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演那天是新历的元旦,之所以这场剧演出的这么晚,是因为在十一月末的时候延安又遭受了一次日本人的空袭。
只是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一次的损失没有那么重了,城市里的人大多疏散到有山有沟,好隐蔽却不好让那些炸弹发挥威力的地方了。
不过重整和维修依然是让根据地的人们好生的忙碌了一阵子。
冬天来了,北方的天气格外的寒冷,但是这种冷却又不象原来在南方,水气氤氲的冷,这里是干爽的冷,只是风硬朗的从身上刮过,但是,却并不会带着着水汽黏腻的与人纠缠不休。
打开门进了屋子,那火炉里传出来的热气,立刻就将人包裹起来,寒气就象是一把利剑,一下子被别一把剑,拦腰折断。
人们都特别喜欢从门外一走进门的那一瞬间的感觉,喜欢火炉的温度。
公演那天,剧场里也烧了巨大的炉子,炉子在剧场后面,将铁皮的套筒穿过墙送到了剧场里面来。
剧场里人坐的满满的,如同一锅沸腾的饺子,黑压压的人头在下面不断的涌动。
海棠红他们还在后台准备,费中华和巫仁莆先是一起来后台先给他们打了打气,因为下面坐着的都是好大的领导,怕演员们因为怯场,再临场开窗,出笑话。
特别是今天还有一些小演员,都是第一小学的学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和一个一脸严肃的男孩是今晚的报幕员。
开场有一些小朋友们先是跳一舞,然后给下面的领导献花,然后才是他们的新剧开幕。
费中华做了一通思想工作,先下去陪首长去了。
巫仁莆站在后台的一个角处,习惯性的抱着肩,找个了比较暗的角度,斜倚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忙忙碌碌。
一切准备就绪,开演前,直接小学生们献完花,前面都是开着灯,从后面看过去,剧场大厅璀璨一片。
小朋友们吹呼着跑下台去,将手里面的鲜花送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那个首长的手里面,然后,他们都获得了一个珍贵的拥抱,就都欢快的跑回了后台。
那一对看脸蛋上画的跟两个秋天熟透了的桨果似的小同学,又走到台上,站在中间,报幕道:“下面请看,新编京剧《霸王别姬》。”
然后大厅的灯倏的都灭了,整个剧场都陷入了黑暗之间,十几秒之后,舞台上的灯才亮起来。
灯光下霸王高昂而悲凉的唱着,‘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今日里一旦间就要分离……’
海棠红在一件华丽的斗篷和头上无数的水泡,片子的闪耀里,留恋而又决绝的望着霸王,手中剑,如千斤重,心中情,天地难绝。
那一厢,正唱道,‘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呀,虞姬该如何?
他唱,‘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哎呀!君王意气尽,这个!贱妾何聊生?’千古悲歌化作一抹香魂。
海棠红如一片云霞,飘然倒地。
下面掌声雷动,还有不少人,用手绢在眼角处轻轻的擦拭,没有带手绢的就用手背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两下,又急着跟着一起鼓掌。
台下的人都沉浸在剧情里面,没有人发现在剧场的那个角落,正有烟雾逐渐弥漫,那一团白烟,象狞笑着的幽灵,在那个角落慢慢膨胀,直到它的伙伴,吐着橙红色的信子,也肆意的张牙舞爪的扑过来的时候,人们才惊叫着发现了,剧场里着火了。
这时舞台上的是新生命的虞姬,她正嗟叹软弱的可怕,退缩的可耻。霸王并不再是一脸颓废的英雄末路,而是大马金刀的立在中央,仰天啸,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姿态。
然后,那一锅饺子又沸腾了,只是,火舌的乱窜,让这本是一锅水似的剧场,变成了一个打翻了的油锅。
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有人在高声叫喊:“保护好首长~”
有人失控的尖声大叫,尖锐的女声比乱窜的火焰都来的可怕。
后面的人也跟着乱了起来,桌子椅子撞的倒了一下,戏服,道具,都在脚下乱绊,有的人摔倒,有的人从一堆杂乱中跳跃,还有的不住的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应该是最可以依赖的人吧?
