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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盛唐之残(11)

大历二年(767年),鱼朝恩为了表忠心,献出通化门外、皇帝赐给自己的庄宅修建章敬寺,说是为章敬太后求福。在他的亲自监工下,章敬寺修得极其壮丽,以至于当时长安城中的木材都不够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鱼朝恩命令拆毁曲江亭馆、华清宫观楼、百司行廨以及一些罢官将相的住宅。按照史书记载,建造章敬寺,鱼朝恩挥霍无度,“土木之役,仅逾万亿”。

章敬寺的建设,再一次拉近了鱼朝恩和皇帝的亲密关系。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政权,鱼朝恩还在宦官中网罗亲信,广结朋党,为所欲为。其下属刘希暹雄健善射,算是一个标准好用的奴才,这让鱼朝恩非常欣赏,于是便任命他为太仆卿,又加封交河郡王。

刘希暹高升之后,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以报答鱼朝恩的提拔之恩,在他的建议之下,鱼朝恩于北军之中私设监狱,又唆使街上的地痞无赖诬告城内富人大户违法,然后捕入狱中,残酷拷问,敲榨勒索,逼迫他们将私产没入军中。

这种原始的“碰瓷儿”手段让鱼朝恩一伙搜刮了大量钱财,长安百姓深受其害,将鱼朝恩的监狱称为“地牢”。

面对鱼朝恩这种目无国法的行为,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都敢怒不敢言,一个个都当起了睁眼瞎。文武百官见到鱼大宦官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甚至于当时的贵族公卿碰见鱼朝恩也不敢对视。鱼朝恩最过分的时候,南衙所有事情他都统统要过问,一旦宰臣决定的政事,如果他没参与,便会大发雷霆。按照他的说法,天下事就没有他说了不算的。

尴尬二三事

由于肚子里有点墨水,加上又长了一个喜欢出风头的脑袋,因此鱼朝恩在很多时候都特别希望以一个文化人的面目出现。除了前面所说的国子监讲经事件之外,他对一些宗教问题也很感兴趣,然而由于他心胸狭窄,因此落到最后,还是一个笑话。

如在诸多禅门公案中,就有这样一则是关于鱼朝恩的。说是有一次皇帝接见药山禅师,鱼朝恩陪侍一旁,中间他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于是便问药山禅师说:“请问《普门品》上面说‘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什么是‘飘堕罗刹鬼国’呢?”

药山禅师扫了他一眼,之后很轻蔑地说:“你呆头呆脑的,不配问这个问题。”

然后一转身,不再答理他,就回过头跟皇帝说话去了。

鱼朝恩眼见自己风头没出成,反倒被人嘲笑,心里怒不可遏,脸上黑云密布。就在这时药山禅师回头朝他一笑,说道:“你看看,刚才你就飘堕到罗刹鬼国去了。”

这则小段子的真伪,无法查实,但妙就妙在非常形象地刻画出了鱼朝恩的小丑心态。可谓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同样,类似的故事还有一则。

大历三年(768年),代宗皇帝下诏,请南阳慧忠禅师入宫传播佛法。在那时候,代宗身边还有一位奇异之士,通晓阴阳地理,能掐会算,自称太白山人,平日里代宗对他极为尊敬。

由于考虑到南阳慧忠是一位得道高僧,禀受六祖慧能的法脉,其后又隐居南阳白崖山党子谷四十余年,可谓一代高人。因此代宗皇帝便有意让这两位绝世高人见上一面,较量一番,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慧忠禅师入宫之后,虽然不愿与人较量,但是皇命在身也不好拒绝,于是便在皇帝和鱼朝恩的陪同下与太白山人见了一面。

这两人见面之后,也没多说什么,立刻直奔主题,展开了一场精彩的哲学辩论。

慧忠禅师先问道:“不知太白山人擅长何术?”太白山人则云山雾罩地回答说:“知山知地知人文,算生算死算万物。本人精通看仙儿算卦,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慧忠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所住的山是雄山还是雌山?”

