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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香港来的陈先生

就在曹铁、季枫去医院看望李寻和他母亲时,正在值班的李同接到李醇一个电话,他想让李同去他那里一趟,他有事相告。

“现在去不了,得等我下班儿。”

“那你几点下班?”李醇似乎有些着急。

“十二点。怎么,是不是那个红姐来了,想让我见见?”李同有些调侃。

“让你小子猜对一半儿,是和她有关的事儿。”

李同到了玉莲花酒吧时,后海附近的酒吧、餐馆的生意透着红火,大门口时不时地有客人在出出进进,在灯红酒绿中,人们根本不在意夜色已深,他们喜欢这种朦胧春夜下的生活,它除了带给人们一些诗情画意,还会把许多私秘悄悄地隐藏起来,并给周围的环境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李醇直接把李同带到了二楼角落的一间雅致的小包间。

酒菜已经摆好了,虽然不多,但看得出来都是上等佳肴。

“黄滔,看着点儿,别随便让人进来。”李醇声音不大地嘱咐一个年轻的服务员。

“怎么啦?这么神神秘秘的?一个红姐就让你紧张成这样儿?”李同十分不解。

“先不谈这些,你肝不好,我给你准备了一种进口的葡萄酒,暖胃舒肝的。”

李同推开酒杯说:“你不把话说清楚,这酒我就不喝,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把我大老远的拽你这儿来?电话里讲明白不就得了?”

“正因为电话里不好讲,我才请你过来,你没听说赫鲁晓夫下台以后,发现自己的厕所里都装了窃听器?大小便的声音全听得清清楚楚?”

李同不禁哑然失笑:“侦探小说看多了吧?谁敢偷听特警队的电话,简直天方夜谭!”

“我不是说你们的电话,我是说我这儿的,要是悄悄给我安个窃听,那肯定神不知鬼不觉,现在黑道儿上的人这么多,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越说越邪乎,是不是你和这个红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人家动用黑道儿上的人来找你,你老哥没办法求我来了?”

李醇瞪大了眼睛瞧着李同,有些哭笑不得地答道:“别拿我打岔,我有件正经事儿要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替我保密,行不行?”

李同点头道:“好,你说就是了,我答应你。”说罢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

“那个红姐,咱们不是怀疑她有洗钱嫌疑吗?那可是小看她了,”李醇专注地盯了李同好几秒钟,才吐出了下一句话:“你知道吗?她是好几位地方实权人物的‘公共情妇’!”

李同被刚刚咽到嗓子眼儿的那口酒呛了一下,接着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醇详细介绍了他得知此事的原委。

几天前他正在店里忙活,忽然一个伙计上来告诉他,外面有人指名道姓地说要找李总,李醇下楼一看,来人四十余岁,一身港式打扮,典型的港澳地区人的瘦面孔。那人自我介绍说,姓陈,来自香港,是李醇的大哥生意上的朋友,这几天来北京办事,得知李醇有个小有名气的玉莲花酒吧,便寻着路找到了这里,说罢便拿出一张字条,说是李醇大哥写的便签,请李醇过目。

李醇赶紧把陈先生请到楼上安顿下来,并让下边拿来茶点,准备自己亲自招待,因为他从大哥便签上的字里行间看出,这位陈先生应该是个道行很深的人物,在生意场上也颇受人尊重,招待这样的人,规格自然要不同一般。

令李醇没想到的是,陈先生坐下没几分钟,红姐独自一人姗姗来到了玉莲花。

红姐来了以后,却惹了一场本不该惹的是非,如果说老天原来对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支眼,那么这次却因为这场是非而让她开始慢慢走向了自我毁灭。

李醇和陈先生正在品茶聊天,忽然听见走廊里有一位女子语含怒意地在和服务员交涉,李醇向陈先生抱了个歉,便走出包间察看,见红姐正一脸不快地站在走廊中间,对面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服务员黄滔。

