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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撕票

香山近日来风和日丽,不少城里人都抽空来这里踏青,但是他们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在离他们并不太远的一隅山脚下,却有一个脆弱的无辜生命正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

老鬼几个人正在商议30万元拿到手后如何安排下一步。

魏树生似乎有些顾虑,他一直不怎么吱声。

老鬼用眼角溜了他两眼:“你小子又怎么啦?”他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魏树生觉得自己的顾虑不无道理。

他嗫嚅了几句,然后端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哥,不是我小心眼儿,茶淀农场关着好几个因为绑架进去的,不都是在取钱时候给抓住的吗?按理说,还是把款打到几个账号上,让他们到银行当时就汇款,款到了以后咱们取完钱就走人,这样儿保险得多,是不是?”

胡凯也觉得这样稳当,因此频频点头。

老鬼并不认同,他认为这样太麻烦,再说银行都有监控录相,取钱的时候肯定会被拍下来,到时候依然后患无穷,他觉得办事要干脆利索,不能拖得太长,夜长梦就多,这是至理名言。

“不成,这样太啰唆,再说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已经和那男的谈得差不多了,先交钱,等咱们觉得没危险以后马上放人。放心,这件事他们肯定不会让警察去,再说警察也没权力拦着他们私下和咱们接触,30万换回一个孩子,咱们这条件够优惠了。你看茶淀关的那些个人,哪个不是跟人家狮子大张口,把人家弄急了才报的警?这事儿要是成功了,以后咱们来个细水长流。这没本儿的买卖,够咱们做上几笔的。”

那两个人都不吭气了,他们觉得老鬼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自古以来被人们公认的说法,没有人能够把它逆转。

北京地区的春季有个特点,就是气候有时变幻无常,刚才还是日光和煦,一会儿天空便会不知不觉地被罩上一层薄云。被云层遮住的太阳似乎要挣扎着钻出来,那影影绰绰的阳光忽隐忽现,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有人管这种天气叫“麻阴天”,它很可能会转晴,也可能会阴云密布,总之,谁也不知道它一会儿会怎么样,人们对它心里没底。

胡凯看了看表,早上九点半了,他显得心事重重。

“大哥,天有点儿阴了。”他往窗外瞅了一眼。

老鬼没说话,他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一会儿还得和小雯家里通话,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儿,怎么把这30万拿到手,他脑子里设想了好几个方案。

由于没休息好,魏树生的右眼皮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动了几下,接着便一下接一下地开始跳个没完。

“你怎么了?”见魏树生脸色有些异常,老鬼便盯住他的脸问道。

“右眼不知道怎么回事跳上没完了。”魏树生明显有些紧张。

老鬼心里哆嗦了一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可是有讲的,在“圈儿里”的时候大家都信这个。

“他妈的早不跳,晚不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幺蛾子!”他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对魏树生说:“赶紧撕一小块儿白纸,蘸点儿唾沫贴右眼皮上,麻利儿的。”

在右眼皮上贴白纸,也是有些来历的,有人管这叫“白跳”,说这样可以逢凶化吉,“圈儿里”人常干这种事儿,但没人考证过它是否灵验,它只是口口相传下来的一个说法儿,人一急眼,什么都会拿来当救命的仙丹。

三个人都有些发闷。在这种时刻,任何事情都会被赋予一种特别的意义。

里屋的小雯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老鬼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一直底气十足的内心好像有点儿发虚。

“这样儿吧,生子,你把手机开开,给你们家里人打个电话,你哥你姐都成,他们要是问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呢,你就说和朋友在外地跑生意,信号不好没法儿通话。”

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几个人面面相觑,是真的没人接,还是家里人不愿意接?他们心里有些打鼓。

“你接着打。”老鬼又把脸转向胡凯。

胡凯从左兜里摸出手机,右兜是林秋兰给他买的小灵通,他一直保着密,连老鬼都不知道。那是他和女朋友的一个小小信物。

那边电话通了,胡凯只叫了一声姐,脸上就开始变颜变色。

面对身边两个人惊疑的目光,他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警察到我们家去了。然后便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三个人的冷汗都悄悄地渗了出来。

老鬼终于扛不住了,他压低了声音责骂起来:“你们俩小子谁他妈偷着给外边打电话来着?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我算计好了的事儿,弄不好就得人财两空。”