慧忠的问题一出,立刻把太白山人难住了,山是否分公母,这是一个非常无厘头的问题,太白山人从来没听过,自然也没琢磨过。面对慧忠禅师微笑的脸庞,他很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慧忠见太白山人一副迷糊样,也不给他喘息之机,接着又问道:“殿上此地是何地?”太白山人一听,此地是什么地方?难道不是吉地?又或者埋了什么宝贝?于是急忙回答道:“容我掐算一下。”

慧忠见状,呵呵一笑说道:“不用算了,想来你肯定是识字的,且看我写的是什么?”说罢,随手在地上画了一笔。

太白山人立即回答:“是一。”

慧忠道:“在土上写一笔,难道不是王字吗?你所站的地方是王地,这还用算才知道吗?”

太白山人听完一愣,慧忠又问:“三七是多少?”太白山人回答:“是二十一。”

慧忠道:“难道就不能是十吗?”

慧忠说完之后,随即对代宗说:“您这位太白山人,问山不知山,问地不知地,问字不知字,问算不知算,一问三不知的人,要他干吗?陛下,您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个活宝啊?”代宗见状哈哈大笑,拍手称赞慧忠才是真正的宝贝,而太白山人虽被一通儿整蛊,但是他也不以为意,表示非常钦佩慧忠的机敏,三个人有说有笑,气氛立刻变得非常融洽。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慧忠禅师这一番精彩的问答虽然征服了皇帝和太白山人,却让旁边的鱼朝恩觉得颇为不爽。在他看来,这大和尚无非就是抖了一点儿小机灵,说了两三个脑筋急转弯。想一想,自己平日里也是知晓古今,在国子监讲过《易经》,跟药山禅师拼过佛法。虽然结果都挺惨的,但怎么说也算是有文化的中年才俊啊。

想到此处,鱼朝恩昂首阔步来到慧忠跟前,问道:“请问禅师,佛法所谓的无明是什么?无明从何而起?你既是当世名僧,对这个问题自该有些心得吧?”

鱼朝恩的问话内含讥讽之意,慧忠自然听得明白,便针锋相对地回答说:“唉!人快死的时候,总是一脸倒霉德行,你一个宦官奴才居然也要讨论佛法吗?”鱼朝恩一听慧忠竟敢侮骂自己,不禁勃然大怒,满脸杀气,仿佛要吃人一般。慧忠见状微微一笑,说道:“大人,您这就是无明,无明就是从此而起的,这回您知道了吧?”

鱼朝恩一听慧忠的解答,知道自己又丢了人,而且丢人的方式与药山禅师那次极为类似,完全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对于这种智商上的失败,他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本来他还一直端着架子,装文化名人,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当着皇帝的面就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和尚,竟敢侮辱我,天下大事没有不听我的,我看你是活到头了!”说完便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活宝的一生,糊涂的死

作为一个活宝级的浑蛋,鱼朝恩的一生可笑之事有之,可恨之事也有之。不过和李辅国、程元振不同,鱼朝恩的可恨有时让人难以捉摸,他做坏事也常让人无法按常理揣摩。很多时候,他的做法让人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他似乎对官场勾当既熟悉又陌生,常常让人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如他对大将郭子仪的态度,就比较古怪。

在安史之乱时期,鱼朝恩对郭子仪的态度是能整就整、能害就害,但是他的这种做法又不仅仅是利益之争,更多的时候只是嫉贤妒能。为了搞垮郭子仪,他甚至想出了挖郭家祖坟以破坏风水这种精神病般的主意。这种做法虽然也够坏,但是却缺乏技术含量,让人觉得有些配不上一个“奸”字。

大历四年(769年)春天,郭子仪奉命入朝,由于之前他与鱼朝恩的矛盾,朝中官员都以为这二人会展开一场决战,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两人不光没打起来,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矛盾,让人不得不啧啧称奇。

