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夜,横塘月满,水净见移星。
在月下捏个笛子练练曲儿,偶尔腾出只手扇扇凉,挠挠痒,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记得小学时刚学了笛子,被老师表扬吹得好,回家的那个晚上就在后门码头上使劲吹,但是一有人经过我就会立马蹲下去藏起来,我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吹得好不好的,那时候骐还是一个爱找我茬的破小孩,妈妈也厌恶我制造出的任何声音,所以觉得我吹得不好的至少有两个人,说不定还会有别人。
不过现在我的听众只有这一池静客,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吹笛子了。
我整整衣襟站起来,像登台表演一样朝荷花池鞠了个躬,然后郑重地捏起笛子,凑近嘴唇,呼气。
风起,送来一波萤火虫,像是从童年里逃窜出的小精灵,纷纷散入荷花荷叶的丛林,好似一盏盏荷花灯被点亮,又好似从池里站起一位位舞女,身姿摇曳,清香四溢。
笛声悠游柔中流,妙舞逶迤夜未休。流萤灯前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
这池里养的鱼都是金色的,光洁的鳞片映射着炫目的光芒,仰头,望见亭檐下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偶有黑影掠过,不知是鱼是龙。
好漂亮,是我从未见过的“川之光”,我忍不住抓起提灯凑近了看,池水清澈得照得见底,一群大鱼凑在灯光下吐泡泡,我伸手一戳,鱼群立马四散而逃,溅了我一脸水。
“哇,敢泼我!”我不甘心地抹了一把脸,“过来,让老子呼你一巴掌!”
鱼都被我强烈的气息惊得远远的,够不着,还知道躲?
系统提示:对手不在攻击范围内。
我左看右看没什么武器,随手就把笛子抓起来够了够,诶,打到了,又打到了!
突然鱼群里出现了高手,一个神龙摆尾直接就把我手里的笛子拍飞了,我跪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有余,扯开一个笑容:“刚刚——”
“啊!鱼唇!我明天还要吹给师傅听的啊!”水面上罩下一个大大的黑影,宇宙间一股黑暗的气场正在形成。
水底清澈,我一个跨步溜了下去,溅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脚下触感软乎乎的,好恶心。低头一看,哇,不得了,水底的泥沙都因为我的走动扬起来了,刚刚明明看见笛子就落在这儿的,这会儿却不见了,去哪儿了呢?
池水只没到我胸口,有股压迫感,我也不敢再往深处走,那儿又黑又深,不过比起大海来要好很多,当年我也是下过海的,那时候有海浪,海水也不清,脚底的触感倒是差不多。
忽的头顶掠过一阵清风,耳边沙沙作响,犹如松涛阵阵,我拂开刘海仰头望去,满池的荷花都在头顶婀娜摇曳,露出一块块繁星点点的夜空,身边高高低低的荷叶一望无际,我仿佛也化作了一支荷花,呼吸轻轻,香气盈盈。
物化为我,我化为物;物即是我,我即是物;我通千窍,物通万窟;表里俱明,结开千古。
“我道是什么鱼这么大。”
谁语调抑扬顿挫,饱含笑意,我转身,见来者挺鼻薄唇,容色之晏晏兮,提着盏琉璃灯微微蹲着。
我指着自己的脸:“你见过鱼长这样的吗——”
他笑意更甚:“快上来吧,小心水里有蛇。”
我立马看了看四周,顿时面无表情,我既然都下来了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性,水这么清,有蛇我早看见了,不过我还是确认般抬头道:“你骗我。”
“啊,那儿,蛇!”
我立马吓得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仓皇间脚步没踩稳,很丢脸地踉跄了一下;
扑通入水声,水花还未溅落,我的手腕便被牢牢握住,惊诧地抬头,目光仓促对上一双泼墨黑瞳,刹那间脑海里记忆翻澜,无数画面像放幻灯片般一闪而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有女菡萏,风貌清嘉。
独坐水中央,静若处子。
彼泽之陂,有女菡萏。南柔实坚,居下有节。
五浊生死流,离渚染污。
彼泽之陂,有女菡萏。孔窍玲珑,纱纶内隐。
三千大千世界,无所滞碍。
彼泽之陂,有女菡萏。濯沐清涟,无染妖雅。
十万菩提众生,不生贪爱。
时间静默,武子瑟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目光了,眼前人分明是当年模样,眉目依旧——
“小伊雒,你在哪里?不玩了,快出来……”
武子瑟走走喊喊,东张西望,其实并不喜欢玩捉迷藏,总是找不到,对方又是个犯规王,曾经有过不作任何通知就擅自走人了的前科,害得他怎么也找不到,都找怕起来了。自从有了心理阴影,每次被迫玩捉迷藏,他就总是害怕找不到人,越找不到越心慌,万一真找不到了该怎么办?