原来陈先生占用的包间是二楼最好的一间,红姐每次来时总喜欢选择它,这次见已经有人在使用,便心生不满,认为怠慢了她,因此才有了上述举动。

得知此情后李醇不由得有些恼怒,玉莲花做的是生意,先来的客人有优先选择的权利,他只知道红姐以前有些举止倨傲,却万没料到她会如此不懂场面上的规矩,便也把脸沉了下来。

正在包间品茶的陈先生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些抑制不住,便出来探看,当得知原委后,就把李醇拉回包间,说不要计较了,咱们换一间算了。李醇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陈先生却不以为然,连说算了算了,不要破坏了咱们的好情致,坐下来喝咱们的茶吧。

酒菜摆上来后,李醇端起酒杯说:“对不起,陈先生,内地有些人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来,我敬您一杯!”

酒过三巡后,陈先生有些意味深长地问李醇:“这个女人和你很熟吗?”

李醇忙答道:“哪里,只是一般的客人,怎么,您知道这个人?”

陈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久在商界活动,难免就会遇到一个半个熟人。”

接着,陈先生又一脸严肃地说:“我和你大哥是朋友,所以我想还是提醒你一句,踏踏实实做你的生意,最好不要和她有什么来往。”

李醇心里一惊,赶紧问:“她只是一般的客人,我和她绝无过往,听您话里的意思,她是不是和您有什么过节?或者是她自身有问题?”

陈先生摇摇头:“和我能有什么过节?这女人,居心叵测,非良善之辈呀!”

原来陈先生这些年一直往来于上海、广东、香港等地经商,认识许多各行各界人士,有一次朋友请客,由于这位朋友面子大,竟请来一位当地的头面人物,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头面人物身边依傍着一位身材高挑、容貌妍丽的女子,而且大家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中都看出两个人关系决非一般,其实这种事情在一些人心目中早已经算不得一回事,甚至被有些人引为了美谈。席间,邻座的朋友悄悄告诉陈先生,这位女子是从北京来的,人称红姐,具体姓名大家都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认识许多领导,路子很宽。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陈先生又被邀请参加一次等级相当高的政界、商界人士的晚宴,令陈先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上次的那位红姐居然又在晚宴上出现了,这次她依傍的是另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毫不掩饰两个人的亲密。

事过之后,生意人的精明让陈先生决心弄明白这位红姐的来龙去脉和虚实,经过多方的“内部打探”,他终于弄清楚,红姐在北京某政府机关工作,研究生学历,由于担任过几次大型文艺晚会的主持,开始被人青睐,再以后,她便顺理成章地投怀送抱,成了好几个人物的情人和高级二奶。

弄明白红姐的底细后,陈先生赶紧“知难而退”。生意人是极为重视社会关系的融通的,他在第一次见到红姐之后,本来还想找机会接近一下这位“认识许多领导”的女子,好为自己今后的生意打开更宽阔的路子,但他没有料到这个外表光鲜艳丽具有高学历的女子竟是位抛弃了人类最低纲常伦理的“公共情妇”,他知道,纪检部门绝不会放过对这些人的追讨,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悬在这些人的头上,但是,作为生意人,他不想去寻求法律,也不想惹麻烦,他只想离这些人远一些,而且是越远越好。

那天红姐不停地打电话和接电话,有一次李醇被店里的人叫下去办事,经过她的包间时,正好听见她在和人通话,李醇下意识地在她门前停了一下脚,刚好听见其中几句,好像是在和某位官员商量一件事情,而且口气蛮大,尤其是其中有一句“钱副局长,我看你们还是刑拘期满后赶紧把人放了,人放了以后我自然会有所表示。”让法官出身的李醇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在花钱捞人,而且主使人居然是一位“公共情妇”,这里面的事,不用说肯定有贪污受贿、腐化堕落、权钱交易等等人们已经见怪不怪的事情,但这些事情由一个靠女色起家的“公共情妇”来运作、支配,那就太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醇回到包间以后忍不住向陈先生透露了这件事情,没想到已经略有醉意的陈先生竟见怪不怪地幽幽说了一句:“娘姨支配男人,石榴裙下出贪官,腐败已经超越了初级阶段啦,李醇老弟,来,喝咱们的酒吧,今天的酒钱不许免单,听见没有,啊?”