魏树生和胡凯谁也不说话,任凭老鬼站在屋子中间发泄,他们知道,与其说他是出于愤怒,倒不如说他是出于恐惧和失望。

“大哥,十点快到了,还跟人家通电话吗?”胡凯提醒脸色阴郁的老鬼。

“不打了。”

“钱也不要了?”魏树生也追问一句。

“还要什么钱?就别惦记那钱啦!警察不会那么缺心眼,干等咱们上钩。咱们要是有幸躲过这一劫,那就下回再说,要是躲不过去,估计还得回茶淀。”老鬼语气有些消沉。

提起茶淀,三个人心里都“忽悠”一下。

小雯在里屋吵吵着要水喝,大概是听到了外屋几个人的谈话,想借此机会探究一下虚实,人在绝境里的感觉比平日要敏锐得多。

给屋里送完水后胡凯试探着问老鬼:“大哥,那这孩子怎么办?”

老鬼沉吟着没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考虑。他一直想不明白警察怎么能追到胡凯家里?他明明像过筛子一样把可能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在做案前几天琢磨得滴水不漏,谁知还是让警察盯住了。他们能去胡凯家,肯定也去家里找过自己。他觉得自己设计的方案非常周到,甚至近乎完美:汽车是偷的;房子是一个月前租一个半熟脸朋友的,说好了租三个月,当时点的现钱;绑架小雯的时候,正是下班钟点,街上人流拥挤,他观察了一下周围根本没人注意;再说他第一次给小雯家打电话的时候一再告诉他们别报警,对方也答应了;之后是一降再降的赎金,这也给小雯的父母留下了很大希望,本来私了的空间极大,怎么最后还是让警察抓住了尾巴呢?难道真是老天爷和自己过不去吗?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这孩子怎么处置?”胡凯又追问了一句,老鬼明白他一定已经做好了出外躲一阵子的准备。

“现在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今天白天就在屋里猫一天,看看情况再说,按我的分析,警察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和证据,就算以后和警察碰上了,他们也得拿证据说话,至于这孩子怎么办?咱们下一步怎么走?等我再想想,到晚上再说。”老鬼似乎回过了神,说话又显得有了底气。

他又看了一眼魏树生,“右眼还跳吗?”他问。

“还跳着呢!”魏树生脸色愈加不自然。

老鬼心里暗自骂了一句,然后靠在床边闭上了眼睛,发昏当不了死,听天由命吧。

李寻怒极时拍的那一下桌子和责骂,把林秋兰内心的对立情绪震塌了。她显得有些花容失色。

当她明白此刻有一个弱小的生命正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时,她心里的天平终于倒向了人类的良知和悲悯情怀。

号啕大哭过后,林秋兰和盘托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当然,她清楚她苦苦等了五年的男朋友这次也肯定在劫难逃了。

林秋兰断断续续地说,几天以前,胡凯给自己来过电话,说他和两个朋友要去外地做一项生意,大概过几天才能回来,他让林秋兰有事就打小灵通,千万别打手机,说完后就匆匆挂上了。

“那天他给你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季枫问。他一直弄不懂胡凯为什么突然在汽车修理部给林秋兰打了个电话,而且用的还是座机,正是这个电话,才牵出了林秋兰这个重要证人。

林秋兰眼睛红红地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当时我正在给孩子们上游戏辅导课,回办公室才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号码,我打过去,是个男的接的,过了没几秒钟胡凯电话就来了。”

“再往下呢?”李寻追问。

“我问他说,你不是去外地跑生意了吗?怎么这个电话号码是北京的?他解释说临时有事儿回来一趟,过一个钟头就得走,我说你怎么不使我给你买的小灵通啊,他说他刚开始是用小灵通打的,结果信号特别差,根本打不出去,这才使得别人的电话。”

“他没事为什么突然想起给你打电话了?”季枫又问。

他仍然不敢轻易排除林秋兰的嫌疑,在以往的绑架案中,女人做为从犯和辅助者的角色比比皆是,他不能大意,俗话说大意失荆州。

林秋兰的脸“腾”一下变红了,嘴张了几下,似乎有口难开,又似乎羞于启齿。

“他说,他说他想我。”林秋兰憋出了这句话后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季枫看了一眼抽泣不止的林秋兰,侧过身悄悄对有些愣神的李寻说:“行了,寻子,别多问了,她说的是实话,儿女情长啊,难得那个胡凯还对她一片真心,可是他居然能把人家孩子给绑了,真摸不透这种人是怎么想的!”