郭子仪入朝之后,代宗因为祖坟一事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护国功臣,于是特意安慰了他一番。但谁知郭子仪却很看得开,对皇帝的安慰,他先是表示感激,继而哭着回答说:“我在外面带兵打仗,士兵们破坏别人的坟墓,也无法完全照顾得到,现在我父亲的坟墓被人挖了,这是报应,不必怪人。”这种以德抱怨的方法在斗争相当激烈的唐朝中后期实属罕见,多少有些傻大憨的意味。

郭子仪在祖坟问题上表示出善意之后,鱼朝恩也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继续找碴儿,反而邀请他同游章敬寺,借此表示尊敬和友好。

当时唐朝的宰相是元载,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贪赃枉法上不比鱼朝恩差多少,只不过此时他的权力有限,处在鱼朝恩的高压之下。对于郭子仪入朝这件事,元载的想法是坐山观虎斗,所以他并不希望鱼、郭二人达成谅解。为了达到自己的这个目的,元载派人秘密通知郭子仪,说鱼朝恩的邀请,其实是企图谋杀他。郭子仪的随扈将士听到这个消息,极力主张要带一支武装卫队去赴约,以免出什么差错。然而郭子仪却对元载的话充耳不闻,只带了几个必要的仆人,很轻松地去赴会。临走时他还宽慰自己的部将们说:“我是国家的大臣,他没有皇帝的命令,怎么敢来害我。假使受皇帝的密令要对付我,你们怎么可以反抗呢?”

郭子仪到了章敬寺之后,鱼朝恩看见郭子仪带来的几个家丁神情紧张,就非常奇怪地问他有什么事,于是郭子仪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外面有谣传,您要趁此机会弄死我,所以我只带了八个老家人来,如果真有其事,也免得您动手时,还要煞费苦心地布置一番,打打杀杀多不好。”

郭子仪的这番话让鱼朝恩感动不已,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非公长者,能无疑乎!”意思是说:“如果不是郭令公您这样宽厚待人的大好人,否则这种谣言,实在叫人不能不起疑心的。”

就这样,两个人的矛盾很快就获得了解决,此后鱼朝恩也没有再找什么麻烦,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翻过了旧账。

和郭子仪修好,是鱼朝恩这辈子干得为数不多的明白事,虽然过程有些让人迷糊,但结果还是好的。和这件事相比,鱼朝恩在其他问题上就没有这么好心肠了。在对待其他朝臣时,他是能侮辱就侮辱,毫不留情,好像不这样便不能衬托出他的卓尔不凡。他的这种做法,虽然不能给人以具体的伤害,但却搞得人心里很不舒服,因此别人愈加忌恨于他。

在当时,鱼朝恩有一个养子名叫鱼令徽,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宦官,在内侍省当内给使,代宗特赐绿服。有一次,黄门宦官在殿前列队,有一个位在鱼令徽之上的家伙不慎碰了他一下,他马上跑去向干爹告状,声称班次居下,受人欺负。

干儿子被人欺负,这让鱼朝恩觉得很没面子,于是第二天,他就带着养子面见代宗,说:“臣的犬子官品卑下,被同僚经常凌辱,请陛下赐予紫衣。”这是公然向皇帝要官,态度又很强横,搞得代宗心里也很不舒服。代宗本想训斥几句,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在旁边听差的鱼朝恩亲信就将高级品官所穿的紫衣拿到了鱼令徽面前。鱼令徽见状也不推辞,赶紧将紫衣穿上,然后跪拜谢恩。

这件事发生之后,代宗李豫心里很不爽,嘴上虽然笑呵呵地说:“这孩子穿了紫衣,比原来好看多了。”但心里却已经气炸了肺。在他看来,此时的鱼朝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陪侍左右的听话家伙,现在这个鱼朝恩,已经比他这个皇帝还说话算数了,不由得暗暗起了杀心。