听完李醇的讲述后,李同一言不发,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实话实说吧,你今天叫我来,是不是想让我做点什么?”李同终于吐出一句话。

“这些天,我一直觉得心里憋闷得慌,人虽然也是动物,但是和其他动物相比,他们应该具有廉耻心和羞恶之心,否则就只能算是畜类,对不对?还他妈‘公共情妇’?照我看,纯粹是公共汽车,买票就上!”李醇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儿。

李同笑了笑:“行了,别再往下说了,没想到你也有动粗的时候?下面的话我替你说吧,其实就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良知未泯,对不对,李醇?你这家伙,我算把你下半辈子都看透了。”

李醇一点儿也没笑,只是轻轻咧了一下嘴算是回答。

李同接着说:“我知道你看不起这些人,我也是,你特别想让这些人早点儿到他们该待的地方待着去,对吧?其实还有一层,我摊开了说吧,就是你在内心深处害怕这些人的队伍一天一天成长壮大,然后再一点儿一点儿把国有资产卷到国外去,最后让包括你在内的这些平民百姓替这帮孙子买单,对不对?这不算私心,李醇老哥,其实岂止你有这种担忧,有这种想法的人多了去了,有人咬他们一口的心都有!你今天叫我来,是不是还想让我把你刚才讲的情况向上反映反映,早点儿把这些人绳之以法,我猜的没错吧?”

李醇点点头,有这种想法的人多的是,谁愿意替这些腐败分子买单?去当冤大头?

“对这些人,特警没有管辖权,除非上级指定让我们管辖,如果这些人真的触犯了刑律,那也是纪检和检察部门的事,不过事情也很难说,老话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走着瞧吧。”

又待了一小会儿后,李同告辞走了,倒不是因为时间太晚,而是他觉得肝部又有些隐隐作痛。

当然,他没和李醇讲,他怕对方担心。

一个人可以发大财,可以当大官,也可以做很大的事,但唯独绕不过生老病死这个门槛儿,在自然法则面前,人人平等。

一个多星期不见,李寻憔悴了不少,除了眼睛下边有些发黑,眼角的皱纹也明显增多了,他从折叠床上翻身坐起来时,带起了一股医院特有的药味儿。

“瘦了!寻子。”季枫轻声说,他怕打扰旁边病房门口的几个还在熟睡的人。

“几天不见,人都见老了。”曹铁一脸的怜惜。

李寻摇摇头,尽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脸上仍有一丝藏不住的苦涩。

刚才给季枫他们开门的年轻护士从病房前走过,友善地冲李寻笑了笑。

“她们都知道我妈病重,人心都是肉长的嘛。”李寻望着小护士的背影解释道。

三个人正说着话,忽然李寻上衣口袋里有个东西在震动,他忙站起身来说:“你们先待着,老太太叫我呢!”说罢拉门进了病房。

季枫一边用手抚摸着折叠床一边问曹铁:“看这意思,寻子没请护工?”

“大概是怕花钱,现在一个护工得六七十呢!”

“一天?”季枫问。

“你以为哪!现在他妈什么都长价。”曹铁叹道。

“身上带钱了吗?”季枫又问。

“能不带吗?一千五,早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曹铁笑笑回答。

不大一会儿李寻回来了,原来是老人家口渴,想喝点水。

见两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的上衣兜,李寻忙解释说,自己一个大男人,晚上待在女病房里不大方便,于是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把过去用过的一个旧手机装了一个新卡号,然后交给老太太使用,老太太一按按钮自己的手机就会震动,这样既不影响别人,也省得老太太费力气叫自己,老太太术后异常虚弱,实在是没气力再大声说话了。

“你没请护工吗?”曹铁听李寻说完后盯着他问道。

李寻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我自己能忙得过来。”

“你呀,你呀,尽干那些牙掉往肚子里咽的事儿。”季枫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三千五,铁子一千五,我两千,你先拿着。”

