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的话,就象是窗户上的冰花,还未及得到准确的回答,便化了。
赶集的第二天,就是小年,这一天,家家户户就开始正式的掀开了过年的黄历了,扫房,蒸糕,熬糖,送灶王爷。
李婶一大早就跟李伯兴高采烈的准备着这些东西,两个人边干着活,边不停的小声嘀咕着,李婶那老迈的脸上,难以遮盖的高兴,不用看,远远的就能感受的到她的喜气。
“我看有门呀,昨天小花那眉眼是笑着的,女孩子家面皮薄,说想想,那就是害羞找个借口,回头我找他三婶,正式的给提一提。我看能成。”
这话从昨天夜里李伯就听着李婶不停的叨唠了,但是,听着心里还是高兴,听不够。儿子就要说上媳妇了,还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性子也温柔,人也懂事,长的也好。
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想,怎么高兴。
本来驻扎在单城六十里外的鬼子,怎么就跑到了离单城只有二十多里地的万乐村来了,突出其来的鬼子出现在村头,被正在村口井口打水的二娃子看见,吓的,妈呀!一声,撒腿就往回村里跑开了,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尖叫、哭喊、冲撞……刚刚还喜气洋洋的小村庄,一时间混乱成了一片。
远远的村口已经传来了枪声,李伯已经将吓的抖成了一团的李婶从地上拉起来,往屋里拉着,屋里面有门斗那里有一个放菜的地窨子,老头边拉着两腿发抖的老婆子,边向在院里正在凉蒸糕现在也吓的愣在原地,脚底下散着一帘子松糕的海棠红喊道:“丫头,往屋里跑,把地窖打开。先下去,先下去。”
“哎呀,不行,不行,我得上去。”
在地窖的盖子就要盖上的时候,李婶突然从李伯身后挤了过来,在狭窄的地窖里要挤到梯子上去。
李伯刚从上面下来,还有一只脚踏在梯子上,没有下来,被老伴这么一拉扯,整个人都歪歪斜斜的就要往后面倒,海棠红在他身后扶着他,一只手还要去拉李婶,紧拽着李婶那臃肿的黑棉袄不让她上去。
“婶子,你干嘛去。上面有鬼子,快下来。”
“不行,我得上去,我的钱呀,我的钱还在柜子里呢。还有我一个金溜子呢。”李婶不管海棠红和自己的阻止,拼命的扭着身子,爬上了梯子。
老头一看老婆子上去了,担心老太太出事,回身跟海棠红说:“孩子,你别动。就在这里待着,千万别动,我看看你婶子去,马上就回来。”
地窖的盖子盖上了,地窖里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泥土潮湿的气息加杂着萝卜、土豆和大白菜混在一起的说不清,但是又能分辨的出来的气味。
这个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是过的那么的漫长,海棠红感觉自己的心上好象压上了好重好重的一块石头,透不过气,流不过血。
时间慢的好象被停住了,李伯和李婶还没有回来,没有回来……
海棠红两只手都已经掐透了厚厚的棉裤,将腿上的肉都掐了起来。
但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只是难捱,要被急死了一样的难捱,眼睛紧紧的闭着,鼻子也不自觉的皱在了一起,牙齿已经被下嘴唇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小口,正在往外渗着血。
脚步声!
海棠红一下子从梯子登上站了起来。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有人在用日本话交谈,在笑……
“不要抢我东西,不要抢我东西……”
那是李婶的声音。
然后是很凄惨的一声“啊~”
“你们这些畜牲,你们干什么?”
第二声枪响,第三声,第四声……
海棠红的耳朵,好久好久都是不能从枪声中回醒过来。
血、尸体、满室的狼藉,破碎的一切。
村子里幸存的人不到三分之一,大家一起将这些遇难的人葬到了外村外,村子里到处充满了哀声,刚刚挂上的红色灯笼又全都改成了白的,人人都披着麻戴着孝,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眼泪。
血腥的气息,经久不散,一直在村子里弥漫,挂在大门边上的黄纸在寒风扑啦啦,扑啦啦的象是挽歌,不分昼夜的在唱。
海棠红跪在坟边,口里不住的低声念道,“不是欢欢喜喜的成为一家人吗?还说要娶我做您的儿媳妇呢?您老人家还没等着我的答应呢,怎么就这么散了呢?”
天边是清冷冷的月,几颗星星稀稀疏疏,夜,深不底。
海棠红身上的孝衣在夜风中不断的飘起,她象极了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女鬼,再加上她那飘忽的眼神,苍白的脸色,海棠红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活的鬼。
“就是杨震江那个汉奸!他出卖吴团长,才使得高平失守的,鬼子才从那面开到咱们村的。”
“是,就是他,上次出卖刘师长的也是他。就是他干瞅着不救,晋城才丢了的。要不然,鬼子根本就打不过来。”
“他就是刽子手!”“汉奸!”“卖国贼!”
太原。
从万乐村到太原市,海棠红走了半个月,没有吃,没有穿,但是,现在什么困难都阻挡不了,她要上告的心。
她要去告杨震江,他不是称霸一方嘛,不是在单城只手遮天嘛,那我就去找你的顶头上司去告。
哪怕象杨乃武的姐姐一样,去滚钉板告御状,她也要去告。
自己的血,未出世的孩子,水仙,李伯,李婶,那么多,那么多的乡亲们,就这样死去了。
海棠红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愤怒过,没有这样仇恨过,难怕是那时的日本人,那样的骗她,她都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的感觉着痛恨,这样的血海深仇,象是一把刻刀,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里,她的身上,她的骨髓以及血液中,她感觉着她现在每一寸肌肤上写的仇恨,每一根毛孔里透的都是冤屈。
她在心里背上了这条条冤魂的使命,她要为他们讨回公道,要让那个恶魔,得到应有的惩罚。
“苍天呀!你开开眼!你看看,你看看这人世间,有这样的坏人,有这样的魔鬼,你怎么不用雷劈死他!不降天火烧死他!”
每天每天只要闭上眼睛,海棠红就会回想起那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她在心里就恨的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那人的肉,喝了那人的血,将他碎尸万段,都难平她心中愤恨。
终于这一天她走到了太原,她知道那个杨震江的顶头上司阎长官,就在这里。
只是还有她不知道的,现在的阎锡山已经不是那个联合抗日的阎锡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