海棠红的化妆台在最靠里面,她本来已经挤到中间,结果太乱,她又被挤的向后退了几步,撞在一个梳妆镜上面,摔的不轻,好半天才堪堪站住。
“先让孩子们出去,男同志,都留下,救那些孩子们先出去!”
海棠红听见巫仁莆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回头看他,怀里头抱着一个小姑娘,另一只手上还拽着一个男孩子。
海棠红这才想起来,对了,还有刚才来演出的那一个班级的小学生呢。
他们都扒在后面的幕布后面看演出来着,有的孩子已经哭了,只是四处纷乱的情况下,竟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些弱小的小家伙们。
海棠红也冲到了巫仁莆身边,一只手一个的拉起了两个学生。她的腰刚才撞的有点重,本来她也想象巫仁莆似的,蹲下去将那个哭的已经快要抽了的小姑娘抱起的,但是,她只一动,腰就痛的让她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后门太小了,冬天窗户都是封死的,有的人已经开始拿凳子砸玻璃了,只是一下两下的收效甚微。
当一个窗户被砸开时,巫仁莆三下两下的挤到了那扇窗户前,“让孩子先出去!”他已经是吼的了,一点毋庸别人置疑,就把手里的那个孩子从那个破洞塞出去了。
然后又抱起脚下的这个,给塞了出去。其他几个跟着救学生的也都效仿拼命的砸开窗户将学生一个一个的往外送。
这时候后台这面已经着起来了,这里面都是易燃的衣服,布景,道具,火势一蔓延到这的时候,就象一下子吃到了好东西的怪兽,瞬间胃口大开起来,火苗子呼呼的升腾了起来,然后粗重的吐了黑色的浓烟,黑色的烟很快将屋子填充满了,鼻子里都是呛人的烟味和布料烧过后那种带着酸带着辣的味道。
屋子里剩下的人,渐渐的喘不过气来了,人们用手挡着口鼻,眼睛就呛的淌了水来,再想挡眼睛,又呛了烟进去。
“还有没有学生?”巫仁莆的噪子已经象公鸭子在叫的声音了。
“有没有了?”
浓烟里面没有人回应。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也都撑着最后的一下气力,从窗户,或者门,总之可能出去的地方,努力的向外跑着。
海棠红靠在一个窗户边上,她想爬上去,可是一使劲,她的后腰就着她做对,跟要折了似的疼痛。
“你怎么还不上去?”
巫仁莆竟然在她身后,海棠红想告诉他,可是,烟呛的她说不出话来,做为戏子,她最本能的就是先用长了东西捂住了口鼻,她的噪子,象命一样的珍贵。
巫仁莆拉着她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一只手推着她的屁股,一下子将她推上了窗台。
海棠红爬了出去,她想回手去拉巫仁莆,结果,轰的一声,半边房子倒塌了。
一股热浪将海棠红冲出了半米多远地方。
“巫仁莆!”
海棠红疯了似的往回爬去,心脏在身体里已经跳的完全没有了限制,快要冲破皮肉从胸口里跳出去的感觉。
“巫仁莆!”“巫仁莆!”
海棠红边用手刨着废墟边喝着他的名字,废墟里没有回应。
海棠红想,我死了吧,我就是一个扫把星,跟靠的近谁就会死。
她边哭边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这底下压着的人不是我?如果当时他没有救我,而是自己走了,那么怎么会死?
一群人人跟着过来挖,大家也都跟着喊:“有没有人?下面有没有人?”
“有~”
那种时刻,没有人知道时间是长是短,可能是很长时间之后,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有人听见从废墟下面传出来了,一个男人微弱的声音。
“有人呀,救救我~”
“巫仁莆~~”
从那片砖头瓦砾之间抬出了灰头土脸的人来,别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海棠红就已经扑了过去,抱着那个泥人,大声的哭了起来,谁拉都拉不开她。
那一刻巫仁莆的心,蓦然一动,在生死时候有一个人牵挂是这样的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