流过泪之后的林秋兰答应配合特警队的工作,在商议好通话内容后,她便隔上一段时间就往胡凯的小灵通上挂个电话,但那边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一直闷头抽烟的季枫忽然一拍大腿,扭头看着李寻说:“寻子,你说绑匪现在在哪儿?”

李寻也正瞅着季枫,他张口吐出两个字:“山里?”

“对头!”季枫用四川话说了一句。“这伙人就在香山。”

老鬼几个人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阳落山。

山区不像平原,太阳只要一钻进山背后,几乎用不了几分钟四周就会一片幽暗,光明变成黑夜似乎只是瞬间的事,由于山区的日和夜之间几乎没有黄昏的过度和衔接,所以对于在平原地区待惯了的人来说,那里黑夜的降临永远有一种近乎神秘的感觉。

这一夜,对于老鬼他们注定是难熬的。

出去买烟和食品的魏树生一进门就嚷开了:“大路上好多警察,还有警车,过来过去的汽车差不多都被检查了,怎么办大哥?”

老鬼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这是他长年的习惯,只要心里一紧张,他的嘴角就会这样。

“慌什么?”他冲魏树生说,“告诉你们,即使是警察找着咱们,只要没直接证据,也定不了咱们的罪,这个,我有把握。”

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样东西铺在桌子上,“这是三张火车票,我白天出去在西苑的车票代售点买的,明天上午九点去辽宁锦州的,你们俩在6车厢,我在12车厢,先出去避避风,过一段时间再回来。一会儿咱们办完事儿,我把汽车开远点儿给扔了,咱们这一宿就先在这儿凑合了,明天咱们远走高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胡凯点头说:“听明白了,大哥,刚才你说咱们要办点儿事儿?还有什么事儿要办?是不是把那女孩放了?”

老鬼的嘴角又抽动了几下,“放了她,你说可能吗?”他反问胡凯。

胡凯禁不住哆嗦起来,“大哥,你不会是想把她弄死吧?”

站在一边的魏树生也变得脸色煞白。

老鬼阴沉着脸没说话,看样子他主意已定。

胡凯有些慌了,他从没想到要杀人。

“留着她,早晚是祸害,她只要活着,就是咱们三个人的铁证,你小子还想回茶淀撅着屁股在大太阳底下插秧吗?你要是觉着茶淀好,我不拦着你,你爱放不放这孩子,我不管,行不行?”老鬼皮笑肉不笑地说。

“大哥,我是觉着这么干损了点儿,这孩子也没惹着咱们。”魏树生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几句话。

“告诉你们吧,头半个月我就把坑挖好了,这孩子跟咱们是没仇,可她要是活着,咱们就是跑到天边儿也不踏实,”老鬼又把脸转向魏树生:“生子,你觉着咱们弄死她忒损,是不是?可天底下比咱们损的人多了去了,人家不是照样儿好车开着,好房住着,哪个到水稻田撅屁股插秧去了?都到这节骨眼儿了,你们他妈还心慈面软?告诉你们,只要能对得起自己,其余的什么都别管!这句话,还是那天我碰见桦子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这话有道理,你管别人,别人他妈管你吗?行了,我不多说了,给我找根电线,你们俩不敢进去?我进去行了吧?一会事儿办完了把她装麻袋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抬后山去,那地方,连鬼都找不着,更别说警察了。”

老鬼到底还是把无辜的小雯杀死了。

那天夜里,村里的狗呜咽了半宿。

刚从后山里埋完小雯回来的胡凯正倚在床上胡思乱想,外边只要有点动静他就心里一惊一乍的,他怕警察,又怕小雯真的有灵,回来找他算账。

他自小就什么都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认为那都是胡说八道,行善做恶还不都一个样儿?到头不还都得爬八宝山的大烟囱?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瘆得慌,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以前的什么都不信是假的,自小就信奉的无神论也是假的,做了坏事心里发毛,怕冥冥之中有东西来找自己算账才是此时真实的感觉。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宁可偷偷放跑小雯,自己再折进去一回也认了,这种心里发毛发虚的感觉怕是一辈子要跟着自己了?

