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的元旦夜,海棠红收到阮皓然牺牲的噩耗,晕倒。一九四五年的元旦夜,巫仁莆也得到了好友阮皓然在受尽了酷刑后,被鬼子在新一年来临的前夜,杀害在阴冷的牢房里面。
新年夜,大上海依然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十里洋场永远是一个一锅沸汤一样的欢乐场。
只是,那样的欢乐走不进,这间在房门和窗棂上刷了叶绿色油漆的小屋子。
巫仁莆坐在藤椅上,手上的烟,烟灰已经燃了好长,他却依然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感觉到的样子。
那面坐在台灯下,暗红色小沙发里面的女人,美丽的面容木然的任悲伤的情绪宣泄出来。
屋子里很静,时钟滴嗒滴嗒的响声,壁炉里燃烧的圆木头也发出噼啪噼啪的爆破声音,女人的呼吸有些沉重,她时而叹气,时而皱眉,显然她的内心正在经受着百般折磨。
因为她是那样的爱着那个人呀,但是,他们都是军人,都知道做为军人,牺牲是他们应该时刻准备好的道路。
可是在听到自己心爱的人,死去的消息,又有谁能够铁石心肠呢?必竟他们只是钢铁战士,并不代表他们就有着钢铁般的心。
一只火柴擦过砂纸,咝,的一声,闪耀出一团火光,点燃了巫仁莆手上又重新拿起来的一支烟。
青色的烟雾在他的嘴边腾起,笼住了他悲伤的眼睛。
黄浦江畔,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这一年的第一天就已经过去。
可是那已经游走在阴阳之间的灵魂却再也无法看得到第二天初升的太阳。
突然,沙发中的女人,呔,的一声,哭了出来,象是一个暖水瓶,被啵的一下,拨掉了塞子。
滚烫的泪水奔流出来。她消瘦的肩膀,象是寒风幼鸟的翅膀,瑟瑟的发抖。烫的波浪的头发,在脑后的那一大团,也跟着肩膀的颤动,一抖一抖的颤动。
她的脸整个的埋在了手里,泪水延着指缝流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她漂亮的绣花拖鞋上面。
巫仁莆走了过去,让她的头依靠在了自己的腿上,拿着烟的手轻轻的揉着她蓬松的头发,烟好象从她的头顶上袅袅升起似的。
他无法去安慰她的悲痛,他知道她哭的不只是她心中爱着的人,还有她自己,从她绝望的声调里,他听得出,她从皓然的今天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她怕了,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身体渐渐的冰冷,由内而外的寒气向外腾腾的发散着,她坚定的心,已经开始破冰了。
他知道,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他知道可能是他有些过于的敏感了,但是,他不能去冒这个险,他们的书店是半个上海地下联络站的交通站。
他低下头看了看,这一头漂亮的发卷,内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惋惜,他们合作的很好,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机警而且玲珑,她总是能让来去匆匆的同志们感受到严寒里的温暖,就象是壁炉里散发出来的光。
可是,他还是要申请让她回去,她已经没有了信念的壳,象是一只没有了壳的蜗牛,只剩下了,女性的柔软的软体。
她停止了哭泣,只是还不能平复下心里的情绪,她轻轻的依偎在巫仁莆的身上,内心的恐惧如同蛛网从四面八方的角落将她紧紧的包裹起来,蛛网一层层的缠绕,她有一种快要窒息了的难过。
双手不自觉的就已经抓紧了巫仁莆深色的西裤,待她再松手时,裤子上已经形成了两大块花朵一样的无法平复的褶皱。
“回去吧,去后方调整一下。”巫仁莆在她平静了之后说道。
“不!”她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尖声的叫喊了出来。巫仁莆平静的目光,已经洞穿了一切她的内心,但是,她自己却无法接受,这种直面自己的软弱,怯懦,她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了,哪怕,她明明白白的看到了巫仁莆对她已经失去了信任。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承认,不能承认自己对信仰的对动摇,她不能成为一个胆小的懦夫,那样她将失去一个做为战士的资格,她就同她曾经亲手处理过的,等等,等等,那些背叛者,,,他们在变节之后,首先也是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巫仁莆看着台灯的女人,脸色愈发的苍白,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往外突出着,眼睛里面充满了红色的血丝,血好象随时可能从那些血管里爆裂出来,迸发而出。
她泛着青色的嘴唇不断的张合着,好象是鱼,不住的呼吸。却只是发出单调而且嘶哑的声音,不,不……
她一个劲的摇着头,喊着:“不。”
泪水挂在她的脸上,发丝在她白皙的脸上胡乱的粘着,她就象这近乎于绝望与崩溃的边缘,即恐惧着自己,又恐惧着他。
眼前的一切让巫仁莆已经确定了,他的决定是对的,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和冷静,现在,她存在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危险的炸弹,随时一个小小的震荡都有可能让她的底线彻底的崩开。
现在,他连刚才的决定,让她独自离开,都已经觉得十分的不安全了。
天还没有完全的亮,灰蒙蒙的街道上,只有街口处,一个年迈的老人拿关大扫帚刷刷的扫着街。
刷刷,刷刷的,竹叶划到石板路上的声音,仿佛是虫子爬进耳道里的动静,很轻,却很是挠拨人心。
巫仁莆单手搂着女人的肩,他感觉她在瑟瑟的发抖,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她,她的脸上泛着灰败的死光。
她就在一个晚上,亲自杀死了自己的心,巫仁莆为她感到深深的痛心,她一直做的很好,很好,如同一棵蓬勃的树,向着阳光伸展着枝桠,可是,现在的她,却好象是一棵深秋寒风中的树,所有的树叶都在枝头哆嗦,一副就要掉光所有精神的样子。
他手上的又加上了些力气,他真希望能通过这肩头将自己的力气传递到她的身体里,让她再重新获得勇气,获得力量,至少能有足够的力量,让她从这里走回到解放区去,让她在那里能够重新拾回梦想和信念,必竟她曾经那么的优秀,不应该就这样的在打击中凋零枯萎。
江北胡同的尽头,有一座灰色的小两楼,在错落的楼房中,不起眼的矗立在那,破旧的木门上,两只锈透了的铁环,欠在门板上,巫仁莆有节奏的扣了几声,木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
清晨的太阳已经升到了七点钟的高度,但是,这个小胡同里却只有高处的墙上才有着阳光的照耀,门里一片黑暗,看不见里面人的面目。
也来不及让人看见,巫仁莆就推着女人一同进了门,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