“人工改进过的马”，而不是处在“自然状态中”的马。他要赞颂的则是“在无垠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的马。这样的马，豪迈而狂野，它们一无所畏，却从来不攻击其他动物，也绝不互相作战。他们和平地生活着，欲望既平凡又简单。马的姿态是高贵的，因为“驴子长得太丑，狮子头太大，牛腿太细太短”，“骆驼是畸形的”，犀和象“只是些未成形的肉团”。驴有蠢相，牛有呆相，而马却有一副“强劲而豪迈的模样”。通过动物的外形和神态及习性，布封以人的审美加以描述和对比，使马的神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由此，他赞颂了生于天地之中的自由而高贵的精神品格。
二
布封将天鹅喻为“水上之王”，甚至比作人间的“贤君”“爱好和平的君主”，或者“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领袖”“首席居民”。因为它“高尚、尊严、仁厚”“它有威势，有力量，有勇气，但又不滥用权威的意志，非自卫不用武力”“它能战斗，能取胜，却从不攻击别人”。
《天鹅》并不像《马》那样开门见山，而是开篇便以引喻和对比齐飞，不仅概括地写出“天鹅”的品位，而且明确地将它比作人间的“君王”。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作者对于“贤君”的渴望及作者对于心目中的“贤君”（开明君主）的定位。
有了以上的概括和比喻之后，笔锋进入关于天鹅的具象描述。它不仅有着“俊秀的身段，圆润的形貌，优美的线条，皎洁的白色”，而且令人“觉得它不同凡俗”。她高傲、美丽，天生丽质，又有自由的美德。在具象的描写中，作者突出的还是自由和高贵的精神品格，与《马》一脉相承。
在最后的一节中，作者说到令古代诗人、演说家，乃至哲学家都接受也不怀疑的关于天鹅在临终时弥留之际唱自己丧歌的传说。布封以自然科学家的身份说那只是个杜撰的寓言。但这样的寓言“真是可爱，也真是动人”。布封以感慨的语言结束全文：“每逢谈到一个大天才临终前所作的最后一次飞扬、最后一次辉煌表现的时候，人们总是无限感慨地想到这样一句动人的成语：这是天鹅之歌！”
从喻人开始，以联系天才之死而终，全文完成一个环合—也叫“首尾相合”吧。
无论是《马》，还是《天鹅》，都在优美文字之中或明或暗地展示着“人文精神”。我以为，这是一切优秀文学作品均所具有的神魂。
三
在布封的《动物素描》中，关于马和天鹅的描述提示了自由和高贵的精神品格，由此我联系起“自由精神”和“高贵品格”的话题。
若论“自由精神”，有关学者或者哲学家是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专著。以文学的角度简而谈之，我以为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四句诗就可以将其神魂体现。诗句写得很明确，自由是一个比可贵的生命及爱情更让人珍惜的东西；如果让诗人三选一，他就宁可去死或者舍弃爱情也不愿失去自由。不仅是诗人，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都会在祖国面临侵略、家园遭受破坏、人民承受欺凌的情况下宁愿赴汤蹈火，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苟且偷生。所以诗人歌吟：“生，为了爱情和美酒/死为祖国而牺牲/谁有这样的命运/谁就是最幸福的人。”
但“高贵品格”是什么呢？似乎有点说不清楚。
文学作品和作家人品也有高低优劣之分。有人将“文人”分为四类。一类为文品好、人品也好；二类文品好，人品不大好；三类人品好，但文品一般；第四类文品既不好、人品也不好。就这四类人而言，我们当然敬佩那种文品好、人品也好的；对文品好、人品不大好的，我们敬而远之；对人品好、文品一般的，可以引为朋友；对于文品不好、人品也不好的，我们就只能鄙弃了。“文人”二字，讲的是与文会友，但最后还是要落实到“人”上；如果“人品极差”，“文品”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分类，其实就具体某一位“文人”而论，我们很难归类。人毕竟复杂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喜欢孙猴子的，就有爱猪八戒的。俗话说：“秦侩还有俩朋友呢！”更何况还有“人无完人”“文无定论”之语。但无论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还是流传千古的名句。我们公认的中华民族优秀品德是：正直、勇敢、坚强、智慧、忠诚、真挚、纯朴、善良、优雅、谦逊、勤恳、宽容、开朗、讲信义、重然诺、胸怀开阔、光明正大、知恩图报等等。对这些品德冠之以“高贵”，是当之不愧的。与之相对的，也是为我们所厌弃和鄙视的是：粗俗、邪恶、愚蠢、懒惰、虚伪、嫉妒、偏斜、阴暗、蛮横、恶毒、凶狠、阴险、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心胸狭窄等等。
苏格兰诗人彭斯有一首题名《不管那一套》的诗作，其中写道：“国王可以封官/公侯伯子那一大套/光明正大的人不受他管/他也别梦想弄圈套/什么贵人的威仪那一套/实实在在的真理，顶天立地的品格/才比任何爵位都高！”这诗中既包含着“自由精神”，也包含着“高贵品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