紫衣事件对于鱼朝恩来讲是走向死路的关键。但假如我们仔细分析的话,又会觉得多少有些不值得。试想此类事件,假如换到李辅国和程元振身上,那个得罪了鱼令徽的家伙,即便不死也得扒层皮,但鱼朝恩并没有痛下杀手,他只是想给干儿子要个官当。从这点来说,鱼朝恩虽然骄横,但却没那么无耻毒辣,虽然后来皇帝把那个太监发配了出去,但这也不是鱼朝恩逼迫的。

总而言之,鱼朝恩专权的问题虽然很严重,也让唐朝官场陷入混乱,但他并不算是那种杀气腾腾的超级恶人,他的问题很多都是皇帝的问题,同时也是朝臣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之所以没有人敢和鱼朝恩对峙,多半是李辅国、程元振的阴影所致。鱼朝恩专政的手段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个恐吓,而得罪鱼朝恩的结果并非就是一个死,比如前面我们提到的相里造,他对鱼朝恩可谓尖刻至极,但也没有因此而被灭门绝户或者发配边关。鱼朝恩如此专权,说白了就是大臣们惯的,是皇帝和朝臣一起把他拖上了祸国殃民的黑暗舞台。

由于代宗对鱼朝恩日渐不满,朝臣们也开始慢慢地做起手脚,大历五年(770年),宰相元载首先密奏请求除掉鱼朝恩,在得到代宗的许可之后,元载以重金贿赂鱼朝恩亲信将领周皓和皇甫温两人,暗中交结,以随时掌握鱼朝恩的活动情况。此后,元载又将凤翔尹李抱玉调任山南西道节度使,以皇甫温代理凤翔节度使,以示宠信。

作好了一切准备之后,元载把皇甫温暂留京师,与周皓约定诛杀鱼朝恩,并把谋杀计划密奏代宗,代宗对此只是淡淡地说:“善图之,勿反受祸!”

大历五年(770年)三月,寒食节,皇宫之中举行宴会,元载坐守中书省,调度一切。宴会结束后,鱼朝恩准备回北司兵营,代宗却诏令他留下议事。然而鱼朝恩刚一进屋,代宗便责备他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代宗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任何根据,鱼朝恩虽然专权,但却从没有谋反的想法,权力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面子、一个增光添彩的东西。因此面对皇帝的质问,鱼朝恩立刻大声辩解,态度也很生硬。就在君臣二人对峙之际,周皓与左右一拥而上,将鱼朝恩按在了皇帝面前,而后立刻当场将他勒死。

处死鱼朝恩后,代宗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只是下诏罢免了鱼朝恩的观军容使等职,保留了内侍监一职,增实封六百户。后又诈称鱼朝恩“既奉诏,乃投缢”,将尸体归还其家,并赐钱六百万以做丧葬费用。

这之后,代宗又怕此事会引起禁军的骚乱,将原来鱼朝恩的亲信刘希暹、王驾鹤并擢为御史中丞,以安慰北司军心,并赦免京畿囚犯,全部释放鱼朝恩党羽,并宣称:“北军将士,皆朕爪牙,并宜仍旧,朕今亲御禁旅,勿有忧惧。”

鱼朝恩之死代表着代宗年间一个宦官专权的时代画上了句号。

这个并不太坏但足够混账;并不太狠但足够狭隘的宦官,稀里糊涂地走完了自己堪称迷糊的一生。他这一生有过峥嵘岁月,也有过荣华富贵,他没有高力士那么清醒,但也并没有像李辅国和程元振那么过分。

可以说,鱼朝恩的罪恶介乎于高力士与李辅国、程元振之间。只不过,他在为人上过于骄横,军事上过于好大喜功,政治上过于幼稚罢了。

鱼朝恩的一生的确丑陋,但同时也是一个悲剧,他昭示着宦官作为宫闱之中的内官并不适合走到帝国政治的前台。

如果我们深究根源,也应该明白,很多时候宦官作恶多端的根由并不是完全出于自身,而是整个政治体系的问题,是封建制度的问题。

鱼朝恩是个专权的宦官,是个祸乱江山的浑球,但同时他也是封建政治的牺牲品,从这一点来说,他和李辅国、程元振的确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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