李寻面红耳赤地推托着,他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领受别人的恩惠和资助。

旁边一位还在折叠床上酣睡的人似乎被吵醒了,他抬头看了看这边儿,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倒头睡去。

季枫有点儿急了,他低声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当队长的,就赶紧把钱装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硬撑门面?”他冲着李寻拉下了脸。

曹铁顺势把钱塞进了李寻的上衣兜里。

李寻瞧了瞧季枫,又瞧了瞧曹铁:“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这看病的钱真跟打水漂似的,花老了去了。老太太三天前刚动完一次手术,从手术室里出来以后直接就推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待了一天才出来,我一看人虚得简直就不行了,医生说有一种针剂,是国外进口的,可以提高身体里的红血球数量,增强机体活力,可就是价钱贵,六七百块钱一支,一天两针得连续打一个星期才见效,我预付的两万块钱早就用完了,这不,我大姐昨天又凑了一万块钱,今天你们给我这些钱又够我对付好些天的。再贵,这钱也得花呀!”

由于楼道灯光暗,两个人看不清李寻脸上的表情,但能觉出他话语中流露的无奈。

曹铁把头挨近李寻轻声问道:“手术之前给红包了吗?”

“我没给!我凭什么给?本来病人住院就够痛苦的了,这些人还伸手要红包儿,这不跟谋财害命一样吗?他们自己都有固定工资,做一台手术还有手术补贴,再跟病人要红包儿,太缺德了吧?”

季枫赶紧拦住李寻:“小点儿声,影响不好。”说完后他又四下看了看。

李寻放低声音说:“原来我也不大清楚这里边的事儿,后来才知道,这红包儿的收入有时候比工资还高哪!一个主治医生每个月差不多能赶上十几台手术,一个红包最少也得500元,多的就得两三千,有的病人家里有钱,给的就更多,你们算算,这一个月下来得多少收入?”

季枫和曹铁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没想到这里面的水居然这么深。

“还有,这给红包的责任也不全在医生,最初还是个别有钱的病人忽悠起来的,这些人把在社会上金钱往来的习惯也带到了医院,认为反正自己有钱,给医生塞几个钱,手术就能给他们好好儿做,一分钱一分货,谁跟钱有仇哇!可他们没想到这下儿把普通患者给坑了,慢慢儿的,有些医生的胃口就给撑大了,思维习惯也变了,我听说这么一件事儿,一个病人家属在手术以前忘了给麻醉师红包儿了,那麻醉师就只给病人打了一针麻药,结果手术时间长,麻药的效力还没等手术做完就耗尽了,病人只能咬着牙硬挺着。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大爷的!”李寻忿忿地骂了一句。

曹铁也有些来气,他问李寻:“这次给老太太做的手术怎么样?他们要真是只认钱不认人,我就找他们去,不信没有王法管他们!”

李寻口气缓和下来说:“这次的这个医生还成,挺认真的,咳,人和人不一样,树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有。不过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古语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话讲的多清楚,怎么一到了现实社会就行不通了?是咱们思想方式落后了?跟不上人家了?我就不信一群财迷转向的人能永远引导什么主流社会?普通老百姓就得永远被排斥在边缘?”

季枫伸手按住了李寻的肩膀说:“行了,寻子,少操点儿心,自古以来邪不压正,慢慢儿来呗。不过我可告诉你一句话,你明天必须请护工,这笔钱我和曹铁替你出了。”

曹铁对着欲要推辞的李寻又讲了一句:“你刚才进屋的时候我和老大商量的,你有什么意见,等老太太的事儿有了结果再说!”