正当胡凯似睡非睡的时候,他裤兜里的小灵通猛地震动起来,他的心一阵狂跳,他偷眼看了看老鬼,老鬼睡得很死,他轻轻推开屋门来到院子里,小灵通上显示的是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是林秋兰。

“喂,是秋兰吗?大半夜的打什么电话?”胡凯声音有些颤抖,他仍然惊魂未定,他不敢大声讲话,唯恐老鬼听见。

“是我,你还在外地吗?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出了点事,我不放心,打电话问问。”林秋兰在电话那边轻轻抽泣起来。

胡凯心里一酸,忙说:“我没事儿,别胡思乱想,我现在在北京。”

“胡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特想见你,你明天白天还在北京吗?我正好明天倒班休息。”

“不成,别见了,等我办完事儿再说行吗?”胡凯的语气明显有些犹豫。

林秋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胡凯觉得心里乱作一团,他知道自己这一走也许会遥遥无期,“逃犯”两个字猛地撞进他的脑海,他感到有些眩晕。

“行了,姑奶奶,你别哭了,这样吧,明天中午一点半,北京站,5站台6号车厢,开往锦州的,咱们见一面儿,千万别晚了,我挂了啊!”

胡凯蹑手蹑脚推开门,屋里的两个人仍在熟睡,他轻手轻脚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脑袋刚一碰枕头,他忽然觉得“激灵”一下儿:山里信号不好,小灵通怎么突然变得好使了呢?

外面有几只狗又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用那床破被子蒙住了头。

老鬼绝对没想到北京火车站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站点。

刚走进站台的三个人忽然看见迎面快步走来几条大汉,那眼神让他们觉得相当熟悉,还没等他们回过味儿来,便被人按倒在地铐上了手铐。

老鬼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带走时下意识地看了魏树生一眼,那张白纸还牢牢地贴在他右眼皮上,那是魏树生怕纸掉了,早上临走时用胶水粘上去的。

被带回队里的三个嫌犯全都死不认账,他们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是去外地做生意,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尤其是老鬼,他一脸无辜,大呼冤枉。

这几个人都非常清楚,只要他们口一松,等着他们的就会是一颗子弹,这完全是一种动物求生避死的本能。

季枫推开关押老鬼那间屋子的门时,老鬼正在偷眼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一点,从昨天中午一点多钟被抓,时间已经过了将近12个小时,就是说,再过不到一小时,警方如果仍然拿不出真凭实据,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他们就得放人。

老鬼不动声色地算计着时间,警察看样子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也得依法办事,这是法制社会,谁也不能胡来。

推门进屋的季枫一脸无奈:“我说老鬼,看表算计时间呢?是不是,这次算你小子走运,实话告诉你吧,刚才上级来了个电话,说要是真没什么过得硬的证据就赶紧考虑放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会儿天亮就办手续交保释放。”

老鬼心中一阵狂喜,但他仍狐疑地盯着季枫的脸。幸福真的这么不可思议地降临了吗?他觉得脑子有些犯晕。

季枫没理他,转身对看押老鬼的那个队员吩咐说:“小崔,审了半宿我也饿了,我给你拿点儿钱,你去路口的那家24小时超市买点儿熟食,还有几瓶啤酒,快点儿啊!哎,你一会儿通知一下,让他们办个交保释放手续,开三份儿啊!”

老鬼顿时觉得心花怒放,看来魏树生眼皮上的白纸真的没白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今天是应在自己身上了。

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起了小曲儿:“桃花江上桃花多,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胡凯和魏树生被放在同一间屋子“交代问题”。

门被两个警察推开了。

“赶紧起来,给你们换间屋子”其中一个警察铁青着脸说。

两个嫌犯对视了几眼,怎么了这是?平白无故的换什么屋子,再说警察的脸色也和刚才不大一样,明显带着一股杀气。

胡凯觉着心里像放进了一块冰砣子,冰得他有点儿哆嗦。

“动作快点,像你们俩这样死扛着不承认的,还配在这间有沙发的屋子待着?年轻轻的,脑子怎么还不如岁数大的人活泛?”警察在旁边催着。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这明显是话里有话。