一次翻遍了整座雅点园都找不到她,正惶惶恐恐地走在长廊上,忽闻水面上传来咯咯的笑声,武子瑟心境一明,不会是躲到池子里去了吧?
难怪找到星星都升起来了还找不见她,原来又耍赖皮了,怎么可以躲水里呢?又不是鱼,万一溺水了呢,真是想想都后怕不已。
望去满池花叶亭亭,回想她今天穿的是薄樱色的交领襦裙,像朵出水芙蓉,所以,好难找啊。
忽的,一处萤火乍散,武子瑟心下了然,悄悄下了水,拨开层层荷花荷叶靠近,果不其然,见她顶着荷叶帽子,玩弄着馨香数瓣,独立水中央,嘴里还呢喃着几句江南小调,浑然不知闯入者。
她就像是藕花深处的荷花童子,远离尘世,隔绝了侵扰和纷乱,没有蜂来蝶往的繁忙,自有清绝的花事,快乐自足,无拘无束。
而他就像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那是他一生的向往。
他本不忍打扰,无奈一身黑袍存在感太强,她一个余光就察觉到了,他便先发制人,一把抓住了她玲珑的手腕。
“抓到你了!”
记忆的风席卷而过,在脑海里留下空洞的回响。
头顶花叶如盖,身畔游鱼悠游,回过神来恍然如梦,我不知所措了,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眼神竟如此熟稔。
“喂,这里水不深没事的。”我干脆反拉住他的手,询问道,“你要是着凉了就麻烦了,上岸吧?”
“还记得《菡萏歌》吗?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天——”他眨了眨眼睛,目光环绕四周,“就像,今夜一样,你也一点儿没变,这首歌就是写给你的,只是我不善音律,所以只给你写了一首。”他略惭愧地笑了。
我无法像平时一样嬉笑着无视他的深情,我听懂了他口里的那天是怎么回事,甚至还知道那天的他长什么模样,人有多高,胖了还是瘦了。
记得啊,我还记得。
“君澈师傅有教过我吹《菡萏歌》,不过我不小心把笛子丢到池塘里了,嗯,好像就在这里……”这算是默认了吗?
武子瑟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不要了,回去给你一支新的,先上岸吧。”
他言语间皆是掩不住的喜悦,手里提着的琉璃灯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晃,水光、灯光交织在漫漫的长廊上,光彩斑斓……
我突然抬不动步子了,他独自越走越远,池塘上的烟雾漫上长廊,仿佛将他和我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他那边温暖明亮,我这边阴暗冰冷……
然后,他回眸微笑,那么遥远,身影都迷蒙不清了,唯有那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泼墨黑瞳,清明澈透……
梦里过客笑眼望,望回廊,莫相忘,人世短,人间长……
乍然睁开眼,是梦!这是梦?
拂开小凤凰搭在我头发上的小脚,我记得今晚是和武子瑟一起回来的,因为我把笛子玩丢进水池里找不到了,他就送了我一支新的笛子,是一支古朴的竹笛,名为“凤鸣”,我还打算当传家宝传给小凤凰呢。
半夜醒来整个脑子都乱七八糟的,记忆有一种不真实感,梦里他望回廊的情景印象太深刻,一时难辨虚实。
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了,那时突如其来的记忆太诡异了,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段记忆呢,我又不是上官伊雒——
啊,难道——我就说我怎么会是长发,这是魂穿吗,只不过正好和上官伊雒长得一模一样而已,那我岂不是占了上官伊雒的身体,还到处胡作非为,这样一想我的所作所为真是一点都不负责任。
这种假设太恐怖了,怎么可能,难以想象我一直使用的是别人的躯体,对我这种患有严重精神洁癖的人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我就是我!
我意已决,不说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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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不能躲水里,哦,屋顶也不能躲,还有廊檐……”
她暴跳:“这里不能躲,那里不能躲,还怎么好好地玩耍呀!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站在你面前喽!不过我看你那么傻,就算我站在你眼前你也不一定会看得到,哼哼!”
后来,他时常能感觉得到她就在身旁,像以往一样藏来藏去,耍耍赖撒撒谎,而他却真的看不见她了,即使她可能就站在他面前。
当年从未对她说过一些心里话,诀别得猝然,她终究独自上路,不知道多少遗憾。
不过现在不会了,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多想,一回头,就能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