由于老人家已经睡了,临走时季枫和曹铁只能隔着病房门的玻璃往里看了看,并嘱咐李寻第二天一定代他们问个好。

到病区门口的时候,两个人拦住了李寻,让他赶紧回去,他们知道老人家的状况并不乐观。

李寻眼圈有些发红,站在病区的门口目送着两个人下了楼梯。

到了医院门口,季枫建议抽根烟再走,他实在有些憋不住烟瘾了。

两个人慢慢抽着烟,立春已经过去好多天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正在悄悄发芽的植物和小草的香味。

“老大,你没觉着寻子话多了,脾气也有点儿躁了吗?”曹铁幽幽说道。

“觉出来了,我估计是心里压力太大。”季枫回答。

“我知道看护病人是最磨人的,尤其是寻子,他和老太太感情最深,眼瞧着老人一天天瘦下去,估计他心里就跟拿小刀慢慢刮一样难受,他有一次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开了膛,把五脏六腑掏光了以后又生生塞进一块大石头,那种感觉,我猜都能猜出来。”

季枫把烟掐灭,瞧着曹铁说:“铁子,上次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就是好人为什么不长寿,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

“我琢磨出点儿门道了。”

曹铁用鞋底把烟头在地上蹍了一下,然后颇感兴趣地看着季枫。

“是这么个道理,你听对不对啊。这年头儿,好人的概念就是心地善良,不会去伤害别人,别人伤了自己,也不会去跟人计较。”

“我同意!”曹铁笑着说。

季枫接着说道:“可是现在这种人也不算太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铁没说话,只用眼睛看着季枫。

“铁子,这就是榜样的力量,负面效果的力量!你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办事儿,可是你眼瞧着别人走邪路子,而且一走就成功,你心里能没想法?能不受折磨?时间一长,有些人心里的天平还会慢慢倾斜,弄不好还会加入到那些人的队伍当中去,这既是一种心理暗示,也是一种诱导,就跟行人过马路一样,明明前边儿是红灯,可只要有人带头一闯,后面儿的保证就跟上去,你说对不对?”

曹铁不断点着头。这种现象太普遍了,大家都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不远处飘来一阵阵馄饨的香味,两个人这才想起肚子早就饿了。

有些日子不见,曹铁觉得那卖馄饨大妈的背又驼了一些,岁月的沧桑特别容易在老人们的身上留下痕迹。

“大妈,馄饨多少钱一碗?”曹铁边掏钱边问。

“两块,以前是一块五,这不米面和油都涨钱了嘛。不过我这碗大。”老人摇摇头回答道。

“你来几碗?老大。”曹铁拿出十块钱递给老人。

“两碗吧,肚子还真饿了。”

“大妈,那就来四碗,麻烦您多放点儿香菜。”

由于来吃馄饨的人多,桌椅已经不够用了,两个人便端着碗坐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刚吃几口,季枫忽然独自笑了起来。

“怎么,吃出金戒指了?”曹铁调侃道。

“金戒指倒没吃出来,想起一件事儿,三年以前去抓一个劫持犯,到中午的时候还没有动静,眼看肚子饿了,我们这些人就开始换班吃饭。当时也是端着盒饭坐在马路牙子上,一溜儿七八个人,挺壮观的。我们正吃着哪,忽然有个30多岁的女人拉着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我们在那儿吃饭,就大声对那孩子说,看见没有,都是小时候不用功读书,长大了只能蹲在外边吃东西。当时我们一听,简直是哭笑不得,就她这么教育孩子,不把孩子领歪道儿上才怪哪。”

曹铁乐得前仰后合,把碗里的汤都撒了。

那老大妈一边搅着锅里的馄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两个人。

正在咧嘴笑的曹铁忽然止住了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想起什么烦心事儿了?”季枫起身把四只空碗放到桌子上。

曹铁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慢悠悠地说道:“老大,说起医生拿红包的事儿,确实招人烦,可是我说句公道话,这板子也不能全拍到他们屁股上,寻子刚才说的对,有些患者和家属脑子里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观念,追着医生屁股后边往人家手上塞红包,一个巴掌拍不响。还有,前些年好多媒体宣传的东西我就觉着别扭,什么‘成功人士’啦,什么‘谁发财谁光荣’啦,什么某某人‘淘了第一桶金’啦,好像中国遍地都是黄金,整个儿把中国说成了美国的阿拉斯加,中国人都成了红了眼的淘金者和赌徒,礼义廉耻全不顾了,这个完全不现实,可是报纸、媒体还拼命忽悠,还有什么‘老板豪宅’,什么‘富豪气派’,什么‘宝马香车配美女’,这不是往沟儿里带人家吗?”