前面有一间屋子的门大开着,里面飘出酒肉的香味和说笑的声音,走过时魏树生大着胆子往屋里看了一眼,这一眼竟使他魂飞魄散:屋里那两个坐在办公桌边吃喝谈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大哥老鬼和审他俩的那个国字脸的警察。

新换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张破木椅子,这明显是有惩罚他们的意思。

两个警察从门缝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不大一会儿门被推开了,喝得脸红红的那个国字脸的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个人半天,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俩小子,不是我说你们,小家雀儿斗不过老家雀儿,你瞧人家老鬼,主动坦白,命保住了不说,弄不好还有立功表现,”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几眼那两个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的嫌犯,“人家可全跟我说了,人是你俩弄死的,现在看来,你俩不是判不判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保住小命的问题,还是老鬼聪明,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季枫说完这番话后转身便走,猛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他回头一看,那两个嫌犯全都跪在了地上……

五辆汽车拉着十几名特警和两名法医在夜色中直奔香山深处。

为以防不测,特警带上了警犬哈利,山里地形地貌复杂,再加上天黑,嫌犯胡凯极有可能在现场指认不准小雯的具体掩埋地点。

路上,和季枫同乘一辆汽车的章大为有些不解地问道:“使的什么招数,居然让那俩小子全撂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三十六计之一的反间计。”季枫一丝笑容也没有,案子虽然破了,但并不完美,他心里期望着奇迹能够出现。

周可心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她也在期盼着那个无辜的女孩小雯命不该绝,想象着老鬼也许只是拿电线把她勒昏,想象着埋入土里后也许还有一丝可供她呼吸的间隙,就像她小时候看的电影《草原上的雄鹰》里那个被活埋后又生还的红军一样。一路上她做了无数次的设想,她认为这样一个生来命苦却又乖巧懂事的孩子是不应该死的。

也许是由于恐惧,也许是由于紧张,胡凯果然记不得小雯被埋在了哪棵树下,最后还是哈利找到了那个土坑。

当小雯被人从土坑里轻轻抬出来的时候,周可心才完全绝望。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并且出现了浅浅的尸斑,那是一个人的机体彻底停止运转的标志,但她的脸部表情依然平静如常,像是在熟睡,只是两道眉毛微微皱着,仿佛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杀害一样。

周可心看着不远处几乎半瘫在土坑边的嫌犯胡凯,心里猛地蹿起一股热流,她踉跄着跑到几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手扶着斑斑驳驳的树干猛烈呕吐起来。

所有的人都摘下了帽子。

法医检查完后天已经放亮了,原本模糊不清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极细的雨霁,让人分不清是水还是雾。

特警们列队看着小雯被两个队员抬上了一辆专用汽车,季枫在一边轻声嘱咐:“轻点儿,慢点儿,别碰着这孩子,让她踏踏实实走吧。”

大家看见他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几辆汽车缓缓地往山下开去,不远处有几个打着雨伞背书包上学的孩子在好奇地向这边张望,他们一边走一边还抑扬顿挫地大声念着一首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那童音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脆。

周可心望着车窗外雾一样的细雨,她想起来了:今天是清明节。

她把头探出车窗外,让泪水和着细雨慢慢地流下了脸颊。

虽然在路上就反复告诫大家回去以后不准对老鬼动手,但季枫还是没拦住李同。

刚一上楼,脸色铁青的李同就冲到关押老鬼的那间屋里举拳便打:“我操你妈呀老鬼,你他妈这个畜生!我打死你个王八蛋!”

章大为和季枫一左一右地把愤怒得脸都几乎变了形的李同紧紧抱住了。

被惊呆的老鬼脸色煞白。

季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小雯在土坑中的照片,狠狠地摔在老鬼面前,然后扭头冲门外吼了一声:“来人,给这孙子砸上脚镣,送市局看守所!”