抓捕陆军中尉的行动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青海公安厅和化隆公安局已经来过两次长途,通报说近日可能又有中原地区的枪贩来化隆寻枪、购枪,他们希望北京特警能尽早来当地配合抓捕,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北京这帮特警干活儿地道,用他们在电话里的话讲就是“你们要是能来,我们底气都足”。

季枫在电话里连连道歉,说本来是准备今天就派警员去青海,可三天以后有一个神秘的枪贩陆军中尉要来昌平,因此队里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请他们谅解,一旦抓住陆军中尉,这边马上就出发,请他们放心。

老段敲门进屋,递过来一份儿内部通报:河北张家口、石家庄周边一带,有一些私营矿主暗中给保镖配备枪支,这些枪都是自制的,估计也和“化隆造”有密切关系。

季枫不久前看过一份录像资料,是电视台记者在青海阿尔金山矿区偷拍的,画面令人触目惊心,让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到了阿富汗塔利班的地盘儿。

那是位于阿尔金山深处的几个金矿区,采掘权全被若干个私人“金把头”垄断了,由于记者用的是提在手上的那种隐性摄像机,所以镜头总是晃来晃去的。进山的沿途有几道哨头,因为有内部人带路,所以哨卡略问了他们几句就放行了。那资料上最使人震惊的是把记者当成“自己人”的一个金把头,他炫耀地掀开了一个地窝子的门帘让他们开开眼,当时记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有四五平米的地窝子里摆满了长短枪支,以及手雷、炸药、雷管、匕首等致命武器,足可以装备一个排。录像中有个引人深思的镜头,当记者和那金把头套近乎,问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时,那金把头居然骄傲无比地抬头一笑说:“兄弟,要是上上下下没门路,我敢当这山大王?敢弄这么多真家伙放在这儿?”

季枫当时吃惊不小,他反复观看了几次地窝子中那些枪支弹药的镜头,粗略分析:有三分之一是正式兵工厂生产的,大概都来自境外;还有三分之二是民间自造的,估计会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化隆的“地下兵工厂”。

在录像资料的最后,那位参与“寻枪”的记者意味深长地说,化隆历史上曾是军阀马步芳的兵工厂所在地,因此近年来出现的“地下兵工厂”现象绝非偶然。

“马步芳阴魂不散哪!”季枫忍不住对着夜色朦胧的窗外一声长叹。

距抓捕陆军中尉还有两天时,于光全又吐出一件枪案。

曹铁带着阎伟和冯禹直奔口外。

口外的初春比北京冷得多,从蒙古刮过来的风就像邻居串门一样方便,很多地方的路面上还结着薄冰,因为四周都是山,所以天黑得也比平原早。

天擦黑时三个人才开车到了目的地。

县公安局有个值班民警接待了他们,听说是北京的特警来此地调查几位私藏枪支的矿主,便打电话叫来了负责刑侦的一位副局长。

那位副局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人半天,才双手一摊说道:“这个,这个,情况是这样,这些天我们也一直在对外搞收缴枪支弹药的宣传,今天早上这几个人都把枪交上来了,再按私藏枪支弹药论处恐怕就不大合适了吧?另外这几个人我们都做了批评教育,他们也写了检查。”

曹铁问:“他们人哪?”

副局长眉毛一抬说:“回去了,我们没理由不让人家走哇,对不对?”