案子破了,可是人也死了,接连几天大家的情绪都不大好。听派出所的人说,当他们斟酌了半天才把小雯的死讯告诉她父母时,当时的情景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了泪。小雯父亲一言不发跌坐在椅子上,然后涕泪横流,那个做母亲的一下子便瘫在地上,昏死了过去。等她醒来时,整个人就像痴呆了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寻找着自己的女儿,她根本不相信女儿就这么走了,她认定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骗她,哄她。女儿的死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刺激,而且极可能会伴随她的终生。

几年以后,当初参与这个案子的人每当回忆起这令人无法接受的结局时,所有的人都仍然会动容不已,他们无法忘记那个躺在土坑中一脸茫然的女孩,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愁云密布、凄风和着细雨的苍天。

当然,这是后话。

周可心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好多天少言寡语,饭量也减了不少。

上午,和远在青海的曹铁通完话后,季枫把章大为叫到了会议室。

章大为脸色略显憔悴,他和大家一样,也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坐下,大为,我跟你聊点事。”季枫也透着身心疲惫,小雯之死对每个人都是个刺激,何况他少年时代也是在九中读的书,算起来,和小雯还是校友。

“有什么事儿吗?”章大为小心翼翼地问。他思忖着会不会是妻子那边有了什么说法儿,那当然是早晚得走的一步,他已然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但一旦感到这一步真的要来的时候,他仍然有一种想要逃避的心理。

季枫开门见山:“没别的,小周这两天情绪不对。小雯被杀的事儿,咱们男人都有点儿接受不了,何况她一个女子?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我这块儿太忙,你没事儿或者空闲的时候多开导开导她,咱们特警队接触的都是要命的暴力犯罪案子,哪一起不是惊心动魄?要是心里放不开,老钻死胡同,那精神和身体上非出问题不成!我还是那句话,小周素质不错,为人正直,是块干特警的料,可她也有一个要命的特点,就是太疾恶如仇,大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在当下这个社会,太疾恶如仇也不行,是不是?”

章大为一言不发地听着,在他的印象中,季枫平日的话并不算多,也难得见他和人推心置腹地交流。

我刚毕业到基层实习的时候,带我的师父也是个老警察,他有一天跟我说:记住,太善的人当不了警察,恶人更当不了警察。一句话把我说蒙了,后一句好理解,人人都明白,可前一句让我琢磨了好几年,后来我才弄明白了,他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

“当警察尤其是当咱们这样的警察,面对的永远是社会中的邪恶、无耻甚至丧失人性,还有受害者的痛苦,一个警察要是过于心地善良,一点儿都受不了这种刺激,天天生活在愤怒、悲伤之中,你说能行吗?你得学会能忍,把这些都埋到心里去,你眼睛里得揉得进沙子,大为,这是功夫,不好拿捏呀!”

季枫长舒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社会上的事,咱们没权力管,眼不见为净,可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我还得操心。小周是块好料,特警队需要这样的人,可是我又担心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个工作,你这个当师父的要替我分担点儿,行不行?”

章大为沉吟着没说话,他心里有些不好开口的障碍。

季枫有意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他笑笑问道:“我知道你们家老爷子是个教书匠,待人处世守规矩,你是不是也有点儿‘男女授受不亲’?怕别人说闲话?”

章大为说:“又扯哪儿去了?老大,你是过来人,听说你当初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结的婚,我真羡慕你呀,省略了多少过程,一步到位,娶妻之后接着生子,进入正常家庭生活。哪儿像我们,谈来谈去,还落不下个好结局,咳,话扯远了。你知道有时候男女之间感情很微妙,有些事你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能把别人伤害了,特别是那些善良的女子。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对方远点儿,尤其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除了谈工作,别的别谈,否则话题一拐就拐到了那上边儿,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嘱咐我的了?”

“我倒忘了,当初我嘱咐你什么了?”

“你让我带带小周,还告诉我一定要掌握好分寸,这才过几个月,你就忘了?”章大为提醒说。

季枫当然记得这回事。其实当时也只是说一说,例行公事嘛。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有意无意地发现了周可心对章大为怀有一定的好感,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不会欺骗他。女人虽然天性柔弱,可她们又有一种韧性,在真正豁得出去的时候,她们往往是义无反顾的,尤其是周可心这种女子,她会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一样,可以抛弃一切,为了理想跟自己的爱人去西伯利亚流放,去冰天雪地中受苦,季枫相信她一定会是这种人,所以他对这个“小女子”渐渐有了一番敬重,也渐渐有了一分爱才之心。从特警队的角度讲,在办案中也经常会涉及到一些女性,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嫌疑人,或者是其他有关人员,有周可心这样的女子,很多工作会相对好做一些。所以,他希望自己在任期间能够留住周可心,但是这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她自己愿意在特警队待下去,喜欢和热爱这项工作;二是她不能出什么问题,真要是有了什么闪失,他季枫是没办法替她兜住的,到时候军令如山,谁也奈何不得。

好在章大为自己把话头打开了,季枫便顺着他的话茬问道:“大为,你这话能不能直说,是你和小周发生什么过节了?”

“可能吗?老大,我是那种人吗?”

“那——是感情上的事儿?”季枫单刀直入。

章大为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答道:“老大,咱们平时工作太累太危险,所以不像社会上的有些男人,咱们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用我们东北话讲就是咱们都是站着撒尿的老爷们,喜欢直来直去。我今天跟你说说心里话吧。小周的确是个有能力的女子,可就是性子太直,看不惯的事儿就在心里搁不住,这样下去要吃大亏!还有她这个人太善良,太爱动感情了,小雯被害的事儿,这么多天了她还没顺过架来。我明白你想让我开导开导她,我也试过,可好几次话都到嘴边儿了又咽了回去,我觉得讲什么都轻飘飘的,拿咱们在大学学的那些什么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去说事儿,哄小孩子行,那些内容早就落后了,干巴巴的不如不讲!你让我再跟她讲什么?这也是我特别为难的地方。”

章大为灌进嘴里一口茶接着说:“其实也不能说我没劝过她,前几天在小雯她们家监听电话的时候,她情绪波动得厉害,我当时就跟她讲了一句,我说,其实人类所遭受的苦难比享受的幸福多多了,所以人类才给自己假设了一个天堂,留给自己一个不断追求的希望,这才是人类活下去的动力。这话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听一个老师讲的,他现在已经过世了。我把这话说给小周的时候,她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这些话,教科书上都没有,找不着!”

“老大,你讲的感情问题,我不瞒你,也确实存在,要说我心里,也羡慕人家夫唱妇随的两口子,饮食男女嘛,可是你说我现在过的是婚姻生活吗?我有一个哥们儿上个月碰见我,拿话调侃,说我过的是无性婚姻,我说你真抬举我了,我现在是既无性又无婚姻,整个儿还是个单身汉王老五,和没结婚毫无区别。”

季枫哈哈笑了起来,但他觉出了章大为话中的无奈和辛酸,便悄悄地把笑声止住了。

章大为也随着笑了几声,他看看季枫又说:“老大,我他妈就看不惯有的男人,人模狗样儿,作起什么报告来慷慨激昂的,一到下边就不是他了。我敢承认我是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到哪儿我都不瞒着,可是这得分人,分时候,分地点,说实话,我也看得出来小周对我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季枫心想:“果然让我猜中了。”他等着章大为的“实话实说”。

章大为目光一直低垂着,这其实应该算是一个人的隐私,他要是不讲,季枫绝对不能再追问下去。

“老大,这些日子我矛盾过,要是谈到爱,那小周她也是由同情才转为爱的,这本身就有一定的不稳固性,爱情不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而生的,对吧?”

季枫点点头,他赞成这个观点。

“还有,”章大为又说:“不管怎么讲,我现在从法律上来讲还是个有家室的人,”说到此处他苦笑了一下,“有人说,这个社会,还管那么多干嘛?自己怎么合适就怎么来呗。我承认,这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处世标准,成了当今社会的潜规则,可我不能,那个潜规则是他妈给那帮畜生留着用的,我信我爸的话,他说人有人道,畜牲有畜牲道,两条道儿不能走混了,走混了这个社会也就完了。”

“那,退一万步讲,大为,假如你将来真的从法律上变成了单身,你和小周有没有可能?”季枫知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这话也只是一种假设,谁让两个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呢。

章大为的回答令他大出意外。

“老大,你就别再追下去了,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和小周之间也绝对发生不了任何事情!”章大为把门关死了。

看着季枫疑惑的目光,章大为又补充了句:“是谁也不知道的一个承诺,是我心里留给我自己的承诺,可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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