曹铁转身就走。

“吃完晚饭嘛。”那人在后面喊了一句。

从县局出来后,三个人都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我怎么想骂大街呀。”阎伟说。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曹铁闷声说了一句。

县城里并不热闹,街道也显得有些过时和陈旧,缺少现代城市的特点,但唯一不缺的是饭馆,大大小小的饭馆一个挨着一个,操着各地口音的年轻女子们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人。

一路上曹铁的脸一直阴着。

前边有个高台阶的小饭馆,门口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花木兰餐馆”,三个人还未及走到跟前,两个当地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便从里面钻了出来,热情异常地围住他们,一边不断夸耀自家的菜味道好,一边用力拉他们的胳膊,大有不把他们拉进饭馆不罢休的味道。

曹铁淡淡地吐出一句:“行了,就是它吧,也省得她们闹腾。”

店里一下子来了三个北京客,一位显然是老板娘的30多岁的女子满脸堆笑,她亲切地在两个拉客的姑娘肩膀上拍了一下,便殷勤地指挥着服务员擦桌子擦椅子和沏茶水。

“三位大哥,是北京来的?”她身子靠着柜台问道。

几个人“嗯嗯”地点着头。

冯禹悄悄说:“我怎么觉着像孙二娘开的黑店哪?曹哥!”

北京人要是来到小地方办事,当地人都会想法子从他们身上多刮下点儿油水,因为在当地人眼里,北京人来此地都是公款出差,吃喝玩乐都报销,不怕多花钱。

曹铁随便点了几个菜,他们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在现场吃盒饭,能踏踏实实坐下来吃顿正经饭已经挺知足的了。

“曹哥,别闷着了,先吃饭吧,这盘葱爆羊肉炒得不错,到底是口外的羊,味儿正。”冯禹劝着曹铁,他知道他心里还在搓火。

阎伟说:“我看今后咱们得多个心眼,不能把底儿都露出去,这年头儿,人心难测呀!”

曹铁知道阎伟暗指的是什么。没抓住真凭实据,只能吃哑巴亏,有些地方警匪一家,黑白合流,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回去以后不好交代呀!

那老板娘一团笑脸地走到桌前,清了清嗓子,用有些忸怩作态的声调说道:“三位大哥,心里是不是不大痛快呀?”她瞟了几个人一眼又把声音放低说:“没关系,吃完饭我让人带你们去泡个澡,完了再来个按摩什么的,保你们那点儿愁事都让风刮得干干净净。”

她自己说得高兴起来,似乎已经把这几个人的钱赚到了手。

“没事的,几位大哥,你们是不是不常来这儿吧?北京人常开车来我们这块地儿潇洒,都是有钱人。有时候北京抓得严,来的人就更多了,别担心,安全没问题,还能开发票,汽油票、饭票、汽车修理发票都能开。去吧,保证一到了地方儿几位大哥就迈不动步儿了,都是上等货色呢!”说完后老板娘自顾自地“嘻嘻嘻”笑了起来。

半天没讲话的曹铁突然冒出一句:“老板娘,我们没带钱,您看怎么办?”

老板娘愣住了,大概她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曹铁又追上一句:“要不你借我们点儿?以后我们来这儿办事儿再还你!”

冯禹和阎伟强忍着没有笑。

那女人似乎醒悟到三个人在拿自己“开涮,”一下变了脸,说了一句:“现钱交易,概不赊账!”便把面孔往下一拉,扭着屁股走了。

走出了花木兰餐馆,冯禹和阎伟才忍不住大笑起来。

“曹哥,真有你的,一句话就把这娘儿们噎回去了。”冯禹边笑边说。

“那怎么办?这种人是狗皮膏药,贴上你就不好往下揭,这招数也是我跟别人学的。”曹铁笑着答道。

老板娘把饭馆的木门拉开一道缝,“呸,穷鬼!”她冲着三个人的背影骂了一句。

冯禹回身冲她做了个鬼脸儿,“曹哥,这趟没白来,除了让人家给咱们耍了一道,还差点儿让老板娘拉了皮条,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还敢叫什么花木兰。”

曹铁也笑笑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琢磨这个名字了,看来这‘花木兰’三个字应该有些讲究。小时候我奶奶教我背《木兰辞》,上面有几句:‘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这辞上说,花木兰是骑马去从军的,咱们现在的位置是河套地区,前边十几公里就是黄河。辞里面说的黑山,就是现在离内蒙呼和浩特不远的大青山,古时候骑马一般可以日行百里,照这个速度推断,花木兰就应该是从这块儿出发的,所以这儿真有可能是花木兰的故乡呢。”

三人正说话间,季枫从北京打来个电话,得知他们无功而返,他半天没有讲话,他明白这里边的“猫儿腻”,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又让你哭笑不得。但有一点应当很清楚,那就是所谓的“经济杠杆”在里面起了作用,导致有人在接到北京警方打来的要求当地“配合与协助办案”的电话后,不动声色地把风声泄露了出去,这类事儿,他见的多了。

“行了,下次长个记性,这责任我得负一大半儿,以后再打这类电话,事先得琢磨琢磨再打。你们先找个旅店住下来吧,好好休息一下,反正事情已经这样儿了,上边我去说!”季枫安慰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于光全在特警对他再一次的审讯中,把那个神秘的陆军中尉描述得凶悍无比,还说他曾经干过几年特种兵,尤其擅长徒手擒敌。

章大为一拍桌子问他:“你不是不清楚他的底细吗?怎么这会儿又说得活灵活现?你少玩儿这套花活,告诉你,别跟我们来这套心理战术,到时候要不是那么回事儿,看怎么收拾你!”

案犯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有的人善于和警方捉迷藏,把事情说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甚至在中间给你设个陷阱,下个套儿,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拖延、躲避,尽量减轻罪责,于光全在前面虽然表面上交代得挺利索,但责任大多推给了别人,对这一类经验老道的案犯,在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就不能一味好言好语。

季枫用脚碰了一下大为然后问道:“于光全,我只问你一句,陆军中尉身上带不带枪?”

于光全欲言又止地嗫嚅道:“我没见过,但是有几次我接货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他后腰上有个鼓鼓囊囊的物件,我估计应该是枪。”

“好,你下去吧,记住,明天带你去现场,你可把人给我指认清楚了,你要是敢乱来,后果你自己明白!”

陆军中尉肯定当过兵,季枫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从于光全对他的外貌体态及动作的描述中,季枫深信他绝对在军队中摸爬滚打过。

谁能说得准,这个陆军中尉会不会是又一个徐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次徐虎出人意料地束手就擒,让许多人大感意外,但这次不会这么幸运了,陆军中尉绝对会以死相拼,季枫有这个预感。

季枫清楚,按他的罪责,弄不好就得在大牢里蹲20年,他是不会甘心把20年的生命交给监狱的。有一年也是抓捕一个罪行重大的案犯,特警们把他逼到一间屋子里,喊话让他投降,结果屋里传出一声闷响,待大家冲进屋里,才发现案犯冲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在他左手旁边有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几行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季枫至今还记得大伙儿愣了半天无人说话的场景。案犯自杀,在办案中不算成功,国外甚至把它算作失败的案例。人死了,他身后留下的一连串的问题都随风散去了,比如他这个人犯罪的轨迹是什么,他的犯罪和外部环境有多大联系,他身后留下的可能真有价值的线索,都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无影无踪了。

上帝创造了人,本来是希望人类和睦相处的,可在很多时候他们却往往刀兵相见,虽然这种刀兵相见可能是无奈的,甚至是正义对邪恶的驱除。

有人敲门,李寻满脸憔悴地走进了会议室。

屋里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盯住了他。

“你怎么来了?”曹铁问他。

李寻笑了笑说:“听说明天下午去昌平抓捕那个枪贩,我怕人手不够,回来看看。”

“老太太哪?请护工了吗?”季枫接着问。

“请了,要不我能出来吗?”

“老太太怎么样了?”余下的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发问。

李寻摇摇头说:“不怎么样,不过老太太倒沉得住气,总说人这一辈子谁都有这一天,有什么可难过的。”

季枫敲敲桌子说:“今天的会到此为止,大家早些休息,寻子你怎么来的?”

“公共汽车。”

“好,一会儿让铁子开车送你回去,明天抓捕的事轮不上你,赶紧照顾老太太去,护工再好,老太太心里也是盼着你在她身边儿守着。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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